第2章 序章
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天边的云淡淡的,春风和暖,流水潺潺,令人不觉心旷神怡。纵使烽烟乍起,四境不宁,京畿一带看起来仍是一片安好。
远远的,一骑飞驰而来。只见那人身上罩了巨大的黑色披风,看不清来人身形,身下枣红骏马步履稳健,当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不多时,那一骑已奔至杨景峰身前,那人不待勒马便翻身而下,兜帽顺势掉落,露出一张令杨景峰魂牵梦绕了多少年的面庞。一双精致的桃花眼,淡淡的柳叶眉,面色微微露出苍白与憔悴。甫一下马,便要跪下,杨景峰赶忙扶起:“丫头,有话好好说,你我之间,何来如此大礼?”
“景峰哥。”女子顺势站起,自怀中抱出一个熟睡的婴孩,“我最后求你一件事,求你保她一世安好。”女子说着,眼泪夺眶而下。
杨景峰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婴,那女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大声啼哭。杨景峰一边安抚,一边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女子轻轻笑了笑:“我还哪有什么打算?不过浑浑噩噩度日罢了。如今山河破碎,大齐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国破,不过是早晚之事。我一介女流,还能怎样?”虽是这样说,却未见女子眼里流露出什么悲戚,却是一片淡若浮云。
“跟我回去吧,以我重光阁之力,当保你母女二人周全。”杨景峰看着她,一如当年。那是他的丫头,她会跟他走。
女子摇了摇头:“景峰哥,若是你未娶,我未嫁,或许今日会不同。又或者,我还是当年的丫头……”女子顿了顿,复又道,“我终究是平津侯之女,丞相侧妃,遭遇国难,又如何能够保全?如今我拼尽全力,也不过能够保住女儿,若我同你一起走,且不说大楚放不放得过,就是当下朝野之怒,也绝非一个江湖帮派担待得起。景峰哥,你我今生无缘,但求来世。”
“丫头。”杨景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景峰哥,自今日起,她与朝堂再无任何瓜葛,随我姓,就叫歌尽。长歌将尽,从此以后,便是新生。景峰哥,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女子说着,似想再看看女儿,却硬生生忍住,翻身上马。
“你放心。”杨景峰答道。他温柔地望着怀中的婴孩,轻声呼喊,“歌尽,李歌尽。”
那黑色身影由近及远,马蹄声渐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她离开了,像上次一样,没有告别,没有留恋,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那样的孤寂、清冷,使得天地间的景致与生机勃发之中带上了一丝肃杀。上次离开,尽管山高水远,总归是有个再见的念想,而如今,却是安静的诀别。大齐气数将尽,她不能力挽狂澜,他亦不能。
那一抹黑色身影终于消逝于视野之外,杨景峰却仍是静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就那样看着,仿佛看尽了一生一世。怀中女婴不知何时停止了啼哭,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肉乎乎的小手抓上了杨景峰的胸口。杨景峰低头看着那张肥嘟嘟的脸,时光仿佛一瞬穿越到了二十年前。父亲带回来了一个女婴,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小脸肥乎乎,捏着很舒服。
“丫头。”杨景峰仿佛失了神,看着怀中女孩儿。他小心地抱着她,翻身上马,又望了一眼女子离开的方向。春光正好,桃花已经半开。那是都城的方向,就是那里,埋葬了他的爱情,也将要埋葬他的丫头。他打马回身,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
次年年末,大齐国破。杨景峰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寒风烈烈,大楚将士兵临城下,剑指王城。那一天,是一个国度的祭日,或许,也是她的祭日。
那一日,目睹了一切的人并不少,以至于那些故事再也无法追根溯源,只是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渐渐演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至于真相,并没有人真的在意。毕竟对于百姓来说,顶上坐的是谁都不要紧,只要自己一家能够吃饱穿暖,病有所医,便也别无他求。
旌旗蔽空,敌国主帅立于大齐王城外,六军严阵以待。齐国皇帝高高站于城楼之上,衣袂随风猎猎翻飞。齐军整肃于王城之内,静待冲锋号令下达的那一刹那。那不是为了胜利的抗争,而是一个国家最后的尊严。最终一战,大齐战败,皇族尽皆自裁,多少国戚不辱气节,追随皇族以身殉国难。
这一段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众人只记得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令人几乎身临其境,不禁纷纷赞叹,大齐虽是国破,却不辱王者之风,随之惋惜一番。接着大齐换成了大楚,百姓生活仍是照旧。大楚朝廷轻徭薄赋,一度光风霁月。
国难之后,杨景峰拼尽全力去找他的丫头,可是王城已破,相府易主,一切的一切仿佛旧时,却又不留一丝痕迹,在国破中殉难的皇族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中,甚至就连尸骨也杳不可寻。他不知道他的丫头是否还在人世,若是不在,骸骨可有人收殓?他想起,那年江南烟雨,她拿着一柄油纸扇,身着一袭红衣,自雨中向他走来。一番美景,撩动了他的心弦……
他喝了很多酒,不为国难,只为她,那个他爱怜了半生的女子。好像,只要喝醉了,他的丫头就能回来,对他笑,向他撒娇。可惜待到酒醒,一切仍是虚无,他的丫头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一种怎样深刻的绝望,深深地席卷了他。哪怕是在丫头出嫁的那一天,他都未曾感到如此的寒冷、心伤。他一直觉得,丫头是她的,永远都是她的,虽然她暂时不得不离开他,但她总会回来。就像小时候他们一块儿捉迷藏,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身后,叫他一声“景峰哥”。可是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他,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回了重光阁。虽是国破,江湖却甚少受到波及。重光阁仍是一如既往,和从前丫头生活过的重光阁并无分别,只是草木更加葳薷,更加苍翠。那是越明山被时光雕镂的痕迹,记录着他与他的丫头的过往。他下意识走向了歌尽所在的灵羽楼,推门而入,扶着床沿摇摇晃晃的歌尽看见他立刻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伯伯。她笑着,一双眉眼是那样好看,他甚至可以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他的丫头。这是一种怎样的魔力啊,一个人的生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延续下去。他抱着她,就像小时候抱着软乎乎的丫头。她和她娘那么像,她们都会这样突然扑进他的怀里,抓他头发,不一会儿又自己往外爬。她们小时候都是这样,白白胖胖的,摸起来软软的,暖暖的。
他逗弄着歌尽,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少时,每日辛苦习武之后都要跑过去逗逗丫头。后来,丫头渐渐长大,长成了他那般喜欢的模样。歌尽也会渐渐长大,会像她娘一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