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距大叻还有十六公里的一个名叫普伦的村落开始,道路变得蜿蜒起伏。通往兰比安高原的车道九曲十八弯,卡车喘息着爬行在路上。时近黄昏,沿途的树荫下不时有白孔雀翩然飞起,一行人对此惊讶不已。
高原上暮霭缭绕,道旁栽种的寒樱不时从卡车外掠过,阶梯状台地的树林里,零星分布着别墅式样的宅邸。有的别墅里盛开着深红色的三角梅,也有的在网球场周围种着一圈金合欢树。盛开金色花朵的金合欢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在一旁经过的卡车上也闻得到。雪子犹如身在梦境。这壮丽的高原让雪子感受到一种森林之都西贡也无法比拟的气度。不时也遇见头戴三角形笠帽,挑着扁担的安南乡村女子在道旁给卡车让路。
大叻市区位于高原之上,在雪子看来,那就像映射在空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看着眼前这背山面湖建在阶梯形台地上的大叻,雪子的不安和空想飞到了九霄云外。卡车开进一处建有白垩洋楼的庭院,据说这里曾经是市政部门的所在地。刚一进门,就看到日章旗飘扬在庭院正中。一块写着“地方山林事务所”的新招牌钉在大门上。招牌下面还挂着一块小小的招牌,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安南文和法文。在看得见湖景的接待室里,一行人见到了事务所的所长牧田。雪子将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她一个人让安南人的女佣领着,去了分配给她的房间。房间位于二楼的尽头,虽看不见湖景和街景,但从北面的窗口望出去,眼前就是兰比安的群山。庭院里的三角梅盛开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狗正在草坪上嬉戏。
雪子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顿下来。柚木地板上没铺地毯,倒显得非常凉爽。不知从哪里搬来了简陋的床、高脚桌和椅子。窄小的衣柜涂着白油漆,破坏了房间的色调。归巢的小鸟们在黄昏的暮色中叽叽喳喳地叫着。茂木技师和濑谷他们坐上牧田所长的车,去了大叻最高级的兰比安酒店。牧田喜三年纪四十出头,身材矮胖,是从鸟取的林业局升迁到农林省的人物。一九四一年底,他由军方派遣来这里工作。牧田只有四名下属,都到各自负责的山区考察去了。另外还有两个做翻译的安南人、一个林务官,以及一个据说是混血儿的女办事员。
雪子已累得不想动弹。虽然也接到与一行人到兰比安酒店共进晚餐的邀请,但浑身的不适打消了她的兴致。躺在床铺上,卡车的颠簸似乎还在持续,耳朵仿佛被严实的耳塞塞住一般,难受极了。雪子感觉昏昏欲睡,可是一闭上眼睛,森林的低啸有如蝉鸣一般,在耳际萦绕着久久不散,衣柜的油漆味儿也直往鼻子里冲。
晚上,在宽敞的食堂里,雪子独自吃了一顿日式晚餐。那是安南人女佣为她做的。食堂中央是岩石般的暖炉。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一架光可鉴人的钢琴。雪子把手搁在浆得笔挺的桌布上,自己黄色的手看起来比安南人女佣的手更肮脏。玻璃洗指钵里浮着三角梅的花朵。形似香肠的红黑色鱼糕和豆腐汤,对雪子来说都非常稀罕。女佣三十出头的样子,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她发际线很高,扁平的浅棕色面庞化了妆,像喷了一层粉似的。耳朵上戴着一对人造玉石做的蓝色耳环。女佣能说一点日语。宽大的窗户上安着纱窗,成群的白蛾紧贴在外面。饭快吃完的时候,从前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牧田所长他们这就回来了?未免太早了一些。雪子这么想着,不由得竖起耳朵。女佣跑了出去,用甜腻的声音对着庭院门口说了声“bon soir[1]”。随着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正是在西贡旅馆遇见的那个曾经吸引雪子视线的男人。身材高大的他迈着大步走进食堂,一进门就看见了雪子,脸上稍有些吃惊。他向雪子略微行了个注目礼,立刻又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雪子吃完饭,总也不见女佣回食堂来。虽然刚才红着脸对那个男人点头回了礼,他离开后却没有再返回的迹象,雪子不由得烦躁起来。之前如死水般沉寂的心境忽然像吹进了火苗似的,生出一股感伤的情绪。雪子蹑手蹑脚赶回房间,就着衣柜上的镜子,涂了厚厚一层口红。梳妆完毕,又急忙回到食堂里。除了白蛾急促地振动翅膀扑打纱窗的声音,宽敞的食堂里一片冷清。过了一会儿,女佣端来了咖啡,立刻又搁下咖啡走了。等来等去,男人最终也没有出现在食堂。雪子怀着沮丧的心情回了房间。听到有人顺着空旷的楼梯走上来的声音,雪子克制住剧烈的心跳,把耳朵贴在门上。待声音一消失,雪子又下楼进了食堂。一时无聊,便随手打开钢琴盖,用单手断断续续地敲击键盘,弹了一曲在女校时常弹的《海滨之歌》。墙上的玻璃框里,挂着森林资源的统计图表。卡西亚松、南亚松、榕树、栎树、栲树之类的树木标本图挨个看去,雪子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来到了遥远的天边。眼看着不会再有人来,雪子走出食堂来到庭院中。星空宽广而透彻,夜风清凉,吹动了雪子厚重的府绸裙子,那感触仿佛相互摩擦的气球。弥漫的花香不知从哪里飘过来。听见小路那头有女人说“bon soir”的声音。几缕薄云飘浮在星空。看不见湖水。雪子回到房间,凭窗眺望了片刻,听到楼下某处电话铃尖厉地响起。又过了一阵,好像是牧田所长的车子回来了,楼下突然热闹起来,传来几个男人说笑的声音。
注释
[1]法语,“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