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施蛰存说他一生开了四扇窗,东窗是文学创作,南窗是古典文学研究,西窗是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北窗是碑版整理和研究。散文应该归入东窗的文学创作之中,但是,人们谈到施蛰存的东窗,多谈论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谈他的《上元灯》《将军底头》《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小珍集》等小说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树一帜,很少谈到他的散文。人们多说施蛰存是小说家、翻译家、编辑、学者,也很少说他是散文家。施蛰存《灯下集》的序言中说:“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诗人,也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小说家,所以我曾经写过几首诗及几本小说。”但是,从来没有成为一个散文家的野心,“因为我很怕散文这个东西,它实在是不容易写的。”但是,散文却最能凸显作家的内涵个性,是最易真实直接表现作者观念、思想、立场、情感和气质的文体。施蛰存说:“从一个人的散文中间,我们可以透明地看到一个人的各方面的气质和修养。”其实,施蛰存的创作,却是以散文始,以散文终,施蛰存在创作小说的同时,就已经用随笔、日记等方式写散文了。施蛰存于1937年结束小说创作,但散文写作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他晚年,还在为报纸副刊写散文。
施蛰存1949 年以前出版的散文只有两本,一本是1937年1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灯下集》,另一本是1947年5月上海怀正文化社出版的《待旦录》。新中国成立后,陆续出版的集子有《施蛰存散文选》《枕戈录》《文艺百话》《云间语小录》《沙上的脚迹》《北山谈艺录》《北山谈艺录续编》《施蛰存日记》《施蛰存七十年文选》《北山散文集》等,2010年出版的《施蛰存全集》中有《北山散文集》四辑,收有散文、杂感、随笔六百余篇。这些散文集,有的是施蛰存自己出版的,有的是被出版社邀约出版的,有的没有告知施蛰存,擅自出版的,施蛰存很不安,他说:“我的散文,已经一编再编,现在还要选编一本,岂不成为‘一鸡三吃’? 心中着实惭愧。”其实,从六百余篇中择出百篇精选文章,面向现代读者,也不无意义。
施蛰存的散文类型多样,内容丰富。一类是谈话风的散文。施蛰存在《灯下集》自序中将之称为“纯粹散文”,或“艺术散文”。这些散文通常是对自己的所观、所思自然释放、尽兴而作、一气呵成。这类散文也是施蛰存自由心性的最好体现,如《雨的滋味》《渡头闲想》《绕室旅行记》《赞病》《春天的诗句》《名》《无意思之书》《鸦》《书相国寺摄景后(乙)》等,在细细密密的文字中编织出作家需要表达的情感脉络。这些谈话风的散文在精神内蕴上充满幽默与智慧,阐释人生哲理与感想见解,趣味盎然,“涉笔成趣”,在性情与趣味之中,又具有思想性、知识性与文学性。钱谷融说施蛰存“重性情,讲趣味”,“他是凭着趣味而生活的。你剥夺了他的趣味,就等于剥夺了他的生命。”
施蛰存还有一批怀人忆事的散文,异闻琐事,颇有趣味。早期两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分别是《画师洪野》和《一个永久的歉疚——对震华法师的忏悔》。《画师洪野》写于1932年,记叙了施蛰存与画家洪野的交往过程。1927年,施蛰存回到松江度过他大革命后寂寞、痛苦、迷茫的阶段。在这里,他认识了画师洪野,洪野性格爽直率真,给施蛰存在松江寂寞的生活添了一点亮色。施蛰存通过洪野看到这平凡中的伟大。《一个永久的歉疚——对震华法师的忏悔》,记叙自己于1947年虚构的小说《黄心大师》,被一位虔诚的法师当作实录采用进比丘尼传记,施蛰存对此歉疚不已。
其他怀人忆事散文大多写于改革开放之后,收入《沙上的脚迹》。主要篇章有《震旦二年》《我们经营过三个书店》《〈现代〉杂忆》《我和现代书局》《关于鲁迅的一些回忆》《怀孔令俊》《哀徐燕谋》《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南国诗人田汉》《纪念傅雷》《丁玲的傲气》《滇云浦雨话从文》等。记人情真意切,忆事也是在记人。鲁迅锋利较真,傅雷刚毅不挠,田汉讷讷难言,丁玲傲气姿态,冯雪峰明辨是非,徐燕谋冲和谦良,戴望舒襟怀磊落,刘呐鸥风流潇洒,穆时英聪慧寂寞,孔另境心直口快,沈雁冰谨言慎行,沈从文求做隐士……一个个生动的人物跃然纸上,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知识分子丰富多彩的性格秉性。
施蛰存在《文艺风景创刊之告白》中说:“倘若我而以《现代》为官道,则《文艺风景》将是一条林荫下的小路。我们有驱车疾驰于官道的时候,也有策杖闲行于小径上的时候。我们不能给这两条路作一个轻重贵贱的评判,因为我们在生活上既有严肃的时候,也有燕嬉的时候;有紧张的时候,也有闲散的时候;则在文艺的赏鉴和制作上,也当然可以有严重和轻倩这两方面。”我们可以将施蛰存散文分为“策杖闲行于小径上”的轻倩文和“驱车疾驰于官道”的严肃文。
如果说轻松、冲淡和闲雅的散文是轻倩文,那么,文论、诗论等文艺随笔就可归于“驱车疾驰于官道”的严肃文。这些文章看似适性随意,实则言辞犀利,通俗明了地阐述了作者的文学观与艺术观,是施蛰存文学研究、文艺观念、审美情趣的结晶。如《〈庄子〉与〈文选〉》《我与文言文》《创作的典范》《何为典范?》《八股文》《“杂文的文艺价值”》《小说中的对话》《“文”而不“学”》《新文学与旧形式》《怎样纪念屈原》《文学之贫困》《说“散文”》《“俗文学”及其他》《夏原和知识分子》《才与德》等。这些文章以小见大,由浅入深,能够抓住事物的本质与精髓,充分体现施蛰存看待事物的独特的思考和见解。施蛰存说:“毫无疑问,在古今中外的散文集子中,一些艺术与哲学、科学或美学等领域的内容相融合的散文,比一般的抒情散文更有趣味,更有生命力,因此也更能流传后世。”(《〈先知全书〉序》)
施蛰存的散文风格独特。他曾在散文集《灯下集》序言中说:“我羡慕弗朗思的《文学生活》那样精劲的批评散文,也羡慕兰姆及史蒂芬孙那样从容的絮语散文,我想我恐怕永远不能写出有他们的文章之一半好的东西来。”纵观施蛰存的散文创作,他更多的是兰姆那样的“从容的絮语散文”。
受兰姆轻松、冲淡和闲雅谈话风格的影响,施蛰存的散文也呈现出自然、轻松、风趣、睿智的风格,他的文章娓娓道来,如同亲人好友闲谈一般。施蛰存说:“在一切的日常生活中,心有所感,意有所触,情有所激。”(《〈行过之生命〉跋》)他认为,文章“要忠实地反映自己的生活、思想和感情,不要脱离了生活,去找虚空、不现实的题材。”(《文学的散文》)施蛰存推崇平心静气,舒缓可诵,明白晓畅,质朴自然的散文风格。这既是散文风格,更是一种心境及人生态度。
施蛰存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中国传统文化与古典文学对他产生了深入骨髓的影响,因此,他的散文又呈现出以诗为文,以文为诗,借诗抒情的风格特征。同时,他翻译欧美的文学作品,对西方现代文化也极其熟悉。他常将中国古典诗词和外国现代诗句融入文中,如《西湖忆语》说西湖湖波之娇嫩,不宜于粗重之画舫,于是引了《海藏楼诗》中的《湖上杂诗》:“湖波太娇软,画船殊难载。最宜拿小艇,尽领烟水态。”古典诗词,信手拈来。再如《春天的诗句》除了赞美中国古人“以鸟鸣春”的情景,还引用外国现代诗人对春天的描绘,阿尔弗莱·诺伊士的《灰色的春天》,李却·阿尔亭顿的《白教堂街》,玛利·卡洛琳·黛维斯的《春播着她的种子》和英国诗人孛列其的关于“春”的诗句,将不同的性别,不同的流派,不同的诗句展现给读者。中国传统文学与西方现代文学相交融于施蛰存对日常生活的感悟之中,两种文化的相互渗透,形成了施蛰存多元的审美风格。
李欧梵说,施蛰存“作为一个有原创性的作家,他是一个先锋,一个拓荒人”。(《上海摩登》)因为传统文化的熏陶和世界文化的影响,施蛰存有着丰厚的、现代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与文化积累,加之他坎坷、崎岖的人生经历,“另辟蹊径”、求新求异的创新秉性,兼收并蓄、自由深远的文学修养,这一切使施蛰存的散文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内容与面貌。
杨迎平
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
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