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香侠53(下)
钩钩眼
因为隔着一层东西之故,假“舒彤”腆着一张僵呆麻木表情欠缺的老脸,涵养超然道:“呵呵呵,郦弱水,用阴险狡诈、凶残毒辣形容老夫,那是你一孔之见,老夫懒得驳辩。倘若不解气,尽可破口大骂,纵是骂八辈,骂个狗血喷头,老夫也绝不还口,如何?”
“你——!你真不要脸!”
“哈哈哈哈,说的对!老夫本就没脸,就这张老脸还是借来的。”尽管放声大笑,假“舒彤”面部表情依旧——十来年的伪装,想想真的不容易。
还有找卷的?天底下竟有如此龌龊鄙陋之人?郦弱水陡生憎恶,吃死苍蝇般直反胃。
“……当今江湖‘三大迷案’,首推‘百变虿王’。老夫当年师从变脸圣手蓝月笙,潜心研习变脸之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为过,此等微末小技足可比肩传说中的‘百变虿王’。十多年来,老夫两面做人,朝兢夕惕,步步小心,须臾不敢疏忽懈怠,似乎不曾留下破绽。老夫好奇,你是何以看穿老夫的?”
“时光鉴真,岁月不欺,再巧妙的伪装终归是伪装,再狡猾的狐狸终归是狐狸,天长日久总会露出尾巴的。”
“把老夫比作狡猾的狐狸,真是骂人不带脏字!高!”
“说实话,你我同在易家大院,一个锅里涮勺子,自以为知根知底,加之长辈高看,晚辈厚待,大家把你当成自家人,所以早先对你从未有疑心。但自从那场变故之后,我对你的印象就有了变化。
……这事还得从那日到后花园查看(恩师被害)现场说起。当时情形阁下可有记忆?”
“大约摸记得吧。”
“据你所言,那晚,你毫无由头心绪烦乱,坐卧不安,乃至眼皮乱跳,预感不祥,于是遍寻老爷来到后花园。”
“不错!老夫是这样说的。”
“据你所言,那晚赶巧有月光,你过了月亮门,瞧见老爷瘫坐石礅旁,衣裳上模模糊糊有血色,于是你紧跑过去,发现师父被人杀害,身子开始变凉。这话可是实情?”
“当然是实情。”
“呵呵,好个‘当然是实情’!真是说瞎话不脸红!——不,一个没脸的人,何从奢谈脸红?!”
“呵呵呵呵,‘香侠’真乃人物!连腌臜人也浑然天成。”
“多谢夸奖!倪香主,我问你,你的眼好使吗?”
“嗯,还行吧——至少不会认错人。”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长有一双跟夜猫子一样的夜视眼?一双能拐弯儿看东西的钩钩眼?”
“真会说笑!老夫肉体凡胎,这双老眼并无异能。”
“这就怪了!照你所说,你是子夜时分赶到后花园的。那晚有月光,你过了月亮门,瞧见老爷瘫坐石礅旁,衣裳上模模糊糊有血色,于是你紧跑过去,发现师父被人杀害,身子开始变凉。这其中有两个疑点:其一,石桌在花园东南方向,月亮门在正西方向,中间南北方向隔一道花椒墙,你跨过月亮门,不可能一眼瞧见被害现场——除非你长有一双可以拐弯儿看东西的钩钩眼!”
“此言差矣!老夫说的是‘过了月亮门,瞧见老爷瘫坐石礅旁’,并非说‘一过月亮门,就瞧见老爷瘫坐石礅旁’!那道花椒墙距离月亮门不过三五步远,难道非要说‘过了月亮门,又走三五步,绕过花椒墙,瞧见老爷瘫坐石礅旁’,才算符合事实。死抠字眼,硬钻牛角尖,岂不是抬杠?!”
“这是其一,其二:据你所言,你是子夜时分赶到后花园的。你可知晓八月十九子夜时分月亮挂在天上的位置?”
“换作是你,一心寻找老爷,还会留意天上的月亮吗?!”
“既然阁下不曾留意,在下代为叙述如何?据第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观察,八月十九子夜时分月亮所处的确切位置是中天偏西。其时,明月高挂,月光轻泻,月华似银,易家大院的花草树木、楼房瓦舍笼罩在朦胧月光之中。梧桐树浓密铺展的树冠阴影正好遮住了树下的石桌、石礅。换言之,老爷的身子正处在暗影之中。倘若你站在数十步开外的花椒墙位置,眼力所及只是模糊的人影,不可能瞧见血色——除非你生就一双夜猫子眼!”
“‘香侠’用心独到,明察秋毫,堪比狄公重生,老夫自愧弗如!也怪老夫粗疏,不察细节,连谎言也编不妥贴,乃至叫你一个后生小子瞧出毛病。你从半截壶嘴、破烂绢帕、月光、树影、花椒墙诸多疑点入手,抽丝剥茧,察微辨谎,乃至设计测谎,着实出乎老夫意料之外!”
“可惜两次测谎都失败了。”
“呵呵呵,小子,此事不足为怪,谁叫老夫虚度光阴,比你多吃几十年干饭呢。”
“倪香主,人生在世,德行为首,老而有德方为尊,老而无德枉为人。你处心积虑,嗜杀成性,想想惨死你手下的缕缕冤魂、垒垒白骨,你吃得香甜,睡得坦然吗?”
“呵呵,未知人性恶,莫劝他人善。黄口孺子,胎毛未褪,竟在老夫面前大谈良心仁德,真是幼稚可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恶贯满盈,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哈哈哈哈……,老夫和孟德公一样不信怪异。人言‘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又作何解?”
“正所谓人心叵测,你我同在易家,天天见面,原以为你是个可亲可近可信可敬的温厚长者,谁敢想象你就是那位阴狠无比的杀人魔王!说起来,咱俩可说是天天见面、从未谋面哪!”
“老夫只是不愿露面而已,如此谬赞承担不起。岂不闻智者云‘初九潜龙勿用’,龙潜于渊,乃避祸之道也!老夫改头换面,纡尊苟活,虽说窝囊憋屈,倒也清平自乐。老夫是个清心若水、最不喜欢别人讨扰的人。让世人知我畏我服我敬我而不知我识我,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在、无处在而又无处不在,乃老夫的做事之道!”
“世间竟有如此怪人!看来倪香主很乐意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有若无之间忙来忙去,来回穿梭。只是叫我看,你虚幻并不空灵,朦胧并不飘渺,这副皮囊并未超脱凡俗。好比纸鸢,飘得再高,也离不开那根小小的细线;倘若没有牵系,飘得越高,摔得越惨。传闻阁下苦练‘碧砂血影’近乎于仙,走路无声,踏雪无痕,身后无影,其实不过唬人的噱头而已,瞧——你身后的影子有多长。”
“呵呵,好厉害的嘲讽!只是‘香侠’人小鬼大赶不上老夫老练成达,想趁回头之时偷袭,老夫没那么容易上当。”
“呵呵,寻常一句闲白而已,并无他意,倪香主大可不必疑神疑鬼,风声鹤唳。……说起来,那天你第一次说谎只是叫人起疑而已,并不足以作出断论。而第二次说谎,你口不应心,言不由衷,才叫人警惕。”
“哦,是么?愿闻其详!”
“倪香主,你可识字?”
“念过几年私塾,谈不上学富五车,还算将就吧。”
“这就对了。……那日,司马画生将装有‘星星莎’的‘约战信’送到易家大院,你是不是察出其中玄机,明明识文断字却楞充‘瞪眼瞎’?”
“嗯,算是吧。”
“小叛毫无征兆‘中风’之后,我追根溯源,开始留意那封‘约战信’。后来与小叛闲聊,得知你识文断字,细细思量,越发叫人警惧。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在下实在不愿意相信,你这位易家的大功臣,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蛰居暗处随时都有可能在背后捅上一刀的卧底内奸!——正是你同三合香会的人明暗呼应,合演双簧,易家才连犯灾星,祸事不断!”
“嗯,在理。老夫还有最后一问,想讨教一二。”
“请讲。”
“‘香侠’思维缜密、明察善断,老夫着实佩服!只是你从未见过老夫真容,又无画影图形,仅凭别人几句并不精准的口述判定老夫的真实身份,似乎太过牵强了吧?”
“倪香主,请说详细。”
“……第一回,你从易铁山被害现场所留布头瓦片,断出易家有内鬼,这不难理解。第二回,你从树影、月光、血色断出老夫说谎,说明你关注细节,心思玲珑。第三回,你从老夫一句‘不识字’的假话,断出老夫是卧底内奸,足见你心细如发,不好糊弄。第四回,你从三件破玩意儿断出老夫是假舒彤真内奸,这也不足为怪。奇怪的是,你何以断出老夫是真正的‘南剑’‘花剑’倪天行呢?”
“请伸出贵手!”
“……?”倪天行闻言一怔,虽一脸狐疑,却很顺从伸出手来。
郦弱水打量一眼道:“这是一双不同常人、练过硬功的铁手!一年之前,在对马湖畔,在下就见识过这双手!”
“是么?”
“这双手粗糙厚实,茧厚如钱,骨节突凸,指如钢钩;右掌拇指根处有颗‘开天痣’。——这是你的第二张脸!”
“……第二张脸!”倪天行眼眸之中异亮一现,继而持重笑道:“这么说,就是这双老手让老夫一出好戏演砸的么?”
欲知其中隐秘,且看下回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