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么是视觉思维
在我出生的1947年,医学界尚未开始对像我一样的孩子进行孤独症的诊断。我当时实际上已经表现出了今天被认为与孤独症相关的大部分行为,譬如缺乏眼神交流、爱发脾气、缺乏社交接触、对触觉敏感以及耳聋。我最主要的症状是语言发展迟缓。当我在2岁半接受检查时,神经科医生觉得我有“脑部损伤”。后来,我才明白我当时的一系列行为,诸如爱发脾气、口吃、尖叫和咬人,都与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挫败感息息相关。幸运的是,我很早就接受了很多的语言治疗,它们最终帮助我学会了使用语言。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和我一样的思维方式。换句话说,我当时并不知道大家的思维方式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用图片、模式进行思考(图片和模式之间的区别稍后会详加解释)和用语言、文字进行思考。
基于文字的思维是连续的、线性的。主要用语言进行思考的人倾向于按顺序来理解事物,这也是他们通常在顺序化、结构化的学校学习中表现出色的原因。他们善于理解一般性的概念,并具有良好的时间感,但是他们不一定具有良好的方向感。语言思维者中的孩子能够井井有条地使用活页夹,成年人则会有一个文件夹整齐排列的电脑桌面。语言思维者善于对他们得出的答案或做出的决定以步骤细化的方式详加解释。他们会自言自语,又或自我对话,以组织管理自己的小世界。他们能够毫不费力地处理电子邮件、发表演讲。他们通常也会很早开口说话。
我们大多默认语言思维者是语言交流的主导者。他们条理清晰、不惧社交。因此,他们会被高度依赖语言表达的职业类型吸引,譬如教师、律师、作家、政治家和行政人员,而从事这些工作反过来也让他们感到如鱼得水。你的身边或许就有这样的人。这些年来与我共事的编辑都是语言思维者。我发现他们喜欢按程序工作,也就是说,他们是线性思维者,需要依照一件事从开始到中间再到结束的流程来思考和工作。如果我将本书中的随意几章发给我的编辑,那她一定要疯了。因为在她的脑海中,随意的章节意味着杂乱无序,她工作起来会很痛苦。图片具有关联性,而语言需要有逻辑顺序。对我的编辑来说,没有了语言顺序就意味着丧失了逻辑。她会想要我依照一个连续的顺序来表达我的想法。
视觉思维者则会在自己的头脑中看到图像并进行快速联想。普遍而言,视觉思维者喜欢地图、艺术和迷宫,他们通常也不需要方向。一些视觉思维者能够非常轻松地找到哪怕只去过一次的地方。他们内在的定位系统会自觉记录那些地标建筑。视觉思维者往往开口说话比较晚。学校和传统的教学模式让他们备感痛苦。代数通常因为概念太过抽象,几乎或根本没有具象化的东西,让他们感到难以应对。视觉思维者更擅长与实际任务直接相关的运算,例如搭建和组装。像我一样的视觉思维者很容易就能弄清楚或掌握机械设备的工作原理。我们喜欢解决问题,但在人际交往方面表现笨拙。
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动物科学专业读研究生期间,我开始研究牛的行为。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是用图像进行思考的。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20多岁,以语言文字为基础的思维方式对我来说是第二语言。我试图弄明白为什么牛有时在穿过滑槽时会停滞不前,在此过程中,我在理解原来人们具有不同的思维方式方面有了第一个重大突破。我曾多次写过、谈论过这段经历。对我来说,那是灵光一现的伟大时刻,它不仅促成了我与动物的交流方式,而且开启了我的职业生涯。
当时,牛群的饲养员通过吆喝、击打或用电棒驱赶来推动牛群依次通过滑槽,以保持整个移动线路的畅通无阻。为了体验一头牛的视角,我自己跳进了滑槽。进去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阻碍牛群正常前行的是阴影、斜射的阳光和任何能够分散牛群注意力的东西,譬如悬垂的链条,甚至是像悬挂在滑槽顶部的绳子这样的小东西。它们都会导致牛群突然停下来。对我来说,跳进滑槽体验牛的视角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然而,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位牛群饲养员想过要这么做,甚至当我这么做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认为我的脑子进水了。所以,从牛的视角看世界在当时还是一个相当前卫激进的想法。然而,正是这一点成了我与所有动物打交道的标志性方式。
我在养牛业工作多年,一直力图改善人们对待牛的方式。我也咨询过动物园和其他动物处理机构来增强我对其他动物行为的认识。我曾在《用图像思考》一书中提及过这一点。我个人觉得,我之所以和动物(尤其是牛这一类的猎物物种)关系亲密是因为我的孤独症。我相信,当我们遇到威胁时会有同样的逃跑反应。我能理解它们的恐惧情绪。在某种程度上,我与动物的关系远比与人的关系更亲近。
我慢慢发现我的视觉思维有助于我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会留意到任何不对或出错的细节,甚至是充满危险的细节。我将在有关灾难的章节中详细阐述这一点。我不仅会在滑槽中一下子就看到跃入眼帘的斜射阳光或链条,而且会在走进一间房间后立即看到任何“不正常”的东西,就像一位语言思维者会立刻找出句子中的错别字或位置有误的逗号一样。位置不对或位置有所偏离的东西就是那么显而易见。
事实证明,这种能力既根植于孤独症也源于视觉思维。劳伦特·莫特龙(Laurent Mottron)是蒙特利尔大学的精神病学家,研究认知神经科学和孤独症。他的同事西尔维·贝尔维尔(Sylvie Belleville)研究过孤独症谱系中的很多患者。他们的工作涉及研究感知处理能力。在其中一个研究项目中,他们对一位名叫E. C.的患者进行了一系列测试。E. C.是一位学者,我会在后文中详细介绍学者这个类别。E. C.可以根据记忆绘制出比例完美的空间细节。莫特龙发现,“孤独症患者要比正常人更快地察觉到周围环境中的细微变化,并会留意到形态极其微小的细节”。莫特龙后来的另一项研究是观察视觉思维者和语言思维者如何处理复杂的视觉任务来定位感知功能,研究成果再次证明视觉感知“在孤独症患者的认知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尤塔·弗里思(Uta Frith)是一位具有开创性的发展心理学家。他让人们认识到孤独症是一种认知疾病,而非冷淡的妈妈(她们当时被称为“冰箱母亲”)造成的。在一项早期的研究中,弗里思和阿米塔·沙阿(Amitta Shah)比较了孤独症患者、“正常人”和智障人士完成将彩色块组合成不同图案的任务的过程。他们发现孤独症的受试者“无论年龄和能力如何,都比其他两个对照组表现得更为出色”。
我觉得如果我不是一名视觉思维者,我是不会跳进那个滑槽的。我必须从牛的角度来看问题。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极其自然的反应。话说回来,我当时以为全世界的人和我有着一样的思维方式,大脑中会播放一系列相关的写实图片或是类似电影预告片的东西。可实际上,语言思维者很难理解像我一样的视觉思维者,而我也很难理解语言思维者。那时,我对莫特龙和弗里思这样的学者所开展的研究工作一无所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研究和量化视觉思维,甚至听都没有听过“视觉思维”一词。从那时开始,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