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一栋雅致别墅外的小道上,娇俏的小女孩紧追前方的少年。
“小叔叔,这个给你吃。”追上了,她便伸出手,要将手中的糖果给他。
“不要。”
“小叔叔,给你,好吃的。”少年拒绝,女孩不放弃,拿着糖果的小手一个劲地往他面前凑。
“说了不要,滚!”
少年皱眉,不耐烦地伸手。
“啊!”
……
随着摔倒的小女孩的一声尖叫,宋时壹一下从床上翻坐起来,呼吸急促。
呆坐了近五分钟,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做梦了,梦到九岁那年,她开心地将爱吃的糖果分给新邻居家的小叔叔,却被他推倒,额头磕在地上,鲜血直流。
这么久远的事怎么会忽然变成噩梦缠绕她?
宋时壹按亮灯,目光落到床头柜上摆着的红本本上,大概是因为它,忽然做了这样的与顾延霆有关的噩梦,这本结婚证上,她……和他结婚了!
毫无睡意了,宋时壹轻叹一口气,起身准备去外面倒杯水喝,一个噩梦做下来,口似乎也有点渴。
“咔嚓!”
她身子才挪到床沿,门口就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房门被打开,方才梦境中的少年,哦,不,如今该说男人了,他毫无预兆地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
“小……小叔叔……”先反应过来的是宋时壹,可能是因为童年的阴影加之刚刚的噩梦让她下意识地对这人有所畏惧,她立马从床上起来,站得笔直。
“你怎么会在这里?”波澜不惊的声音仿若对待陌生人,但深藏在瞳孔里的那一股幽暗足以将一个人狠狠吞噬。
“啊?夫妻不应该同床吗?”宋时壹慢半拍地回答,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小叔叔,难为你还记得我。”
八年不见,她以为这男人看到自己,第一时间未必能够认出来,不过,又想了想,才说道:“呃,我忘了,结婚证上有我的照片。”
“什么意思?”
“我们不是结婚了嘛!”宋时壹伸手摸到一旁床头柜上摆着的红本本,“喏,我们的结婚证。那个……小叔叔你该不会不知道我们结婚了吧?”
见男人睨着结婚证,眼中有疑惑浮动,又联系起刚刚的一切,宋时壹脑子里猛然蹿出来一个想法。
“你觉得我该知道?”男人语气冰冷。
“咳!”
宋时壹风中凌乱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场婚姻,顾延霆是不知情的,她一直以为他妈是在他的默许之下找的她,可眼下看来,根本是他妈一手操办,他完全被蒙在鼓里,她至少知道结婚对象是他,还被问过意愿。
2
半个小时之后。
按照顾延霆的要求,宋时壹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交代清楚。
不过就是前几天,好些年没联系的顾母忽然找到她家,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说想找个知根知底的姑娘做儿媳,问她是否愿意。
起初她当然是不愿意的,甚至刚一听这个消息,她就奓毛了。
但后来,事情出现了逆转。
宋妈十分欣喜地答应了,随后就开始逼着宋时壹嫁,后来因宋时壹激烈反抗而气到住医,随即沉重的打击来了——宋妈竟被检查出患了心脏瓣膜病,且已出现心力衰竭的情况。
各种焦灼下,宋时壹终于动摇了,最后打动她的是,她无意中得知顾延霆是心胸外科的权威医生……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便做出嫁的决定,为母亲的病,同时为调查三年前陆随的死。
她听话地任由母亲将户口本给了顾母,没几天多了个红本本回来,随即她也被要求住进了这里。
在解释的过程中,宋时壹刻意隐去了她的许多想法和挣扎,只陈述一般把扯证的经过干巴巴地说了一遍。
随后,她闭上嘴,只静静地盯着顾延霆。他的表情淡漠冷静,似乎故事的男主角并不是他一般。
宋时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可是这个高大男人坐在那里,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痛快一些。宋时壹咬咬牙,努力挺直了背脊:“小叔叔,事情就是这么一个情况,那现在是要怎么办?如果你接受不了,要不……我们去离婚?”
刚结婚没两天就离,说出去得是多大的笑话?再说,她需要作为医生的顾延霆的帮忙。可眼下顾延霆这样子,还不如她主动开口提出来,至少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
“你想离婚?”低沉的嗓音响起,似一架音质完美的大提琴的琴音。
“没,我只是想问你的意见……你不是对这一段婚姻完全不知情嘛。如果不能接受,我也是……能理解的。”宋时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顾家有一条祖训,”顾延霆长腿交叠,手肘抵上膝盖,手掌撑起下巴,上半身微微往前倾,深邃的目光锁住宋时壹,“凡顾家子孙,无论因什么理由结婚,最后又因什么理由而导致夫妻不和,婚姻不幸,都不可以离婚。在顾家,夫妻之间,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宋时壹:“……”
顾延霆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宋时壹还陷在他的话里面回不过神。
“没有生离,只有死别”——那意思就是,他们这辈子都不能离婚?
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她只想治好母亲的病,再借由他医生的身份查一些事情,查完就找个理由分道扬镳,往后井水不犯河水的……
不过……宋时壹落寞地垂下眼,对她来说,拴一辈子也无所谓,反正她的爱情已经死在三年前,余生怎么过、和谁过都没有关系……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穿着浴袍走出来,宋时壹如临大敌地从床上站起来。
他回来了,看上去似乎也接受了这桩婚姻,那么……今晚他们要睡在一起?没有爱情的前提下,她根本做不到。
“小叔叔,”宋时壹声音快过思绪,“我们才刚刚结婚,又是这么特殊的情况,我们能不能暂时不同……”
“不同什么?”男人眼风扫过来。
宋时壹闭上眼睛,豁出去了:“不同房!”
对面没有回应,等了一会儿,她睁眼,恰好看到男人往外面走的身影。
“你去哪儿?”宋时壹不解,追上去几步。
“客房。”
“呃,客房被妈妈锁了!”
男人脚步顿住,回转过来,凉凉的目光投向她。
宋时壹顿觉头皮发麻,赶紧道:“小叔叔,你睡床,我……”她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沙发,“睡沙发。”
说完,她赶紧往沙发那边走,可是下一秒男人两条大长腿一迈,沉默着一步跨到沙发面前。
见着男人高大的身子窝进了小小的沙发里,宋时壹脸上浮现震惊之色!
……
印象中,大少爷不是这么怜香惜玉有绅士风度的人啊,尤其是对她!当年他可都是能动手推她的……
宋时壹躺在床上,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
“不睡?”直到耳中传来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
“睡……睡的。”
他忽然出声,是因为她翻来覆去折腾出的动静打扰到他休息了?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宋时壹蜷着身子,不再动弹。
夜渐深,原本一肚子疑惑的宋时壹终究抵不过睡意的侵蚀,闭上眼,缓缓地睡过去。
而沙发上躺着的早该睡过去的男人,听到女孩熟睡后发出的均匀呼吸声,睁开了眼,他视线久久落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小人身上。
3
宋时壹醒过来的时候,顾延霆已经不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倘若不是鼻息间萦绕着男人身上清冽的香味,她会觉得昨晚看到他是噩梦之后的又一个噩梦。
又躺了一小会儿,宋时壹才起床,洗漱完后往外面走,看顾延霆是不是在外头。
“妈……”
拉开房门没见到顾延霆,倒是见到了顾母,宋时壹微愣,然后立刻下意识地开口喊人。
其实她也挺佩服自己,不过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她已经能对着原本是奶奶辈的人喊出一声“妈”。
“哎,壹壹起来了,快过来吃早餐。”顾母闻声朝着宋时壹看过来,见到她,招呼她过去吃早餐。
“妈,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妈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这边照顾不好自己嘛。”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
“其实还是有点事情,待会儿吃了饭陪着妈一起去接延霆,他今天回来。”
“哎?”宋时壹听到顾母这话,微微吃惊,“延霆不是昨晚就回来了吗?!”
“什么?”顾母则是比她更加吃惊,失声道,“他昨晚就回来了?”
“是啊!”宋时壹点头。
“那……壹壹,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顾母视线紧张地在宋时壹身上巡视。
“没有啊。”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吗?
“呼,那就好。”顾母松了一口气,见宋时壹疑惑地望着她,立刻尴尬地解释,“那个,你和延霆结婚的事情,延霆还不知道,是我用了点关系,直接拿你们俩的户口本去登记的,本来打算他回来的时候我带着你过去接他,顺便告诉他,没想到,这臭小子提前一天就回来了。”
宋时壹内心翻滚不已,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温柔娴静的样子。
……
“那他既然回来了……人呢?”顾母问。
“不知道。”宋时壹摇头,“我醒过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了。”
“肯定是去医院了,他出国那么长时间,一回来,医院里肯定很多事情忙。”
宋时壹再见到顾延霆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奉顾母的命令去医院给他送早餐。
站在心胸外科医生办公室门口,宋时壹摸出手机给顾延霆打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连号码都是早上顾母给她的。
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忐忑的,她对顾延霆有着一种天生的畏惧。
“喂。”电话好久才被人接起来,低低的男音从话筒那端传过来,像是带着电流。
宋时壹心头微颤,说话声音莫名放大:“你……在办公室吗?”见四周的视线朝她集中,她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压低了声,“我是宋时壹。”
“我知道,有事?”
宋时壹在电话这头一愣,他知道?他什么时候存的她的号码?
“也没什么事情,你吃早餐了吗?妈让我给你送早餐,我这会儿在你办公室门口呢!”
“办公室门口?”顾延霆腾地站起来,拉开门却没见到人,“我没看见你。”
“哎?怎么会,我就站在你办公室正门口啊?!”
“你在哪个办公室门口?”顾延霆沉思一下,微微敛眉。
“心胸外科呀!”宋时壹脱口而出,又迟疑了,“难道……不是?”
“不是。”
甫一跟着顾延霆走进他的办公室,宋时壹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妈不是说你是在心胸外科,怎么又到脑外科了?”
“三年前是在心胸外科,现在是在脑外科。”
“这样也可以?”宋时壹惊叫。医科专业比不得其他行业,每个专科都是需要从业者长时间地学习和积累大量临床实践的,像顾延霆这样,从心胸外科直接转脑外科,在医学界估计也是一个传奇。
顾延霆从小就是一路开着挂的闪光体,成为业界传奇并不稀奇,但宋时壹纳闷的是,他为什么会转科室……
“只有我想不想,没有可不可以。”顾延霆风轻云淡地回答,领着她走向办公室的休息区。
刚落座,他的目光便落在宋时壹手中提着的袋子上:“不是说给我送早餐?”
“哦。”宋时壹忙递出去手中的袋子,终于问出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怎么想到转科室?”
她内心有两股情绪,一股是怀疑,为什么他会突然转科室;一股是失落,他转了科室,不就对她没什么帮助了?
可男人不回答,十分淡漠高冷地坐在那儿优雅地用餐,她忍不住想继续问。
顾延霆抬起头,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人,道:“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宋时壹:“……”
宁谧的相处时光让宋时壹颇感不适,而顾延霆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微曲着身体吃得安静又斯文。
突然门被敲响,急切的护士推门进来通知他一个刚动完手术的病人出现不良反应。
“我先去忙。”顾延霆站起身子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顿住,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女人身上穿的黑丝袜、短裙以及紧身毛衣包裹的曼妙身段,脸色沉下去,“医院人多,以后别随便来医院找我,有事给我打电话。”
最后一句话伴随着关门声落入宋时壹耳中。
宋时壹愣在那儿。
他最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嫌弃她?还是要玩隐婚?
4
从医院出来,宋时壹并没有回家,她先去常去的几家小吃店买了些食物,然后坐车去了城北。这一路,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整个人仿若陷在某种回忆中,被浓重的悲伤包围着。
春季的天气多变,原本晴朗的天随着一阵阴云过境阴沉下来,一场大雨以磅礴之势自天空泼来,闪电撕裂长空,时不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诡谲悲沉的气氛里。
城北墓园。
雨幕之中,宋时壹踩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直到走到一块黑色墓碑前才停下。她没打伞,浑身已经湿透,但她仿若毫不在意,只自顾将提来的食物一样样地摆放到墓碑前,垂着眸轻声诉说:“阿随,好久不见,我来看你了,你在这里过得好吗?每天有没有很开心?每天有按时吃饭吗?每天……”声音遽然哽住,眼睛里不知道是进了雨还是怎样,她觉得有点疼,于是闭眼缓了缓,“都有想我吗?我很想你,给你买酒酿丸子的时候特别想,走路的时候特别想,吃饭、睡觉的时候特别想,每一天都特别特别想……”
宋时壹身子缓缓地蹲下去,手指颤抖着抚上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眉宇沉静,笑容温煦,是她一贯熟悉喜欢的模样。
只是,有着这样笑容的人再也不会站在她身边,呵护着她,宠爱着她……
三年前,陆随回国,明明在电话里还笑着对她说他只是做一个小手术,没有什么风险,可是不过几天,等她接到噩耗从国外赶回来,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那个小小的泛着黑色光泽的骨灰盒,竟然装下了那么高大的陆随。她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陆随是死于心脏支架手术后的并发症,术后他未能苏醒过来,就这样睡着永远离开了她。
她悲伤欲绝地瘫软在殡仪馆,对着陆随的遗照久久不愿离开,却恰好听到殡仪馆的两个工作人员的话……
角落里,一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拉住另一个工作人员说:“你说怪不怪,我刚才处理的那具年轻尸体,听说是心脏手术之后死亡,可是却连伤口都未缝合,而且……”他降低了音量,“我在做遗容整理的时候竟然发现那具身躯里没有心脏……”
听到这里,宋时壹只觉从脚底板蹿起来一股凉意。
如果没有当天晚上收到的一条陌生短信,宋时壹大概完全不会想到陆随会成为黑暗交易的牺牲者。短信里言之凿凿地称极负盛名的南雅医院里有医生暗地里进行器官买卖,还会选择病人成为器官买卖的提供者……
对于这一条短信的来源,宋时壹查了许久,未果,但却在她心中砸下了深深的印记。
可她想要查陆随的死、南雅医院及南雅医院里的医生,谈何容易。
陆随的死早已被定为意外死亡,早先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如今尸体已经被火化,这时候再跳出来质疑也未必有人相信。
陆随的家人因为伤心过度举家搬离了这个城市,她联系不上,所以根本不知道陆随在入院、手术以及术后的具体情况。医院里对于医生和病人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尤其是已经死亡了的病人信息完全不对外透露。
她仿若被围困在死城中,左右寻不到一条活路,天天徘徊在医院门口,试图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她整天守着医院。
北市的夏天格外炎热,她中暑晕倒被好心的医生带进了医院休息,缓过来的她迷茫地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疾步穿梭在各病室,脑子里面猛然蹿出一个想法——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她也当医生!当医生,她就有机会接近被封存的档案,找到给陆随动手术的医生,才有机会去查陆随死亡的真相。
大雨还在继续凶猛地倾泻,宋时壹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水是雨水,还是随着悲伤一起涌出的泪水,她只是一遍遍地将照片上的水拂去,绝望地看着照片上的那张笑脸,逼自己艰涩地扬起嘴角:“阿随,我今天来,其实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她的声音很轻,仿若怕惊扰到他,“我结婚了,就在前两天。以前你不是一直说除了你没有人会要我,但你看……”说到这里,眼泪越发止不住,声音几近嘶哑,“现在除了你,不是还有人要我的嘛……你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了……”
“阿随,你会不会怪我嫁给了别人?不要怪我好不好,我只是……只是想要早点查清楚真相。他是医生,三年前是南雅医院心胸外科的医生,通过他,我有机会能查到三年前的事情……阿随,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我找到真相为你报了仇,我就来陪你……”
满是泪和雨水的脸贴到墓碑上,声音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又分明带着一抹冷冽坚决。
宋时壹在墓园待了很久,直到晚上八点多,她才坐上最后一班从城北开往城中的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