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五)
二横巷办事处内,丁小幺一脸迷茫地倚着内开的铁门,黄龙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保温壶提上桌,倒出一杯热水,递到坐在椅子上发抖的陈相手里。
陈相没有接,只翻手腕瞟了一眼手表,凌晨1点50了。他想继续劝说,可被老黄截住话头。
“陈波,你这会儿本应该在西二路派出所的大铁门里呆着,但我先把你带到这里了。你刚搬来的时候是我登记的,你家瑾玥办准生证也是我给开的证明,如果你念我是个还不错的老伯,念你媳妇大着肚子,就把你要害人的原因讲一讲,然后从这里出发自己走去派出所。”
陈相对眼前这位鬓角发白但还算精壮的老伯没有印象,但很显然对方熟悉陈波,于是他把路上没来得及说的既定话术重新搬出,一脸期望地望着对方。
黄龙不为所动,语气愈发严厉,“陈波,你太过分了。我给你减罪的机会你却还想着戏弄我。我们给气象台打电话确认过,今晚有台风登陆不假,但未接到洪水相关通知。
防台通知已经逐级下达了,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收容流浪汉,劝返无故外出的居民。还有你,已经和你直属领导确认,你正在停职中,假借单位名义所发布的天气信息均为不实。”
“我哪个领导这么说的?”陈相不甘心地问。
“你们台长,张援朝。”
陈相的心彻底冷下来,他没有回应黄龙,只是低下头,长久注视表盘上忙碌转动的指针。他被放弃了,被张援朝彻底放弃了。在得知自己的反常行为后,张援朝丝毫没有从中感受到孤注一掷的决心,更没打算去深究,而是以最果断的方式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毫不拖泥带水,像用抹了油的薄刀去切毛豆腐,生怕沾上一丝一缕。
抛却与自己心愿相悖的一部分,张援朝的举措也不是不能完全理解。气象局这种具有公益性质的组织,就像一块观赏用的机械手表,产生的使用价值微乎其微,唯一的使命就是雷打不动地安稳走针。只要遵循程序正义,让齿轮、压片和弹簧各司其职,发条也上得刚刚好,表针就会顺利走下去;只要表针永恒安稳地走,即便有时走得过快过慢,拧发条的人也无需为此负责。
张援朝就是拧发条的人,今天,他发现手表的擒纵调速器总是向指针传递不稳定能量导致指针震颤,于是当机立断把它换掉了,即便他已觉察到它这样做可能让时间指示得更加准确。程序正义就是一切。
社会机器依靠秩序运行,但现在,机械发条马上就要因为恪守秩序而冒犯到有机生命。陈相承认自己失职了,像一个坏零件那样,但他认为自己没做错。如果有一辆失速的油罐列车马上就要冲过山坡闯进沉睡的村庄,他愿意成为牵引车头挂钩崩解时,飞落到铁轨上粉身碎骨的那颗螺丝钉。
时间指向凌晨1点59分,陈相把视线从表盘上抽离。他看向黄龙,脸上满是笃定,“2点整的时候,海水上岸,我们这里会停电。五,四,三,二,一。”
话音落下,头顶上暖烘烘的灯泡熄灭了,连同窗外的路灯余辉一起。陈相从桌上摸回手电打开,映出两张惊讶的脸。
几秒钟后,丁小幺率先把下巴合上,惊呼:“老黄!他说对了!从台风登陆到停电全都对了,一秒不差!他没撒谎,我们该信他!”
“洪水具体几点来?”丁小幺凑到陈相跟前,瞪眼问,得到答复后,又凑到黄龙跟前,“老黄,没有几分钟了!我们得赶紧,去喊人,能救一个算一个!”
丁小幺说着,拿起喇叭按开开关,伸手拉门就要走,可被老黄拦住。
黄龙一把夺过喇叭关掉,也夺过丁小幺的手电筒,死死攥着,举到陈相脸前。
“你说洪水几点来?”黄龙语气凶狠,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焦急。
“2点10分,水量很大又急,这附近的房子会垮塌,想躲开必须上山。”
黄龙没说自己信,也没说自己不信,只对丁小幺问,“幺仔,在那之前你跑得到山上吗?”
丁小幺点头,伸手去拽老黄的胳膊,“能!我腿脚好得很,不光能,我还能带着你一起!”
黄龙甩开丁小幺的手,“我不跟你一起!”
丁小幺不知所措,“那你要去哪儿?去喊人吗?”
“我哪里也不去,就守在这里,代你值班,然后把这谎报险情的罪犯送到所里去。”黄龙重新坐回椅子上,背对门,坐得很安稳。
丁小幺目视老黄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老黄让他上山,说明老黄信陈波的话。可老黄自己不走,也不招呼其他邻里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黄龙见丁小幺没动静,扭头看了看,又站起身来,按着丁小幺的脖子往门外推,“不论你服不服我,我都是你师傅,是你上级!你要是不想卷铺盖回家种地,就老老实实上山,路上别作妖!”
“滚!”黄龙照丁小幺屁股上狠踢一脚,把门关严锁死,透过窗子确认丁小幺打着手电跑远后,才重新坐到陈相对面。
手电筒倒在桌上,暖光横射在两人之间,被水雾晕开,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对不住了孩子,我不能让你走。”黄龙拉开抽屉,从中掏出一个泛黑点的芒果,啃掉皮,细细嗦着,“今天如果真的有洪水,黄泉之下我给你当牛做马。”
“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信。”黄龙答得很干脆。
“你信我怎么还……”
黄龙似是看透了陈相的疑惑,截住话头,径直说:“幺仔的爹妈去得早,我让他上山,是因为我把自己当作他亲爹。
发洪水他能活命,我含笑九泉;没发洪水他路上平安,今晚他犯的错我替他抗;没发洪水他路上出事,他老家的弟妹我养着。
我孩子的命,我敢担着,但巷子里其他的老老小小,我担不起。”
“至于你我。”黄龙把吃干净的芒果核随手一扔,将两脚从不知何时漫进屋的水中提起,放到椅子脚间的横杠上,“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管今天这水究竟能不能把房子冲倒,你都有罪。
我抓你,我没做错,我对得起街坊四邻和我这一身皮。我信你,所以才没把已经上山的人给劝回来,才把幺仔给逼走。
我就是一个给火车头烧过锅炉的,你说车要压死人让停车,我可以念你的情少铲几铲子煤,但不能去抢司机的刹车杆,那是自不量力,是逾矩。”
水漫到小腿肚的位置,冰冷得像要冻住一切,连同陈相跌至谷底的心一起。最后一刻,陈相仍有不甘地发问:“你不会后悔吗?”
风已不像先前的那样大,尖锐而凄厉的雨打声被能让五脏六腑随之振动的巨大轰鸣所取代,把陈相的喃喃之问变得模糊不清。但黄龙似是听清了,他望着溅满泥污的窗,喉头动了动,挤出一句干涩喑哑的绝音:
“会。但那是我的命。”
水下,玻璃碎片和砖木残渣一齐往陈相身上撞,让他除了疼痛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他本有机会攀扶残垣或者借助浮木让窒息来得迟一些,但却没有那样做,只是任由水流包裹着在各种尖利的人造直角中横冲直撞,像一条自断腹鳍的鱼。
这样的无力感,他没少体会过。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像一条长鳍马口鱼,每每试图立在海面上,都会立刻被重力和水流拽回阴暗海底。在这个注定溺亡的夜晚,他终于有机会意识到,那些无可抵御的牵制,来源远不止家庭。
2016年,陈相在湛江市气象台工作的第一年。
“刘老师,好。”
早上7点半,陈相站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门口,冲迎面走来的人,生疏而尴尬地打了声招呼。这是他在这里上班的第一天,谁都不认识,只在无聊间熟记了走廊展板上所有人的姓名和职务。
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名叫刘永乐,是气象预警中心的一位普通科员。初来乍到,不熟悉规矩,见人一律叫老师,不管对方是不是德能配位,听了之后总不能不开心。更何况他是新人,不高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刘永乐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好似浑身不自在,连不羁的鸭子步都迈得僵硬了,“别这么生分,你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刘胖。”
“刘胖。”陈相用力收住自己不可置信的表情,艰难地复述了一遍。
“唉。”刘永乐立刻回应,脸上露出笑,捂着随步伐起伏弹跳的肚子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走,我带你熟悉熟悉你的好差事。”
陈相被带到一台电脑前,坐下,刘永乐在他身后操纵鼠标为他演示。
眼前是一台十分古老的电脑,方方正正的TFT屏幕只有19寸,不论是氧化发黄的塑料壳还是机箱上积满灰尘的出风口,都在大声都在诉说它的古老。更重要是,在Windows 10早已面世的时代,这台电脑上还在运行Windows xp,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古董。
刘永乐双击桌面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图标,调出一个界面粗糙的软件,随便点击一下界面左列以时间命名的文件名后,一副水文地图跳出。
刘永乐指着雷州半岛沿岸附近的红色圆点问陈相,“数数这些点一共有几个。”
“31。”陈相机械地答,丝毫猜不到下一步的内容。
“很好。”刘永乐语气轻飘飘的,像在糊弄小孩子。接着,他把鼠标指针移到界面右下角的文本框中,输入一个字符T,然后按下回车。
“看懂了吧?红点代表浮标站有回传数据,数出来红点有31,就打一个T;比31少,就打一个F。”
“然后呢?”陈相对向刘永乐满意的目光问。
“然后?然后就是每隔3小时核对一次,每天8次。上长白班管早9点到晚6点的,上夜班管晚9点到早6点的。”刘永乐抬眉答。
“就这?”陈相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刘永乐摊手,“剩下的时间里,有人找你跑腿你就去,没人搭理你你就爱干嘛干嘛。”
陈相保持惊异的神情,目光没有从刘永乐脸上移开,“这也太无聊了吧?”
“无聊?”刘永乐也吃惊,露出费解的神情,“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个活计要是分给我,我做梦都要笑醒。”
刘永乐离开后,陈相面对古董电脑愣了好久。当初应聘这份工作的时候,又是笔试,2小时答50道专业题,演草纸都不够用;又是面试,就着几页自我介绍把所有候选人都问得说不上话来;又是政审,要找十几个人为自己说好话并被查祖上三代。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pk掉竞争对手来到这里,只为做一个两位数的目视计数,并轻点一下键盘上的T。这还真是应了那句夸张话:面试造航母,工作拧螺丝。
快到8点时,逐渐嘈杂起来的走廊和隔壁会商室里刺耳的音响声打断了陈相的感慨。他望着那些夹着笔记本来去匆匆的身影,逐渐冷静下来。之所以会产生被大材小用的不甘之感,完全因为他还是一名清澈愚蠢的大学牲。实习期的工资是死的,如果喝着茶唱着歌和脚不沾地挣得一样多,那他肯定选择前者。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陈相过得十分悠闲。每天窝在那台古董前,一边享受刘胖赏给他的夏桑菊,一边看他心心念念的编程书。从古老的C,到经典的C++,再到刚刚兴起潜力无限的Python都有所涉猎。
不光啃书,还乐于实践。他写了一个几百行的简易程序,把他唯一挂念的拧螺丝的活计交给机器来完成。自那以后,他连红点都不用数了,成为全办公室最潇洒的人,别人忙碌他吃雪糕,别人熬夜他睡觉。
10月,一场强冷空气为汛期画上句号。早上,在休息室里安睡了一夜的陈相伸着懒腰走进值班室,遇到等在他工位前,面色凝重的刘胖。
“你昨晚上哪里去了?他们说一整晚都没看见你。”刘胖问。
“睡觉啊,还能到哪里去。”陈相走到桌前,端起茶缸把隔夜水一饮而尽,心说那帮大忙人终于注意到他这个小透明了。
刘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睡一整夜?数据没核对?”
“核对了啊,睡觉又不耽误核对。”陈相得意地欣赏刘胖的焦虑和不解,把他自动化拧螺丝的程序调出来给刘胖演示了一番。
“经过2个月的测试,准确率100%,0延迟,0故障。我觉得之后可以把这好东西推广一下,解放双手。”
陈相说完,静静等待刘胖的惊喜和表扬。只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解放至少两个劳动力,把自由的灵魂从无意义的重复劳动中释放出来。这在那些拥抱技术注重效率的科技公司内稀松平常,但在眼下这个落后而僵化的单位里,堪称壮举。
可他没等到刘胖把苹果肌堆到脸颊外的笑,等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怒斥。
“谁让你在内网机上安装外来软件的?”刘胖大吼一声,怨气十足。
“不是外来的,我在本地写本地编译的。”陈相很懵,本能地为自己辩解。
“本地的也不行!万一它数漏了打错字了,谁负责?那是在给归档数据打质控标识,你错打一个F就要废一组数据,再莫名奇妙打出别的字母来,负责建站的能提着刀来砍你,台长都得挨批。”
“不会错的,我向你保证,我的程序不会错。”
“程序不会错?之所以有人做这个工作,就是因为发现程序会错。测站自动观测自动发报自动归档是一条流水线,你是这条线上的质检员!
再先进的流水线都免不了一个关键时刻能救命的质检员。用程序检测程序,你这是在光明正大的偷懒,是玩忽职守!”
刘胖子吼完,端起刚续完热水的茶缸,一饮而尽,被烫得直吸气。末了,他收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姿态,一脸严肃瞪着陈相说:“念你是新人,才给你分配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活儿,好让你平稳度过实习期。你要是连这都干不好,肯定是要滚蛋的,你爸也保不了你。”
深秋的大清早,略有温度的阳光驱散晨雾,把空气变得干燥和清澈,清澈到连温热茶缸散发出的热气都能拥有一席阴影。刘胖子踢踏着一年四季都焊在脚上的人字拖,大踏步走出门,顿厚的背影遮挡住一切生动的影像。
当那束暖光恢复如常时,在一天中最美好的下班时刻,陈相只感受到无可疏解的烦闷。他在迫不得已的命运里挣扎着,抓住一点一滴的机会,试图把自己从能一眼望到头的枯燥生活中拯救出来,也顺便拯救一下别人。但如此乐观和积极的态度却只换来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
他承认,他是偷懒了。可偷懒虽是人类的本性,也是科学进步的动力。冰冷海面上漂浮的橙色浮标,小小的却能坐拥十几种传感器,能在几十分钟内把辛苦测量的数据传到永远温暖的办公室里,靠得可不是什么勤奋和克尽厥职,而是十八世纪起数次工业革命结出的硕果。
机器的广泛使用,自动化的普及,让人从繁重和单调的低端工作中解脱出来,从而专注于更高层次和更有创意的活动,这是历史的车轮,谁也阻挡不了。21世纪,计算机算力开始统治一切,下一次工业革命的主角,必然属于智能和信息化。
用一小段程序,解放两个枯槁的灵魂,这是顺应时代,是在拥抱美好的未来,本应是值得鼓励的。更何况,在格外纯净的背景上识别规则图形并计数,本就是一个成熟到不能再成熟的算法。在这种简单任务上担心程序出错,就像是担心一个健康成年人喝水时把自己呛死。
那一天,陈相立在楼梯间附近的转角处,推开窗子,就着稀淡的阳光吹了很久冷风。离开时,他向后勤办公室借来一个为打印纸防潮的大塑料袋,顶着各色目光,把堆在工位上的砖头书和各式杂物全部装走,连同插线板上从未被拔下过的手机充电器一起。他没打算再回来。
风风火火赶上班车,对着薄云后太阳的模糊轮廓畅快喘息,他的心情格外轻松。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工作,完全不适合自己,这并不是什么喜事。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发现得格外及时。在实习期的第三个月离开,并不需要支付吓人的违约金,顶多就是在档案里被记一笔。
对于这唯一的代价,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确信,他的下一份工作完全用不到那个草率浓缩人一生的纸袋,也不允许自己就那样被随意定义。毕竟,身处一个土地里能长出金子的时代,就算注定只能做一个拧螺丝的无名小卒,也要去拧破碎机和振动筛上的,因为那里离黄金更近。
回到二横巷的家中,他没有像往日那样舒舒服服洗澡睡回笼觉,而是细细浏览算法工程师的招聘需求,从名声大振的大厂,到刚刚天使轮的小公司,一个都不放过。这种心怀憧憬的感觉很好,像是一位一直为既定线稿上色的画家,第一次有机会勾勒自己心中的图像,不论成品是美还是丑,都值得期待。
他就这样沉浸在其中,直到太阳西斜,屋子里重新泛起冰冻玻璃渣般让人不忍呼吸的湿冷潮气。把他从斑斓幻想中彻底抽离的是一条来自赵栋梁的短信:
新房已交易好,你被列为共同还款人,一年存缴期过后开始还款。知悉。
画家的笔没拿稳,掉在地上了。他本能地认为这是赵栋梁接到小报告后阻止他的手段,但第二天赵栋梁当他的面用一串崭新的钥匙打开了新房的门。10楼,南北通透,夕阳打在身上很暖和,空气干燥清澈,让人忍不住多吸几口。
于是第三日,一个该值长白班的日子,他重新回到那台19寸TFT显示器前,把引以为傲的脚本和可执行程序全部删干净,仔细数出红点有31个,在键盘上按下T。之后,顶着各色目光,把各式杂物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充电器插回插线板。
他不觉得这么做是一种无奈妥协,因为那些砖头书也被重新摆回桌上,摆在更显眼的地方上。
18世纪后,各行各业都充斥着蒸汽机的身影。他相信21世纪也会出现类似的光景,智能和信息化的车轮终将碾过一切,不可能允许一个人数一辈子红点。而率先拥抱未来的他,也许过得不会太糟糕。
他言中了。半年后,全国范围内的自动观测网正式投入使用。从基准站到基本站,再到常规站,全部置换为自动观测,时间分辨率统一为5分钟,自动归档,内网共享。为了配合并网,雷州半岛附近的浮标站也都统一更换了传感器,分时间辨率提高到20分钟,数据实时上传,无需人工干预。
自那之后,山头上那个早已晋升为基本站的观测场彻底冷清下来,再也没有人每隔3个小时就提着本子对着刷白漆的各式仪器写写画画,或迎着刺目的日光抬头看云。云量、云类和云底高度等最依赖人眼估测的观测项目也被完全取代,云高仪和摄像头能够记录一切。同样的,31个小红点再也没有出现在陈相的电脑屏幕上。
在时代的裹挟下,陈相轻易结束了能榨干灵魂的机器人生活,但又迎来了另外一种类似的。
拥有30年经验的资深预报员罗诚汉老了,熬不成夜了,头脑不灵光了,会商时嘴皮子不利索了,彻底干不动了。在退休前的养老时光里,他需要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培养一位接班人。于是,一份最新鲜的血液,笔试面试双料第一,看起来专业基础很扎实的陈相自然成为不二人选。
一开始,陈相是高兴的,每天坐在花花绿绿的天气图前被人往脑子里灌知识,必然不可能无聊,可时间久了才发现,这着实是另外一种苦差事。
在学生时代里,他把天气学分析这门课翘掉了一大半,考试靠强记,面试靠运气。毫不夸张地说,他对那门学问的真实认知,仅限于槽前好天气槽后坏天气,其余的都是云里雾里,听见就想睡觉。
更重要的是,他丝毫提不起恶补此门学问的兴趣,因为罗诚汉教给他的东西完全是经验之谈,和书本上严谨推导的公式没有一点关系。
更何况,那位可爱老人的经验,看似惊艳,实则落后。根据500hPa上的东西推测地面上会是什么样,又或者根据探空曲线推测几小时后下不下雨,这在以前是绝活,但放在被数值模式统治的今天,就像五金店里无人问津的白炽灯泡,只在怀旧的时候用。初始场一设置,模式一转,什么时候刮风下雨下冰雹,模式全都告诉你。
当然,模式有时候不如人准。但模式不准就要想办法提高初始场精度,或者改进参数,而不是摆出一幅蔑视的样子,蔑视刚满周岁的孩子路走不利索。
计算机可以在更高的维度中对物理世界模拟和演算,这赐予人站在时间轴上洞悉未来的机会,为何还要让自己本就有限的智慧困据在平均重量1.4公斤的三维空间里。
准确来说连三维都没有。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图片只有二维,想看某个场量的全貌需要自己在头脑中拼凑,而要理解它的生命周期更是不可能的。描述天气的方程组没有解析解,无法被抽象成为人能理解的东西。
所以,对于罗城汉的谆谆教导,陈相表面嗯嗯啊啊听得认真,但从不往心里记。一有机会,他便要凑到日常维护数值模式的林芳跟前,虚心请教并且主动打杂。虽然他的人生路已被确定,但至少还有选择车道的权利。在平坦的林荫小道和刚搭好路基的高速路之间,他选择后者。
人的每一件发明都是对自身智慧的延展,和蒸汽机车比马力比输了,应该高兴而不是羞愧。每当陈相答不出罗诚汉出的考题时,后者总把白了半截的眉毛耷拉着,摆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惋惜样子。但陈相清楚,对方才是真正需要被怜悯的人。因为随着计算机算力的提高,30年来辛苦积累的经验定将变得毫无用处。
他再一次言中了。一年多后,在计算芯片和高性能计算集群井喷式发展的2018年,陈相凭借与硬件发展齐头并进的数值模式,屡次在预报竞赛上打败罗诚汉。步履蹒跚的老叟吃过的盐比三岁小孩吃过的饭还要多,但却完败。
陈相为台里写了一个小型系统,每日定时接收各类观测数据,自动同化,自动运行模式,自动绘图生成产品,全程无人值守。如果这套产品的效果够好,那么台里所有预报员的工作都将变得格外轻松。他们不再需要每天盯屏幕盯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只需要在会商之前浏览一遍模式预报结果即可。
但这条路并不如他想象的顺利。由于观测数据空间分辨率稀疏,并且总有仪器状态波动导致的奇异值,数据同化的效果总是不尽人意。大气模型是一个混沌系统,对初始场十分敏感,一个细微异常的局地观测误差会在同化过程中扩散给周边地区,并在几万步的计算后极限放大,把预报结果影响得面目全非。
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是学者们对混沌系统蝴蝶效应的比喻。同样的,如果这只蝴蝶在拍翅膀前被人捏住,便可以阻止龙卷风的发生,这毫不夸张。对于数值模式来说,初始场就是这只蝴蝶。
在计算机算法造就的绮丽之景里畅游2年后,他终于迷了路。和无限美好的未来之间仅间隔一条不宽不窄的沟渠,但却没有人能为他修一座桥,他只能靠自己。
于是,新一期科研基金申请立项之时,他提交了修桥方案。过去的10年里,前人已尝试所有可能的修桥方法,却无一成功。好在,最近两年里,有一种新的方法正在崭露头角:机器学习。
机器学习的理论十分简单:搜集真实世界中的数据,喂给计算机,计算机凭借预先设定的算法自行消化,建立数据之间的映射,吐出令人满意的结果。这也算是一个数值模型,但驱动它的不是物理定律,而是单纯的数据。它就像一个有魔法的黑匣子,人并不能理解它是怎样工作的,但它总能将心愿化为现实。
更激动人心的是,这些黑匣子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被设计出来并彰显出巨大的潜力,只是限于计算机算力的匮乏,没有被广泛应用,近10年来硬件发展才赐予它们新的生命。理论充分,经过历史检验,有创新性,潜力无限,陈相相信评委们能够看到这种方法的价值。
然而,事实让他失望了。立项名单公布,并没有他。这次的立项竞争并不激烈,连一些县区局里书写格外敷衍毫无创新性的基金本子都中了,唯独没有他的。
满心的不甘与疑惑无法消化,陈相第一次私下里和赵栋梁产生专业上的交流。那个时候赵栋梁已是正研高工,论文发了不少,也是评委的一员。
陈相清楚两人互相心怀芥蒂,但不觉得赵栋梁会心眼小到阻碍自己儿子的前程,即便是连姓氏都不同的非亲生儿子。毕竟,基金立项便会有经费支持科学研究,科研搞好才能多发论文,论文多了才好评职称涨工资。张瑾玥的医药费开销不少,他们俩还还着房贷,平日里省吃俭用。
当陈相双手递过自己的基金本子时,赵栋梁显得十分意外。他眉头舒展开一瞬,但又迅速皱回去,没有伸手接那沓钉得整整齐齐的纸。
“你的本子我评了,我给你打了C。”赵栋梁捏着眉心说。
赵栋梁的直截了当出乎陈相意料,更意料不到的是这一点都上不了台面的评分。本子的评级分为ABC,打C表示,要么书写敷衍有态度问题,要么评委质疑选题立意的科学性。陈相写得格外认真,这个C的缘由肯定是后者:赵栋梁觉得他的技术路线不具备可行性。
“为什么?机器学习在工业界已经遍地开花了,在创伤检测、医疗影像还有物体识别上都用得特别好,人脸识别的准确率近乎百分之百。你觉得我这方法哪里有问题?”
陈相径直问出自己的疑惑。实际上,他设计的方案在属于在工业界都绽放异彩的那一类,他要用生成式模型,把算法之力开发到极限,像给模糊照片提升分辨率那样提升观测场的空间分辨率,并把零星异常值取代,给数值模式一个丝滑而干净的初始场。
这是一种性价比很高的方式,不需要花上千万费用将方圆几百公里内测站加密到每隔10公里一台,只需要花费十几万增上几台测站提供数据标签,再买上几张性能好点的计算卡来建模,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立意、可行性、创新性都有,无懈可击。
“哪里有问题你自己不清楚吗?你所谓的机器学习模型,丝毫没有物理意义,无法令人信服。”赵栋梁切回一成不变的冷脸,语气里饱含不耐烦。
“是,我承认那是一个黑箱,人无法理解它的运作方式。可是这本来就是由数据驱动的模型,物理意义不是必须的。人都不一定能区分双胞胎,但模型却可以。只要结果好,过程不是最重要的吧?”
“不一样。模型认错猫脸狗脸人脸并不会导致人死伤,但模型预报错天气会。如果你的产品里只有预报结果而没有预报过程是不会被认可的。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渔民敢因为你说天气好就把船开到远海里,是因为你能对着天气图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敢让你妈躺手术台上被医生开膛破肚,是因为医生能讲清楚心脏里的血要怎样泵到肺里才能让人正常喘气。
我现在掐指一算告诉你后天早上6点55分下暴雨你会信吗?”
陈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猜不透赵栋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看,你也犹豫了。你犹豫是因为你知道我多少干过几年预报,那如果我到古玩街上拉一个算命先生过来给你同样的结论,你还敢信吗?”
“我知道你想说公信力需要有专业和经验背书。拟人化的讲,我的模型也可以从我提供给它的海量数据里提取经验,并且不比人逊色。”
赵栋梁把头别到一边去,不再看陈相的脸,“这件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打C的不止我一个人。你的这个想法没希望的,赶紧止损,另选一个脚踏实地的课题。”
末了,赵栋梁还补充上一句,“你不喜欢天气分析只喜欢用数值模式,只要你能报准,我没意见。但你记住,会商的时候还是要讲清楚过程,不要只把模式结果丢上来,让我们对着一两张图大眼瞪小眼。你那样,跟算命先生没区别。”
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就此结束,一同结束的是在沟渠上造桥的冲劲。自那之后,陈相并不再憧憬成为站在学科浪尖的上的弄潮儿,企图以一己之力建造一条无人敢踏足的桥。桥再结实,对岸再美,可没人愿意走过去,也没什么用。
他并不是一腔热血盲目自大的人,早已深谙能够引领时代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只是没想到,在他所在的行业里,那是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夙愿。
“叮铃铃铃铃……”
熟悉的铃声再一次响起,一声接一声,安安稳稳,规规矩矩。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机械表里的一个齿轮,无法逆转指针,无法逆转时间,更无法超越时代,超越人的惯常认知。连转得快与慢,都只取决于拧发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