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了尽量选乘深夜抵达的火车,雪子离开滞留了三天的收容站,特意在敦贺街上闲逛了一天。在收容站与六十多个女人告别之后,她在海关仓库附近找了一间兼营杂货店的客栈。在那里,雪子才得以独自一人在久违的故国的榻榻米上躺下来。
客栈的人都很和气,为客人烧好了洗澡水。或因人少,洗澡水未曾换过。水是浑浊的,但对挨过了漫长船旅的雪子来说,这浸透过他人肌肤的白浊温水仍令她感到惬意。冷雨夹着湿乎乎的雪花拍打着浴室昏暗蒙尘的窗户,在雪子孤独的心里引发了万千思绪。起风了。雪子打开污迹斑驳的玻璃窗仰望阴沉的天空,那是多年不见的故国的萧瑟天空。雪子屏住呼吸,对着窗外的风景看入了迷。她两手搭在椭圆形浴盆的边缘上,左臂上那道深深的刀疤像蚯蚓一般凸起,让雪子不由得心悸。她用热水清洗着疤痕,种种难以忘怀的往事又萦绕心头。从今日起,雪子将不得不认命,开始一种无奈而压抑的生活。只有厌倦。高潮退去之后余下的厌倦。雪子用污浊的汗巾慢慢擦洗身体。在这狭窄陈旧的浴室里洗澡这件事本身就像一场梦幻。冷风从窗口吹进来,刺痛着肌肤。只因长久以来,已忘却了寒风的冷彻,雪子更加深深地感受到冬天的气息。洗完澡回到房间,发黄的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被褥。简陋的方形火盆里,火苗热烈地跳动着。火盆旁边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满满一小碗腌藠头。铝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雪子取过铝壶,给自己冲了茶,嚼了一个藠头。纸窗外头的走廊上,传来两三个女人的声音,她们好像进了隔壁房间。雪子竖起耳朵。听声音,在仅隔一重隔扇的邻室里的,是同船而来的几个艺伎。
“能回来就不错了。回到了日本,这身子就是自己的啦。对吧……”
“真冷啊!冷得叫人心里发慌……人家一件冬衣都没有啊。接下来,置办冬衣就是件头疼事!”
她们说话口无遮拦,却有种出人意料的开朗。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事,只听她们咯咯笑个不停。
雪子木然躺在被窝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满心的沮丧郁结无法消解。邻室的嘈杂总也不见停止。在脏兮兮的旧床单上,伸展温暖的身体竟然如此舒服。接下来又将踏上漫长的火车之旅,雪子有些惶惶不安。到现在,亲人的面容也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了。雪子还是想直接去东京,去探望一下富冈。富冈于五月幸运地离开了海防[1]。他说好先回去,准备好一切等着她。然而雪子抵达日本,让现实的寒风一吹才明白过来。两人若不见上一面,那般许诺不过像浦岛太郎跟乙姬的约定[2]一样,终究难以确定。船一靠岸,雪子就往富冈那里发了电报。在撤退人员收容站过了三天,检查一结束,船客们就各自朝着故乡出发了。三天里,富冈不曾发来回电。反之换成自己,估计也会是同样的状况。这么一想,雪子不由得放弃了痴望。一觉醒来,时间却没过去多久。纸窗渐渐昏暗,房间里的灯点亮了。隔壁好像在吃饭。雪子也觉得饿了。她把枕边的背包拽过来,掏出船上派发的食盒。茶色的小盒子里,整齐放着四支装的骆驼香烟、卫生纸、干面包、速溶汤粉以及土豆猪肉罐头,等等。从里面拿出一块巧克力,雪子就那么趴着吃起来,味道一点都不好。
——涂山湾浊黄的海水犹在眼前。涂山海岬的白色灯塔、吉婆岛浓郁的绿色,这辈子大概都无缘再见了。雪子从船上眺望那些景色时,只想把它们刻印在脑子里。而现在,异乡风景全然褪色,甚至都懒得回想。邻室的女人们大概为了赶乘夜车,刚吃完饭就去找客栈老板娘结账。听着邻室嘈杂的声响,雪子将一包速溶汤粉倒入茶杯,用沸水冲开了喝下,又把剩下的藠头全吃了。不一会儿,女人们跟在老板娘身后,异口同声地说着“多谢照顾”,从走廊上闹哄哄地走了过去。听着女人们的声音,想到她们将各自返回故乡,雪子也不禁有些动心。在船上时听说,艺伎们原本在金边的餐馆做工,为期两年。名为艺伎,其实是军方召集的慰安妇。
聚集到海防收容站的女人们,除去一部分是护士、打字员、办事员这样的职业,其余大多是慰安妇。她们从各大城市聚集到海防,直叫人惊叹那里怎么会有如此众多的日本女人。
幸田雪子在巴斯德研究所的一处金鸡纳栽培试验所做打字员,试验所位于大叻和德兰之间。雪子于一九四三年秋去到大叻。那里海拔约一千六百米,气温最高二十五度,最低六度左右。大叻地处气候宜人的高原地带,非常适宜居住。那里有许多经营茶园的法国人。在高原明澈的天空下,听着甜美的法国话,雪子感到十分新奇。
雪子忽然想给富冈写封信。虽不知写什么才好,但一边写着,兴许能理出个头绪。想到现时与富冈踏在同一片土地上,海防收容站里惶恐、颓丧的一颗心仿佛稍有振作。雪子让店家的孩子买了信纸和信封。
注释
[1]海防,越南北部的沿海城市。——本书注释皆为译者注。
[2]日本民间传说。浦岛太郎因救助神龟被带去龙宫,在那里他受到了龙女乙姬的款待。在他要离开时乙姬送给他一个玉匣,并嘱咐他不可打开。然而回到陆地的浦岛太郎最后却未能遵守与乙姬的约定,打开玉匣的他一瞬间从年轻人变成了年迈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