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涉过愤怒的海(5)
沈小琳猛地把手机扔在桌上。杯子撞翻了,咖啡流到腿上。她站起来,可白裙子已经弄脏了。周围人都在看他们。老金抽出纸。
“你烦不烦!”沈小琳叫起来,“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过了。”
她夺过纸巾,吸裙子上的咖啡。已经吸不尽了。她气得满脸涨红。最后,她放弃了,重新坐下来。
“你别怕。”老金尽量温和地说,“我没有恶意。”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沈小琳看着桌上老金的手机,直到屏幕变黑,照片消失不见。她突然哭起来:“小娜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和我一样,她也特别没有安全感,只有我能理解她……”
服务生又端来一杯咖啡,小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沈小琳看了老金一眼,摇摇头,让服务生走开了。
“跟我说说她男朋友的事。”老金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沈小琳低头盯着裙子,叹了口气,说,“到日本之后,李苗苗去读了商科,小娜就在东大。一开始他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后来突然有一天李苗苗来了……”她突然抬起头来,又变得很激动,“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他对小娜根本就没有爱,只有占有!他们吵架,我听见他吼过,‘你是我的女人!’”
老金不明白她究竟在气什么,但感觉她的愤怒和小娜的死无关。
“他骚扰过我!”沈小琳气得满脸雀斑都在抖,“只要小娜不在,他就犯病,我跟小娜说她还替他辩解,说他是开玩笑的。根本不是好吗!他就是变态!后来,我男朋友亲眼看到他偷拍我洗澡,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她越说越激动,“我男朋友,比你还高,蒙古人,他来日本可是学击剑的,重剑,李苗苗算个屁!”
“李苗苗挨揍之后有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他说要找黑社会,让他们来解决问题。他说要找人强奸我!轮奸我!我才不怕呢!……可小娜是真的吓坏了,她劝李苗苗,跟他说以后他再来他们就到附近的旅馆过夜。李苗苗特得意。小娜失踪之后是我第一个跑遍了附近的所有酒店……”她又哭起来。
“李苗苗,他人在哪里?”老金压着嗓子问。
“不知道。”沈小琳擦掉眼泪,“逃回家,逃出国,去哪都有可能,反正是跑了……他家有的是钱。他是富二代,家里挺有背景的。”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像是怕老金不信,她又说,“我真不知道。”
她知道的,但老金不想逼她。“你觉得,”老金问,“他是为什么……”他是想问李苗苗为什么杀人。
沈小琳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猜是因为小娜想和他分手。”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又说:“小娜想摆脱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我都知道。”
“就因为这个?”
“你还不明白?”沈小琳猛地把身体坐直,“李苗苗根本不是人,他是神经病,是个变态!”
“会不会是别的人?”
“什么别的人?”沈小琳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她猛地站起来,“要是我爸半年不给我打电话,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你不信我,我们还聊什么啊?百分之百是李苗苗!”她狠狠盯着老金,继续盛气凌人地说,“警察想让你去澄清小娜的身份,跟你说,别去!有人造谣说中国留学生杀了日本女孩,日本人现在到处在搞抗议,警察都蒙逼了,你偏不要去,你得抓住这个机会给警察施压,让他们赶紧破案。中国人杀中国人,他们会管吗?”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金又坐了十分钟,等头疼减轻到可以站起来才离开。
回酒店之前他去买了止疼药。五天五夜几乎没睡,让他精神异常恍惚,吃药让他头晕,可不吃药全身的疼痛根本无法忍受。
房间里堆着七个大纸箱,里面都是金厉娜的东西。是顾红叫人送过来的。老金给她打电话,她没接。前台告诉他顾红没有退房。老金等了她一下午。
一直到天黑她还是没回来。老金给岛津打电话,约他在酒店见面。
岛津很快就来了。
眼下岛津压力很大,上司限令他最迟明天必须说服死者的父母接受电视访问。现在岛津已经知道,上司这次对自己的种种刁难,其实是想借机把他丢到福冈县的偏远派出所去。一路上他都在酝酿该怎么说服老金,见面之后老金却直接就答应了。岛津感到很意外,但老金点上一根烟,清清嗓子,仿佛宣布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警察,你,你们,必须承诺一周之内抓住凶手。”
万万没想到他会提条件。
“金先生,”岛津深感为难,“作为警察,我们肯定会全力以赴,可在时间上我真的没办法向您保证……”
“嫌疑人是李苗苗。”
岛津吃了一惊,不知该怎么应对。老金的脸色变得僵硬而阴沉。
“就一周。”老金说,“答应,我就接受采访。”
岛津硬着头皮打电话向上司请示。上司果然不同意,不仅如此,还奚落了他一番。岛津最后得到的指示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明天死者的父亲必须接受采访。上司挂了电话。岛津沉着脸走到老金面前,说:“好,他答应了。”
怕他变卦,第二天下午四点不到岛津就开车来接老金。
为了看上去精神点,老金刮了脸。镜子里的人让他吃惊,面孔浮肿,眼窝深陷,两只眼睛通红。又一夜没睡。安眠药除了让他无力和干呕,根本没什么用。
汽车行驶在雨夜的东京。雨点打在车顶上,把其他噪声都掩盖了。东京塔出现在银色的急雨里,看上去是灰茫茫的。老金又给顾红打了一次电话。占线。他把电话攥在手里。
窗外,雨水使城市破碎成五颜六色,显得很不真实。
“来东京,还习惯吗?”岛津想不出该说什么。
老金没说话,掏出烟来。岛津立刻放下车窗。和这个男人打交道,他总有一种希望自己不在场的糟糕感觉。
在电视台录完声明岛津又开车把老金送回酒店,老金一下车他也跟着下来。他朝老金走过去,伸出手说:“谢谢。”他确实感到如释重负,感谢不是装的。
“你还有六天。”老金说完,没和他握手,转身朝酒店走去。
开门的时候他听到电视开着,一进门果然看到顾红在里面。她连头发都没梳,整个人干枯得像个蜡像。
“怎么不接电话?”他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杜阳来了。”顾红站起身,走到窗台那边,“小娜的善后他请了专门的人来处理。”
“用不着。”老金漠不关心地说,“你要跟他走?”
“这不用你管。”
“警察那边说好了,一周内破案。”
她不想多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收拾东西。老金站在那看着她:“抓到人,我们得去见。”
“我不见。”顾红无情地说,“女儿发短信你不回,为什么不回?”后面的话,她咽了下去,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各自占着房间一角整理女儿的遗物,女儿的东西多数是书和衣服,漫画非常多。顾红边收拾边流泪。老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你在干什么!”顾红终于被他激怒了。
老金没说话。他在翻相册,他要找李苗苗的照片,可一张也没有。奇怪的是,也没有金厉娜在日本的照片,相册里的旧照片全是她十一岁之前的,有她在沙滩上捉螃蟹的照片,她参加夏令营和同学一起站在山顶大笑的照片,顾红给她洗头时老金偷偷拍的照片。打开最后一本相册时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被撕开过,变成三片,又用透明胶布粘在一起。那是三个人最后的一张合影。老金记得那天。桌上摆着蛋糕,上面点着蜡烛,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忘了因为什么,金厉娜笑得脸变了形,他和顾红也全都乐不可支。
他把照片收在钱夹里,一抬头,看到顾红又在哭。
顾红在看女儿的日记。“哭醒了。”她念道,“爸不在家,他又出海了。他才回来三天,就又出海了。海对他就那么重要吗?那我呢?”
老金走过去夺过日记本。顾红愣了一下,突然开始打他,用巴掌打,打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手臂。“都怪你!”顾红撕心裂肺地喊,“都怪你!都怪你……”
她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老金任她打着,根本感觉不到疼。
“把女儿还我!还给我……”她哭得不像个人。
老金闭上眼睛。他希望她不要停,可她突然住了手。
“滚!”
他从房间出去,走到大街上,冲进小酒馆,一瓶一瓶灌自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