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在过去二十余年,只要出太阳,我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出门,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伦敦的海德公园玩轮滑。在曲水湖北岸,有一条又长又宽,像停机坪一样的光滑路段。我常常从大理石拱门滑到演讲角。我喜欢听那些聚集在演讲角的人们发表的自由演讲。这么多年来,我听过基督徒与犹太教徒的辩论,穆斯林与印度教和佛教信徒的探讨,马克思主义者与保守主义者的争辩,以及任何你能想得到的辩论。我也发现,自己不仅会关注那些站在盒子上或梯子上的演讲者,很多时候我对那些聚集在周围好奇的旅行者更感兴趣,他们本来只是想停下来看看热闹,却发现自己被这些慷慨激昂的陈词所迷住了。他们困惑不解的表情里也常常露出一丝震惊,也许他们惊讶于这些涉及宗教、政治的煽动性话题,居然没有被当局者禁止。在伦敦,不同信仰、种族和教育背景,以及来自各行各业的人,能聚集在这样一个地方表达自己的观点,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棒的事。我喜欢听人们讲述那些过去的美好故事,但是若没有特别的感兴趣的话题,我很少会参与其中。
最近吸引我驻足停留的,是一个基督徒和一位穆斯林之间的热烈辩论。这是两位仪表堂堂、充满魅力、衣着得体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人试图说服另一人,伊斯兰教徒并未屠杀基督徒。他凭着记忆说出了长长的一串阿拉伯语经文(大概花了1分钟才说完),然后他又把刚才的经文用英语复述了一次——仍然是凭着记忆。在最后他用这样的话来结尾,“这段经文里什么地方提到穆斯林有可能杀害了基督徒呢?”围观的50多名人群中,无一回应。当他又一次重复这个问题时,仍然没有人回答。我特别同情他,看上去好像没有人认真听他的演讲似的。我觉得自己有种冲动,要帮助他摆脱着持续沉默的尴尬,于是我代表人群回答说:“没有!”
他的脸亮了,开心的眼神朝我的方向追寻到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穿过了人群,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了过去。只是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就一下子滑到了人群中间。[10]就在这时,我才意识到,头顶上有一个摄像头,正在拍摄他的表演,而现在似乎不管我喜不喜欢,我都成了这场表演中的一部分。
“你是无神论者,对吧?”他说。我心里想,还真是容易被人看出来啊。
“呃……我是一位神经科学家,”我这么回答,希望可以暗示他不必做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你不信神吧?”看来今天想要用模糊概念可行不通了。
“不信,”我有点犹豫地回答。
“好,那么你就是中立的!”他回应说。
于是他接下来再次引用了整段经文,就像之前一样,分别使用了阿拉伯语和英语。突然我隐约记起这段经文在哪里听过,曾经引起了演讲角的骚乱,我感觉到心脏在怦怦直跳,嘴巴发干。当他翻译完这段经文后,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然后期待地看着我,我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之前的回答:“没有!”
“你看,我的朋友!”他用胜利的口吻向那位基督徒喊道:“圣战只会消灭没有信念的人,并不会消灭基督徒!”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困境吗?已经公开说明自己是无神论者,却在不经意间让自己陷入了众矢之的。我感到越来越焦虑,向人群中搜寻,看是否有不良企图的迹象,会不会有人想要冲上前来,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对这一逻辑结论的支持。
要是这番对话发生在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甚至是在英国的其他地方,我一定都会陷入麻烦。幸好在我看来,这位特别的演讲者试图为和平辩护,这一举动值得称道,因为这是在为基督徒和穆斯林找共同点,对我而言,幸运的是,无神论者并不在今天关注的范围内。
演讲结束,围观者也并没有对我施以暴力,我对人群露出愉快的笑脸,在心里和他们道别:“好了,我要离开啦!”然后立马以最高速度滑行,回到公园远处湖边相对安全的地方。轮滑者在人群中如果被拉拽的话,很少会抵抗,但如果我在肾上腺素飙升、全速滑行时,地球上任何一个短跑运动员都不可能追上我。
那天我非常幸运:大多数聚集在演讲角的观众并不是暴徒。他们(大多数时候)都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即便听到截然不同的观点也是如此。他们不会刻板地追随某些极端宗教领袖,这些独立个体有足够的智商来运用常识,对某些直接从宗教书中引用的教义(我不知道这些引用实际来源于何处)加以阐释。当天我没有被执行私刑,就证明了我这一观点。
通常我也不会反对与我信仰相左的人。但如果观众中有人从字面上理解教义,认为将我处死才是正确的做法,那么我对这样的宗教也绝不容忍。要是有人认为,某些书籍中的内容允许他们对不同信仰的人举起屠刀的话,那他一定是被严重误导了。多少世纪以来,宗教异见造成了无数伤亡,而科学进步却解答了许多生命中的重大问题,同时也引发了这样的思考:宗教是否已实现其目的?现在正是我们进入后宗教时代的时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