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中短篇小说选(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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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月升起的时候

接着来的星期四天气变化无常,潮湿而又阴暗;夜晚像是要刮风,而且让人很不痛快的样子。斯托克达早上去了诺西,参加那儿的纪念仪式,回来的时候在过道里遇见了楚楚动人的丽琪。不知是那一整天都在欢快的节期当中还是在野外驱车让他受到影响,也不知是否出于既往不咎这种自然的天性,他让自己又着了迷,忘了那桩大衣事件,总的说来,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这倒不是近在身边听到她的曼语轻声,因为她一直坐在后客厅里和她母亲说话,一直到她母亲去睡觉。在这以后,她也很快回自己的屋子去了,于是斯托克达自己也准备上楼,但是在离开那间屋子之前,他在那就要完全熄灭的火烬前面站了一会儿,思考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他的烛台插孔里的蜡烛突然暗淡下来,闪了一下亮,然后熄灭了,这才惊动了他。他知道他卧室里有个火绒盒,还有火绳和另外一支蜡烛,于是没有烛光摸着黑上了楼。他到了自己的屋子,用手尽量触摸每一个壁架和角落寻找火绒盒,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最后他总算找到了,打出一个火花,点燃硫黄石,这时他自己觉着听到过道里有点动静。他用力吹棉绒,火绳着了,门一直是开着的,他借了那点蓝光,从门框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沿着楼梯口转过去,就不见了,显然是想不让人看见。那个人穿的是丽琪刷过的那身衣服,轮廓和步态有点什么提示牧师,穿着那身衣服的就是丽琪本人。

不过他对这点并没有把握,而且斯托克达还感到非常刺激,所以决心要把这桩秘密调查一番,而且要按自己的方式去干。他把火绳吹灭,没点蜡烛,走进过道,踮着脚儿走向丽琪的屋子。等他走近一看,屋子里窗户的方向有一个方形灰色的微弱亮光,这让他知道门虚掩着,而且立刻提示他,住在里面的人不在。他掉转身来,在楼梯的扶手上砸了一拳:“那就是她;穿着她死去丈夫的大衣,戴着他的礼帽!”

他多少松了一口气,知道没有其他人闯进这桩公案里来,但是他依然感到惊诧。于是牧师溜下楼梯,轻轻穿上靴子和大衣,戴上帽子,试了试前门。它像平常一样锁紧了;他走到后门,发现后门没上锁,于是走进花园。夜色柔和,没有月亮,前一阵曾经下过雨,现在早已停了。每当有风吹过摇动树枝的时候,大树和灌木上时不时地突然落下一阵水珠。在这些水滴声中,斯托克达听见轻轻的脚步踏在外面的大路上,而且从脚步声猜出那是丽琪。他循着这声音走,风是朝着行人迎面吹过来的,所以他走得和她靠近了,而且还一直保持着这个距离,也没有让她听见的危险。他就这样跟着她走过那些分别称做大街或者小巷却都是两边房屋少而树篱多的地方,一个人影从一所小农舍的门口向她走过来。丽琪站住了;牧师把脚踏在草地上也停了下来。

“是纽伯瑞太太吗?”走出来的那个男人问,斯托克达从声音认出来,他就是自己的所有教堂信徒里最虔诚的信徒当中的一个。

“是我。”丽琪回答。

“俺都准备好了——这一刻钟俺一直在这儿。”

“喂,约翰,”她说,“我有个坏消息;今天夜里我们的生意有危险。”

“你也这么说呀!俺梦见了会有这种事儿。”

“是有,”她急匆匆地说道,“你马上到伙计们等着的那些地方去跑一圈,告诉他们,今天不用他们,要等到明天夜里同一个时间。我去点着烽火让帆船避避。”

“俺这就去。”他说着就立即穿过一座大门走了。丽琪继续往前走。

她加快了脚步往前一直走到小巷拐弯上了税卡路,横穿过这条大路,跨上通往灵斯沃斯的小路。她从这里毫不耽搁地往山丘上爬,经过那座孤零零的小村子霍沃斯,然后下到对面的山沟。斯托克达从来没有朝这个方向走过这么远,但是他清楚,她要是沿着这条路再多走一段,就会靠近海岸了,那里距离内瑟–莫因顿总有两三英里;他们动身的时候大约是十一点一刻,所以她好像是想在午夜时分到达海边。

丽琪很快又上了一个小山丘,斯托克达在这同时则灵巧地绕到了左边;于是一种沉闷单调的轰鸣闯进了他的耳朵。小丘离悬崖顶上大约有五十码,白天里它显然可以对这整个海湾一览无遗。天空还有足够的光亮,她爬到山丘顶上的时候,可以把她乔装的身影衬托出来,她在山顶上停下,后来又坐下来。斯托克达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刻惊动她,然而又想和她靠近,所以就低下头,双膝跪下,向高处爬了一点,然后悄悄地待在那儿。

风很冷,地又潮,他不愿意保持这种姿势时间太长。然而还没等这个年轻人决定换个地方,他就听见身后有说话的声音。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知道;不过,他担心丽琪处于危险当中,所以正准备跑上前去,警告她有人可能看见她了,这时候,她向一小丛无遮无拦地长在那个暴露无遗的地点的灌木丛爬过去藏了起来。她的形体掺和进那幽暗黢黑而又长势不好的树丛之中,仿佛她也变成了灌木丛的一部分。她显然和他一样也听见了那几个人的声音。他们从她近旁走过去,高谈阔论,满不在乎,尽管海水拍岸的声音不断,谈话还能听得清楚,他们的谈话说明,他们干的并不是对自己有任何风险的事情。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有些话吹送到他的耳边,让他立刻忘掉了他当时处境的寒冷。

“船是啥样的?”

“一条小帆船,载重约摸五十吨。”

“从瑟堡开来的吧,俺猜?”

“对,俺相信。”

“可它不全是奥利特的吧?”

“噢,不全是。他只有一股。另外还有一两股——归一个农场主还是个啥家伙,可姓名俺不知道。”

谈话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那几个人的头和肩膀越靠近悬崖就越小,最后看不出来了。

“我那位宝贝儿还一直受引诱,要经那个不信教的奥利特之手买一个股份呢,”牧师哼哼着,他对丽琪的纯真高尚的感情,在她的人身和名誉面临危险的时刻迅速达到了最高潮,“那就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他自言自语,“啊,这会毁了她的!”

他的焦虑不安给突然爆出的一道明亮的、而且越来越亮的火光打断了,那是从丽琪藏身的地方升起来的。过了几秒钟,还没等火光着到最旺,他听到她从他身边一直冲向凹地,像是扔出去的一块石头飞往家的那个方向。火光这时着得又高又大,清清楚楚照出了它的位置。她刚才点燃了一把常青棘,把它塞进了她曾经蹲在下面的那个灌木丛里;风扇起了火焰,劈劈啪啪地猛烧起来,像是要把灌木丛和树枝全都烧光。斯托克达待在那儿的那个时间,刚好看到了这么多,随后就顺着那个年轻女人的路赶快追。他本想追上她,显示出他是自己人;可是他跑了一会儿,却没有见到她的一点踪影。于是他飞速跑过霍沃斯周围的那片开阔地,还让那些突兀的小沟和斜坡拐了腿和踝骨,一直跑到丘陵草原通向大道的栅栏门,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在他前面和后面都听不到什么动静,这时他才断定,她并没有跑在他前面,而是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追赶,以为他是行动队里的什么人,于是就在路上什么地方藏起来,让他跑了过去。

他现在迈着一种比较轻松的步子向村子走去,快到那所房子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推测是对的,因为大门还是闩着,后门没有锁,正和他走的时候一样,斯托克达随身把门关上,悄悄地在过道里等着。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听见了同样轻轻的脚步声,和他出去的时候听见的一样;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下,门轻轻打开又关上了,然后屋门闩拉开,丽琪走了进来。

斯托克达走上前来,并且马上说,“丽琪,别吓着,我一直在等你。”

尽管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她还是一惊,“是斯托克达先生,是不是?”她说。

“是我,”他回答,这时见她安然无恙回到家里而且并不惊惧,他生起气来,“我还发现,今天夜里你出去耍了一个漂亮的花招,你穿着男人的衣服,我为你害羞!”

丽琪简直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这突如其来的责备。

“我不过穿了一部分男人的衣服,”她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一边缩回到墙边,“我穿的不过是他的大衣和礼帽,还有马裤,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原先就是我自己的丈夫嘛。我这样穿戴不过是因为大衣可以撑得很大,你总不能用胳臂撑吧。而且我还在里面照样穿上了我自己的衣服——那也不过是套在外面!你走开到楼上去,让我走过去好吗?我不想让你在这样一种时候看见我这种样子!”

“可是我有权利看你!你是怎么想的,难道现在我们之间还能隔着什么东西吗?”丽琪沉默不语。“你是一个走私贩。”他接着又伤心地说了一句。

“在这个买卖里面,我只有一股。”她说。

“那并没有任何区别。你参加那样一种行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在整个这段时间都瞒着我?”

“我并不是总干这个。我只是到了冬天有新月的时候才干。”

“得了,我想那是因为在别的时候没法干……你真让我心烦,丽琪。”

“我为这件事很抱歉。”丽琪温顺地说。

“那么好了,”他比较温和地说,“反正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损害。你愿意为了我的缘故,完全放弃这种该受谴责而且又很危险的生意吗?”

“我得尽最大努力去挽救这笔生意,”她说话的时候嗓子里显得有些干哑,“我不想放弃你——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也不想丢下我的冒险买卖。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为什么一直对你隐瞒,是因为我怕你如果知道了会生气。”

“我想是这样的!我推测,如果我没发现这件事就娶了你,你会照样继续干下去吧?”

“我不知道。我没有往前想得那么远。我今天夜晚只是去点起火,把那伙人烧跑,因为我们发现,缉私队员知道了那些酒要在哪里靠岸。”

“这事儿整个都弄得一团糟,是不是?”这位神魂颠倒的年轻牧师说,“那么,你现在怎么办?”

丽琪慢慢地悄悄说出了他们计划的一些细节,其中主要的是他们打算第二天夜里在这沿海一带另找一个什么地点去碰碰运气;在打算干这趟生意之前,有三个靠岸的地点总是早就商量妥了;他们知道,第一个地点是灵沃斯,就是她今天夜里去的那个地方,要是那艘船在那里给“烧跑了”,就像今天夜晚让她给弄的那样,那船上的人就要在第二天夜晚设法去第二个地点,就是卢温角;如果那里也有危险的迹象,他们在第三天夜晚就要去试第三个地点,那是再往西的一个地岬背后。

“假如那些稽查员也在那里让他们靠不了岸呢?”他说,这时他的注意力已经是针对这个有趣的计划,暂时顶替了他对她在其中还有一股的担心。

“那么我们在这整个黑黢黢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从这次有月亮到下次有月亮的这整段时间——就不再找什么别的地方了,也许他们会把酒桶都吊在一根漂绳上,把它们都沉到离岸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记好方位,等到有机会的时候,再用探海钩去取。”

“那是怎么个办法?”

“哦,他们划条船出海,带一根探海钩——那就是一个四爪锚——沿着海底捞,一直到捞着那根漂绳。”

牧师站在那儿沉思,除了楼道上的大钟滴答滴答地响,再加上丽琪半是因为走了那么多路,半是因为心情激动的喘息,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她当时不是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而是靠墙很近站着,牧师可以借着粉刷过的墙面的映衬,辨认出她披在身上的大衣和戴在头上的宽边帽。

“丽琪,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常错误的,”他说,“难道你不记得上税的钱15这个教训吗?‘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肯定不错,你长这么大,听诵读这段经文的次数一定够多了吧?”

“他死了。”她噘着嘴说。

“但是经文的精神还是同样有效的。”

“我父亲干过这一行,我祖父也干过,内瑟–莫因顿差不多每个人都靠这个过活,而且要不是还有这个,生活就太枯燥了,那我也就根本不愿意活了。”

“当然,那样我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他满怀辛酸地回答,“难道你就不想想,放弃这种疯狂的营生,仅仅为我而活着,是值得的吗?”

“我还从来没有像那样看待过这件事呢。”

“那么你不愿意答应一直等我安排好?”

“我今儿个夜晚没法给你回话,”她心事重重,眼睛看着地上,一点点移动着脚步走开,进到紧邻的那间屋子里,关上门,隔开了他俩。她摸黑待在那儿,一直到他等累了,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可怜的斯托克达整个第二天都是让头天夜晚发现的事情弄得垂头丧气,提不起一点精神。丽琪不折不扣是个让人着迷的年轻女人,但是,要做牧师的妻子,却很难对她加以考虑。“要是我仅仅守着父亲的那个小小的杂货生意,而不是努力要当个牧师,她对我就真是合适得完美无缺了!”他悲伤地说,后来才想起来,如果是那种情况,他就绝不会从自己家里大老远跑到内瑟–莫因顿来,也就绝不会认识她了。

他们之间的生分还并不是绝路一条,但是却足以让他们避免常相伴随了。那天他在花园的小路上遇见她,他一边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一边说:“你应许吗,丽琪?”但是她并未回答。黄昏快到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丽琪到了夜晚会再去远行——她那多少像是给人得罪了的态度表明:她目前根本无意改变自己的计划。他本不希望在这种冒险中再做自己的那一份;可是他要是这样做,他那由她引起的焦急不安,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增加。试想一下,如果她遭到什么不幸的事故,那他就会因为自己没在现场帮助她而永远不会宽恕自己,正如他厌恶那种好像是支持这类逃税行为的想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