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快亮的时候,雪子梦见了杉夫。或许因为路途太过遥远,令人分外想念肌肤相亲的温暖,那是一种犹如缓缓落入深渊的寂寞。虽然已来到这里,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想回日本。往自己嘴里塞手绢的时候,杉夫那急迫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雪子对杉夫向来抱有反感,然而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念起他来。雪子不停地回想着与杉夫在一起的情景。杉夫一定也感觉到失落。他寡言少语,从未说过什么缠绵的话,但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雪子出发那天。那种关系持续了三年,居然没有怀上孩子……讽刺的是,这三年里,真佐子倒生了一个男孩。
往事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让雪子一时难以消受。她悄悄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迎面就是波光粼粼的运河。高大的缅甸合欢树在运河沿岸排列成行,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枝头啾啾鸣啭。薄雾笼罩的运河上面,停泊着许多安南人的小船。雪子凭靠阳台的石栏,任晨风轻拂,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原来地球上竟然还有这么美好的国度。雪子听着小鸟鸣啭,茫然眺望运河,水面上燕子正成群飞过。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海防那汪浑浊的海水隔绝在了缥缈的远方。接下来,会是怎样的人生在等待着自己?雪子无从预测。
匆匆吃完早饭,一行人又坐上汽车,向着南印度支那的古都顺化出发。隔着道旁的木麻黄树,看得见运河沿岸的茅草房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黄色的雪铁龙行驶在宽阔的殖民地大道上,轮胎被沥青路面粘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荣市是个人口约两万五千人的城市,北部安南的重镇之一。同行的男人们谈论着荣市的话题,不久来到一个岔路口。其中一条路通往老挝的高原。右边的森林里,野火正冒着浓烟。汽车在广阔的森林地带之间,顺着通往顺化的殖民地大道行驶了相当长的路程之后,道路周围才开始有微弱的阳光照进来。夜色退去,露出明朗的晴空。在阳光的照射下,空气变得干爽,天空越发高远,到处呈现着清凉的夏季景色。
第二晚住在顺化。在这里,一行人仍投宿在格兰德酒店。相当数量的日本兵也驻扎在这里。宽阔的香江从酒店门前流过。钱场桥就在附近。雪子觉得无法相信,为什么连这样的地方也有日军进驻。看来是一种强行占据。这对他们来说未免过于幸运了。即使这么想,对于日军能否长久占领这座宝库,雪子终究无暇考虑。除了任人摆布地坐着汽车前行之外别无他法,她仅仅是以这种单纯的心态在旅行而已。
日本兵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异常羸弱。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军服,大脑袋上随便地扣着战斗帽,看起来就像来自未开化地区的军队。街上往来着安南人,偶尔也有法国人经过。他们的身姿与周围的街景更加相配。华侨的街市也富有文化气息。市中心街道两旁的樟树色彩明丽,上午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新发的树芽像喷了金粉一般。在红砖建成的王宫附近,年轻的安南女学生们穿着条纹袜在踢足球。这情形让雪子觉得非常稀罕。河畔的小公园里,火焰树和美人蕉正在开花。河水浑浊而丰沛,腥湿的河风朝着清晨的城市吹来。
也许是出门在外的缘故,一行七个人都仿佛得到了解脱,露出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矿山班有个姓濑谷的老头,从河内出发以来就一直往女人们乘的这辆车里挤,而且总要坐在筱井春子旁边。他故意把身子贴着春子的肩膀或膝盖,也不顾自己满头大汗,厚颜无耻地大谈下流话题。
听说西贡是个时髦的城市,有小巴黎的美誉。雪子妒忌筱井春子,自己也想在那座美丽的城市拥有一个职位。然而已经决定下来的事叫人无可奈何。雪子非常清楚,对女人来说,这样的命令其实跟容貌的美丑有关。大叻地处高原深处,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去那里做一份平凡的工作,雪子不禁为自己的命运感到莫名的沮丧。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没有比平凡更痛苦的事。想到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大叻工作一年,雪子心上就像压了一块大石。
离开东京的时候,杉夫曾开玩笑说,印度支那是好地方,你干脆把我们也弄去算了,好让我们从本土的战争局势中解脱出来。雪子也空想过,要是杉夫能辞了保险公司的工作,自愿到印度支那来也不错。
一行人在顺化住了一晚之后,从海边的沱囊车站坐上了前往西贡的火车。火车小巧可爱,二等车厢设施豪华得出乎意料。有沙发和小桌子,小小的电风扇始终不停地往车厢里送凉风,包厢隔壁还设有淋浴设备,条件比汽车旅行好了许多。他们点了咖啡让安南人侍者送来,咖啡盛在形似花瓶的深口杯子里。来到这里,雪子终于与筱井春子在可以两人独处的房间里安顿下来。火车摇晃得很厉害,她们这才明白,原来咖啡杯做成花瓶状是为了对付车厢的晃动。让两人都吃不消的是,车内尘土飞扬的状况跟坐汽车旅行时并无二致。无论设备多么奢华,黄色沙尘飞扬的列车仍是不够清洁。春子换上丝袜,趿着一双漂亮的胶底皮鞋。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弄来的。雪子从刚坐上火车的时候就注意到,春子抹了浓郁的香水。而雪子穿着学生时代的哔叽制服改制的长裤,脚上是沾满灰尘的黑皮鞋,鞋尖已经撑得走了形。雪子为自己的惨败懊丧不已。经过漫长的旅途,深蓝色的长裤也穿脏了。看着春子越来越浓的妆,雪子怀着妒忌对她说:
“筱井你可以在西贡安顿下来,真幸福啊。”
“唉,是好地方还是鬼地方,要去了才会知道。幸田要去的那个巴斯德的金鸡纳园,不也很新潮嘛。你那么好学,法语、安南语肯定很快就能学会。难道不是一流的去处吗?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听说那是个凉爽的好地方呢……”
雪子知道,心满意足的春子这是在安慰她。
“不过,人少的地方太冷清了。一路同甘共苦地熬过来,却要跟你们分别,到谁也不认识的山里去,这尤其让我难过。那里真不知会有多憋闷呢……”
火车剧烈地摇晃着,在连绵起伏的山野间行了一程又一程。
抵达西贡是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