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饮名酒,问功名
“只说贪墨,大战将开,地方经略筹措,涉及资财过于浩大,且又名目繁杂,难以审计。
自有胆大妄为者,自觉有可乘之机,伸手攫取,中饱私囊。”裴休贞道,
“离开定州前,听闻沧州长芦令李太辨往日恣行侵夺,今年更是贿赂盈门,已被有司察知。”
黄裳听到这些陋事,忽觉一阵气闷,不想再听,只想出去透透气。或者……
想到此,他直接开口:“是黄五自找苦吃,本想听得一场我大唐扬威域外的兵事,却不料打听得此等腌臜事,却无可奈何,黄五气闷,想去饮酒!”
裴休贞哈哈一笑:“小子心性!有趣!带四郎同你去吧。”
黄裳见他如此,又道:“我将酒送来,与裴刺史共饮。”
裴休贞却道:“不必,我此病不宜酒,你等年轻人尽兴便好!”
黄裳这才告辞出舱,裴四郎跟来,柴瑶光也跟来,先后上了黄裳的船。
又叫上薛礼仲长潜,一齐进舱中,空空无人,柴兴也已不在。
黄裳但觉须宣泄胸臆,也不顾还要去五斗先生家饮酒,取来大酒樽,给几人倒酒。
五个年轻人去了拘束,一人各自一觞,一饮而尽,虽是“桑落”酒,却并不当作名酒。
一觞过后,也便各自从酒樽倒入自己觞中,自倒自饮。
一面又互道了姓名。
黄裳与裴行俭碰了一觞。
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裴四郎可有官身?”
“裴四正就职左屯卫府仓曹参军。”裴四答道。
黄裳家有两名府卫,自是知晓:
这仓曹参军,正八品下的文职,比这龙门上县县令的正七品上,低了五个品阶。
在那负责宿卫京师、遥领天下六百多个折冲府的十六卫府中,官阶不高,也不太低。
各卫府只设二员户曹参军,却入选“亲卫、勋卫、翊卫”三卫五府,必须五品以上当朝权贵家子弟,其余人家无此机会。
裴四郎所在的左屯卫府,军号“羽林”,常备军五千人。
军士来源是从内、外二府抽调上番的宿卫,内府是五府中的翊卫府,外府是左屯卫遥领的四五十个地方折冲府。
一折冲府的卫士人数分上中下三等,下府八百、中府一千、上府一千二百,定期从中抽调卫士,轮流上番,宿卫京畿或征发战场。
故一个左屯卫府合计有四五万人的备用兵力。
这一卫中,在他仓曹参军之上,只有八九人而已。
薛礼有志以武功取功名,见比自己小的裴行俭已是左屯卫仓曹参军,是自己远远够不着的品位,很是羡慕。
询问起自己最好奇关注的当下京师军卫战力如何,裴行俭笑而不答,只道:“那可是军中机密,请恕裴四不能答,哈哈……”
薛礼哈哈大笑,乘着酒意,自取弓来,挽弓搭箭,道,“看我射天狼!”
黄裳拦住,举起两只酒觞,向高空抛去。
一箭破夜风,连破两觞,竟仍射向星空!
箭却不见落下,消失无踪。
“好!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裴行俭吟道。
黄裳却不加赞和,只问道:“依裴兄看来,薛大郎可能入府卫么?”
他方才听了裴休贞的有些话,忽地看到了薛礼的机遇,便想加快推一把!
“论材力之强,薛兄绰绰有余,若是不入府卫,想是不愿加入,或受那丁口、资财所限。”
裴行俭答道,他早见到薛礼身着廉价的褐衣麻履,此时又看了黄裳一眼,道:
“可惜,龙门此地折冲府不在裴四所在的左屯卫遥领之内。”
显是已看出黄裳提问的心思,是想打听可有格外加入的门道。
他见黄裳面露失望,又道:
“薛兄若是愿意,待我回京,寻些师长僚友,去遥领龙门折冲府的左卫,寻些门道。
或许可以说动本地的折冲校尉,点选拔擢,也算是裴四为国举贤,哈哈……”
“感谢裴兄高义,以薛大材力,卫士却选不上,真是不公。”仲长潜叹道。
“裴兄热心援手,我兄弟十分感激。”黄裳喜笑道,
“裴兄无须担忧资财,我卖得此船,十万钱全归薛大,供裴兄使用。”
裴行俭见他十分豪爽,襄助友人,不遗余力,更是欣赏。
黄裳又接仲长潜的话,笑道:“易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想是薛大郎的时要到了。”
薛礼却道:“君子居易以俟命,天命无时,如何强求?”
裴行俭是弘文馆举明经出仕,通晓经义。
这《礼记》与《春秋左传》同为大经,自是熟知不过。
笑着接道:“小人行险以徼幸,薛大话说一半,我名行俭,俭与险两字,形相近、意相通,这是骂我小人,行左道捷径么?哈哈……”
“君子以俭德避难,裴四自是生来无险无难。……我是怕烦劳裴四,这些年来,我已不敢抱太大希望了。”薛礼也笑道,
听裴四郎在称呼上已拉近了两人距离,知他虽多想却并不真恼,仍接着解释:
“……而且,我也另有苦衷。
不说户等资财尚缺,单只丁口一项,我家几代单传,别无兄弟。
尤其是……尚无子嗣,我若真入府卫,一旦上阵,有个不测,家中只娘子一人!
因此不免犹豫,不敢强求。”
“我任职军中文官,确是入险地而少行险。
哈哈……薛大所言,我深有感受,你我一样,皆是单传,有妻无子。”
裴行俭听他笑着道出心中隐私,只觉两人又近了一大步,但也不好再说此事,
转道:“不同在于,薛大射术武力惊人,我不及矣。”
黄裳接话道:“箭术远射,最须用眼!
裴四兄在船头看那过所,目力甚好,箭术必是上乘,加上智略过人,身材伟岸,只怕还另有绝技吧。”
裴行俭却摇头道:“人之精力有限,我所学杂驳,却又讨本求奥,时光常被用尽。
少时读书练字,甚至还向崔清河公学习历算气象,
现下在卫府得遇高师,学那“万人敌”之术,以用兵领军为要。
如你说的目力,也只为行军对阵、观测天地人物而练,顾此失彼,因此武力实在有限。”
这话的道理,黄裳也认同,只是慨叹:
起点不同,人生大不一样!
裴四走的路,站的位置,使他跳过了薛大绕不过去的--
如何凭借个人武力“十人敌”“百人敌”杀出重围获得机会--阶段。
直接跳到了如何掌领军卫作战的”万人敌”高阶!
这一段路行去,即如有关山阻隔,难以翻越。
黄裳三人心有所思,一时不语。
裴行俭那几句私话,本意在仔细解答自己并非过谦,引来一阵无声,便打破沉默,道:
“一入仕途,宦海沉浮,身不由己。
我也不知是否能学以致用,是否能在军中有何等前程。
兵法云‘水无常形,兵无常势’。
观当世名将,如卫、英二公,也是路有不同:
卫国公二十六岁入仕,五十一岁才得任行军大总管,扫平南北西域,六十岁灭东突厥,才得爵代国公,今年七十四,闭门谢客,隐于京师;
那英国公二十六岁已是国公、黎阳总管、右武侯大将军,统御一方,征战天下,今年五十一,又将任辽……行军大总管……”
他心下暗忖:一时差点说漏嘴,把用兵军情泄露出来,不该不慎,口中接着道:
“由此可知,大器可晚成,大器又不必晚成,又或者大器难成。
即如我师,神武雄谋,信义智勇,今年五十三,却仍际遇渺茫。唉……”
说着,不禁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