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越过,凡人的极限
突地,身后传来“得,得”马蹄声响……如此陡坡,怎能走马?
听这声音节奏,是奔马步伐,却又不似马掌踏击在石径上,而是铁石相击声,竟似用上了时下不多见的马蹄铁!
三人回头看时,只见陡坡山径上,竟然有三匹马依次奔驰上山,马上稳坐着三人,提缰跨镫,骑术精熟。
薛礼双掌连击三下,手向左挥,做了一个手势。
三人停下,分别间隔一两丈,排立在石径左侧斜坡上,给三匹马让道,一边打量那马上三人。
那三人一面收提缰绳,减速奔驰,一面也望向黄裳三人,待行到一丈远时,
中间一匹灰色马上的老年男子,手握缰绳向三人微一拱手,颔首以示谢意,又多看了薛礼一眼。
只见他年约六十上下,穿着灰色大袖缺胯袍,神态高邈,寿眉广额,眼目清亮,身量异常矮小,居然是一驼背老者。
最后一匹黑色马,坐着一中年男子,松开缰绳,拱手示意。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着青色缺胯衫,除额鼻挺秀之外,整体面容寻常,神情轻快,似总带着笑意,便如一邻家阿叔。
他长手长腿,背上长布包袱鼓鼓囊囊,看形状里面似是琴瑟和刀剑之类,整个人骑在马上毫不费力,身子极为轻松,如人马合一似的。
最前的一匹青色马驹上坐着一个女子,身穿天青色竖领小袖胡袍,头戴幂篱,皂巾却截短至齐腰。
女子未拱手,却开口道:“谢了!”
声音稚亮,听着年纪不大,却身姿修长,马走生风,幂篱皂纱飘散开,
那是一张少女容颜,星眸墨羽,隆准丹唇,英气照人,意态洒落,令人一见沁心!
斜坡上的黄裳三人拱手回礼,人马转眼已过。
那三匹马精神抖擞,身不高,背曲,颈细长,后臀大,
鼻耳还带缺,应被割过,可泄气漏风,以免气盛冲肺、风大耳鸣。
马蹄翻踏间,果见钉有铁掌,行于硬石路面,长途奔走,比肉茧蹄掌更耐磨,
若是行军冲阵,千万铁蹄奔踏声,大地震动,更可摄人心魄!
薛礼眼望着已奔到山坡上方的马腿,击掌赞道:
“真是好马!好骑术!如此陡坡,还能如此平稳奔驰,还能及时避开山石树枝。
令人想见汉武时大将军卫青‘骑上下山若飞,材力绝人如此’!
这等人物,在龙门未曾见过,不知这三人是甚么人?上山作甚?”
黄裳望向那少女马上提纵起伏的背躯腰身,道:“如此山路,也能如此恣意纵马?!
我看这三人应是一家人,大概中年男子是老者的女婿,是小娘子的阿爹,来自河北崔姓大户人家,……”
正要说下去,“啪”的一声,仲长潜双掌一击,打断道:“我等继续比过吧,待到峰上见个分晓。”
“仲长莫不是看上了那飒爽英姿的小娘子,快快赶上,附骥尾而行易,哈哈哈……”黄裳嬉笑道,
“说是‘峰上见’,你不妨揣测下是在禹王祠见,还是高祖庙见呢?”
薛礼接口道:“定是禹王祠见,高祖庙在禹王祠南面的绝顶之上,
离地三四百丈高处,坡势比这边更陡,
即便那等好马,也不可能上的。”
仲长潜苦笑道:“眼见黄五只顾盯着那小娘子,是你看上了吧?
同是上山,人家靠马,我等靠腿,望尘莫及,还是专心奔跑吧。”
“你看与我看不同,我光明正大地看,纯粹欣赏天人造化美景,心无波澜。
你看小娘子,想看又不敢多看,不够自然大方,看似心多杂念。”黄裳笑道,
“正是我等能靠腿,人家不能靠腿,各擅胜场,你自有长处,足可自信!快快跟上吧,哈哈哈……”
“黄五,你真的心无波澜?我怎地看你眼中却是光影闪动?”薛礼又解围道,
“仲长还是童子,眼光纯真,见那等出色的小娘子,不多看,以免多着色,也是自然的吧。”
黄裳笑对道:“我那也是纯真之光好吧,说得我跟你似的,已是见色不怪,待我回去,问问阿嫂是怎么你了。”
“你敢去?不怕你阿嫂拧掉你耳朵,抽烂你嘴么?”薛礼道,“还是莫说了,又要耽搁了。”
又特地向仲长潜道:“黄五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在理,自有长处,足可自信!多想作甚?走吧!”
大手一挥,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
三人一齐展开身形,奔向上峰。
只是渐渐黄裳和薛礼皆被超越,仲长潜精神抖擞,轻啸提气,已在最前。
待到三人来到禹王峰上,微喘着站定,伫立观瞧。
禹王祠坐北朝南,祠前一片十丈见方的空地,并不见那骑马上山的三人。
只见一旁的五株青松下,缰绳系在树干的那三匹马正垂首附耳,打着喷鼻轻嘶。
那祠内似有多人说话声,却听不清。
仲长潜举步向祠门迈去,走了几步,感觉有异:黄五薛大未跟上。
忙回头一看,却见薛大鹰目圆睁,黄五方口张开,两人均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仰望着禹王祠南面上攀绝顶的山路。
仲长潜顺势望去,竟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惊人一幕:
山顶东北坡,陡峭石径中段,两个身影,轻矫迅捷,直奔顶峰,
天青衣身影在后,背负白布包和幂篱,瞬间一步,即上升二三丈,
尤其震惊的是,灰衣青衣身影在前,叠在一起,青衣人背负着灰衣人,一步竟达三四丈,翩然若飞……
这一景象惊世骇俗,远超常人认知,非人力能为,已超越凡人的极限,
而对于仲长潜三人来说,冲击之大,更比常人强烈十倍,仿似突被刀扫电击,劈破心湖,炸起惊涛!
因三人也习武,又修习了两三年鱼龙河图“轻身诀”,深知个中难易。
人能多远多快,身体基础就局限在那里,凌空飞渡那只是神仙传说。
凡人须靠腿脚触物生力,然后一步一步移动,能改进只是方向、步幅、步速、力道与变化。
同一个方向移动,步幅每加多一尺,步速每加快一瞬,实是极难,且陡坡比平地又难上倍蓰。
要付出何等的勤苦修练,凭借何等的天资诀窍,才有可能突破天生拘囿,到达如此境界,难以想象!
亲眼见到比自己强过太多的人,三人合击斗倒巨牛后,对自家增强的自信,似被浇了一场凉凉秋雨。
黄裳合拢了嘴,垂下头,面色黯淡,叹道:
“天外天,人外人!上峰之前,我还睥睨自雄,却不料只是井底之蛙,不得见天,唉唉……”
片刻,转而双手握固,昂首望向山顶盘旋的两只鹰隼,扬眉道:
“虽然有听过传说,但若非亲眼所见,决不知凡人还真能做到。
却原来是画地为牢自困笼中了,这等轻身术,所幸今日得见,
以此推之,此生当也可努力,再破樊笼,振翅高飞!”
薛礼目光由绝顶转向远山,揉了揉眼睛,扼腕叹道:
“言之有理!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
自己做不到的,有人却能做到的,还是比自己年轻的人能做到,
我连黄五你也远不及,看来此生万难到此地步了……
索性不如更多用力在骑射兵器上,这战场斗杀技,才是自己兴之所归,
……但愿来年收成大好,能租上一匹良马便好了。”
他目光又转而看向峰上那三匹良马,心生羡慕。
仲长潜将目光从山顶收回,搓着手道:“不错!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
便如我做不到的,你却能做到,道理上一样的。
还是薛大能沉心静气,你膂力过人,嗜好武道,最能耐苦,拳脚兵器射术自是胜过我不少,龙门地方已是无敌……”
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他顿了顿,微微改口道:“……似是无敌,若能有马练习,与现今用驴相比,骑射必能补强。
……黄五天资纵横,龙门第一,学啥皆精进迅猛。
……只有我各项均只占得中等,不比你二人各有所长,便于选修。
……刚才见到那三人马御俱佳,惊奇一下也就罢了,
黄五你还说我无马但可靠腿,却是走眼了,竟连靠腿也不行,
那小小娘子身法也远胜我等,想想更是气馁。”
黄裳瞧着仲长潜面带沮丧,扬眉笑道:
“仲长,你还是念念不忘那小娘子,果然是年方十八‘知好色则慕少艾’啊……
你是想知道他还有何惊人绝技吧,莫非又在感叹,为何又见到有人强过自己?
其实,你大可不必,人无自信,难以自处!你又焉知自己不会是渐入佳境之流?
当下最要紧是,再跟一程,上到那高祖庙峰上再与小娘子‘见个分晓’,我等快继续比试吧,哈哈哈……”
“黄五说得有理,他强是他强,我自有活法!多想作甚?时候不早了,我等快去高祖庙吧。
依旧照老规矩,按停下时的间距,仲长潜站最前,身后一丈五是我,黄五在我身后两丈,出发!”
薛礼目光自那远山群峰收回,凝目绝顶,神色已恢复淡定。
仲长潜摇头哂笑,一时却也不想再说话,
听从薛礼安排,三人整束幞头衣鞋,依次站定。
这时,禹王祠内隐约的众人说话声已消失,变为了两人语调激昂争辩,
相距远了,依稀传来“……神社…大船…钱粮…丢失…逼迫…失踪…色诱……”的只字片言。
三人无暇细听,心不再旁骛,凝神调息,重新开跑。
【注1:《太平寰宇记》卷四六载:“唐高祖庙,在禹庙南绝顶上,”】
【注2:《朝野佥载》有传,某某一跬可过五丈,即是此人,后文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