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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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暴潮(四)

“人民医院现在有几层楼?”

陈相没有理会刺耳的电话铃,径直转身,冲角落里窃窃私语的张勇和林芳发问。他没有刻意掩饰声音里的颤抖,任由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从额头流进眼睛里。

眼前的两人本正用气声聊得火热,林芳的嘴角还挂着笑,张勇眉飞色舞打手势的手滞在半空中。几秒钟后,张勇缓缓放下手,从不远处的桌面上拾起遥控器,对准身后崭新的长岭牌空调一连嘀了好几下。紧接着,林芳立刻抱紧自己的胳膊。

“张勇,帮个忙。人民医院现在有几层楼,两层还是六层?”

面对张勇的目瞪口呆,陈相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问出第二遍。

人民医院是台里每年年末职工体检的定点医院。如果体检当天不巧遇上其他单位的体检团,负责各个项目的科室门口便会排起长队。那时,陈相会离开让中央空调烘得人想流鼻血的体检中心,跑到顶楼的医务科躲清净。

在那里,没有镶嵌暖黄色塑料走廊扶手的墙面上,挂有一幅幅老照片,能让人窥探到这栋现代化大楼的历史。从二层红砖平房到六层钢筋混凝土板楼再到住院部与门诊部分离独享一栋18层的框架结构高层。

其中一张彩色照片让陈相印象深刻:老院长戴着与立挺中山装并不相衬的虾姑帽,背手站在拔地而起的钢筋丛前,笑得很灿烂。

虽然人民医院地势更低离海岸线更近,但是相比于孱弱的砖木结构建筑,钢筋混凝土结构足以抵抗海水的冲刷和侵蚀。如果张瑾玥的早产是必然,那么让她提早呆在医院里也许是最稳妥的选择。只要能确定这座承载他所有希望的避风港在这个时候已经建成。

空调出风口的风冲陈相直直吹着,像冬雨浇在身上一样让他冷到发抖。木僵在原地的张勇终于动弹了一下,拿起遥控器把风力调小了。

良久,张勇才若有所思地吐出一长串话:“人民医院刚启用的新楼有6层,门诊部在1至3楼,住院部在4至6楼,风评最好的是心外科和产科。我舅父的老同学有在里面做医生的,可以加塞住院。波哥我嫂子得什么重病了吗?”

张勇的话让陈相哭笑不得,眼前的小年轻虽然咋咋呼呼特别八卦像是混日子的,但琢磨人这方面好像特别有一手。这种人在技术岗位上一定讨人嫌,但去行政岗位上也许能够大有所为。他不适合研究天,更适合研究人。

陈相没有回应张勇,转身接起电话。

“瑾玥,我不舒服,打算去人民医院看一看,你现在过去那里等着我好吗?”陈相抢言道。

“你怎么了?”电话那头,张瑾玥语气惊讶。

“我心脏不舒服,怀疑是心梗早期阶段,张勇马上送我去医院。你慢慢过去,我们在那里汇合。你把电话给于姐一下,我拜托她送一下你。”

陈相故意把话说得很重,重到字吐出口时他心虚到心脏狂跳。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策略,既然张瑾玥把陈波看得那样重要,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赴约。

“你别操心我了,路好远呢赶快出发吧。挂了啊。”

“你们路上慢点,到医院再打个电话过来给台里人报平安。”

挂掉电话,陈相放松下来,瘫在椅背上,冲着刺眼的裸灯长长抒出一口气。时间充足,有医疗条件,有避难场所。这次应该稳了。

一改几分钟前的慌张与无助,陈相语气轻松冲张勇道了谢。桌上饭盒里隐隐飘出的杂鱼汤香气让饥饿感不断往外冒,于是他开始自顾自地拆那个方方正正的铝盒子。

揭开温热的盒盖,奶白色鱼汤表面不断冒雾气,雾气后飘来两个人影。张勇拉着林芳立在陈相对面,显然不是为了闻一闻饭香。

不一会儿,雾气散尽,现出两张拧眉头的脸。

陈相端起饭盒,直接就着饭盒一角把汤喝干净了。暖汤流入胃中,舒服到头皮发麻。

他一边喝一边扫视眼前的两张脸,同一个表情在不同人脸上表达出的情绪并不相同,林芳在担忧,而张勇在费解。除了费解以外,似乎还有一点嫌弃。

头微微后仰,一只眼睛眯缝着,这是张勇见到赵栋梁时的本能反应,也是赵栋梁在幼年陈相面前的固定面容。

自己又一次讨人嫌了。陈相这样想。

不过他并不太在意。他已不再是孩子,不需要通过他人的反馈来获得自我认同,更不会因为别人没给好脸色就羞怯和内疚。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即便一直以来他都对陈波的身世怀有无尽好奇。

“我已经没事了。”他对林芳这样说。

“你能帮我借一下档案室的资料吗?我需要前10年过境过湛江的所有台风的资料,顺便通知任天富一声,明天一点刮台风,两点风暴潮,让他去跟领导汇报。我要在这里等张瑾玥的电话。”

陈相再一次向张勇索取帮助。张勇这么会琢磨人,也一定知道领导的决定最好不多过问,把事办好就好。更何况,张瑾玥的人缘似乎特别好,台里没人不在意她。

果然,张勇听后只是愣了一会儿,便拉着林芳转身走了。再回来时,他重新换上一幅开朗的面孔,熟练地索功。

“档案室晚上没人值班,我跟后勤小刘关系好,好说歹说才要到备用钥匙。”张勇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牛皮纸档案袋排在陈相面前,“记录在案的,一共11个。”

“话给任天富带到了吗?”陈相一边拆袋一边问。

“带了,富哥听完直接冲厕所里去了。他肠胃一向不好。”张勇立在一边,站得比林芳还要毕恭毕敬。

陈相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把资料排列好。一听到重大消息就紧张到跑厕所的任天富,正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任天富又一次掉链子了,但陈相丝毫不着急,他甚至希望任天富晚一点再跑到自己面前追问为什么。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弄清95年的湛江,到底有没有登陆过一个强台风,发生一场惨绝人寰的自然灾害。

他要像穿线珠一样把多年前在天气志、课本、博物馆看到的只言片语全部串起来,与眼前的资料相对比,作为启发,回忆起现实里95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像是拼没有参照图的拼图,需要耐心、细心和运气,需要安静。

8501号Betty、8902号Hope、9007号Joe……过去10年内,在湛江登陆过的台风11个里面有9个都是强热带风暴及以上级别。

这座冰雪不存的亚热带城市,坐落于雷州半岛,三面环海,海岸线绵长,十分有利于台风登陆。虽然有吕宋岛这一天然屏障在西边庇护着,但那些长眼睛的气旋一旦不小心步入巴士海峡,便会头也不回地朝湛江奔来。

一旦风力超过12级,整个城市便会变成一片狼藉:倒塌房屋以万座计;毁坏橡胶树等经济作物以百万棵计;沉船数以千计;受灾人数不等,少则几十多则几万,取决于台风登陆前是否有及时的预警和撤离。

陈相仔细阅读一份份天气评述和受灾情况计量表,偶尔会有几张记录灾情的相片让他十分珍惜。他在头脑中把台风英文名、计量表中的数字以及照片里的断树、大浪或倒塌掉一半的房子按时间顺序摆好,紧闭眼睛疯狂回忆与此相关的一切所见所闻。

灯光打在眼皮上是暗红色的,漂浮在眼前的反色字迹和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游离而过让人难以捕捉。陈相始终保持注意力,不急不躁,一时一无所获也毫不气馁。

出色的情景记忆是他独特的能力,有些场景并非是刻意观察和感受过的,可回忆起时仍能身临其境。曾经,在小学升初中的那个闲适暑假,他趁家中没人,跑到张瑾玥的卧室里,用尽全身力气拖出床架下的储物箱,从一堆蒙灰的书里挑出看起来像是自己能看懂的。其中有一本十分特别,叫做《云的真相》。

这是一本封皮灰蒙蒙的线装书,1984年出版,内页里全是既像汉字又有些不一样的竖排字,页脚上密密麻麻全是中文注解。他最喜欢这本书,因为里面有很多摄影和图片,画的是云。

书里,他能看懂的东西不多,但并不妨碍在多年以后本科课堂上,头发全白的老教授颤颤巍巍在黑板上写下“开尔文-亥姆霍兹不稳定”时,他立刻回忆起书中“K-H不稳定”的注解和波状云的相片,好像它们就在眼前。

如果1995年的湛江真的发生过如此惨痛的灾难,那么作为学气象的人、一个出生在湛江的人,他一定会有所耳闻。现在,他只需要集中精神把这个暂时只能叫做9502的台风从纷杂的记忆里筛出来。

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只要眼下心如止水的平静状态能够一直保持下去,保持这种仿佛置身于下午三点半昏昏欲睡课堂上,呆望阳光下纷飞的粉笔灰时,特有的宁静感。

但是没能如愿。下一秒,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把他抽离,紧着耳边爆发出任天富伴着气喘吁吁声的惊呼。

“波哥你说有台风和风暴潮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陈相轻叹一口气,缓缓睁眼,眼前却是赵栋梁的脸。

赵栋梁浑身散发出泥土的潮气,怀里抱着本书,立在桌边,俯身瞪陈相,脸上写着震惊和气愤。

“你心梗了?”

赵栋梁的第一句话,不像是关心,更像在质疑。

“你没事为什么要这么说?瑾玥听了该有多着急,你就不怕吓到她吗?怀孕不能受惊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病!”

赵栋梁的第二句话,是标标准准的批判与数落。

陈相没有理会他,把视线重新移回摊在桌面的资料上,试图将被打断的思路接回。

“啪”的一声,赵栋梁把书摔在桌上,掀起的气流把纷杂的纸张吹乱了。

“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张瑾玥?你答应过我的,会对她的一生负责!”

赵栋梁很激动,话音尾带着颤抖,好像下一秒就会控制不住情绪暴喊出声。

陈相依然没有丝毫回应,他正被赵栋梁摔出的书吸引着。一本16开的书,厚得像块砖,书脊上手写着“渔樵问对”四个字。

他感到奇怪,《渔樵问对》里统共就没几页内容,就算全译成白话文,再加满注解,也不能有这么厚。莫非眼前这位被戏称为“卖卦哥”的怪人,真的传承了什么命理学大师的绝学,研究老天爷颇有心得,心得多到可以集结成一本旷世奇书?

好奇心驱使下,他把手伸向那本书。可还没翻开,书就被赵栋梁一把抽走。

赵栋梁把书紧紧护在怀里,嘴唇一抽一抽,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委屈,“陈波,你给我听好了,张瑾玥如果有任何事,我跟你拼了。”说完,他转身匆匆走掉了。

赵栋梁瘦削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值班室的门后,紧接着一阵风从门缝溜进来,把探身出桌面一半的纸张吹到半空中。陈相把它们一张一张抓住按回桌面,一头雾水地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转头瞥了一眼张勇手表上的时间:

12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