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复盘
旭彬多年来主持腾讯历史频道,主编的“短史记”系列选题视野开阔,行文轻松,喻义无穷,曾是我追踪阅读的栏目。旭彬个人著述量大质高,几乎出一本热一本,毫不夸张地说,早已成为新一代历史类写作台柱子之一。以这几年出版的《秦制两千年:封建帝王的权力规则》《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为例,史料丰沛新鲜,思想深刻,行文老练,一时间洛阳纸贵,成为各界具有共同阅读兴致的历史类读物,实属难得。
旭彬的新书《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主要研究描述1861—1911年这50年间中国的改革进程。从大历史角度看,这50年虽然为时不长,但确为殷周以来3000年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集中精力研究这段历史,弄清这段历史的起承转合与前因后果,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学术工作。旭彬的这部巨著,将编年与纪事本末诸多体裁综合运用,50个年份中的重大事件几乎都有着落,或者单独叙述,或者放在某一主题下述及,纵横结合,详略得当,引证翔实,叙事张弛有度,相信一定会受到读者的欢迎。
这一段历史虽然过去了100多年,研究者也先后做出了许多有意义的研究,但是如何理解这段历史,如何将这段历史放在一个更宏大的历史背景中进行叙述,这依然是学术界必将持续探究的问题。旭彬给出了自己的理解,许多说法极具新意,我也大致赞同。我想接续讨论的是,放在中国3000年历史长河看,这段历史究竟给我们留下什么实实在在的遗产,留下什么值得汲取的教训。
毫无疑问,实实在在的遗产就是中国终于踏上了工业化的路,中国终于从农业文明走出。这在今天一般人的感觉中可能并不是多大的问题,但从历史上看,这一点格外重要。我们知道,大航海时代到来后,全球产业就酝酿着突破,经过几百年的积累发酵,至18世纪中叶英国工业革命爆发,一个全新的时代由此发生。而此时的中国正沉溺于盛世想象中,对于英伦三岛的工业革命,以及欧洲大陆正在发生的变化,竟然毫无察觉。
20年后,英国人来了,他们很自豪地带来了工业革命的新产品和新成就,希望中国注意这些新趋势,开放市场,让英国这些新颖的工业品进入。假如那时的清朝统治者打开一扇紧闭着的国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都会被改写。然而历史无法重来,清帝国竟然在英国工业革命100年之后才不得不开始自己的工业革命。旭彬的这部大书就从这儿开始。
耽搁了100年,又是在两次鸦片战争后开始自己的自强新政、洋务运动。于是中国这场工业化运动从一开始就带有很大的问题,缺少整体规划,也不知道变革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而且由于帝制时代一味施行愚民教育,这对于维护既成统治固然有效,但对于任何变革都设置了一个多元社会根本不会出现的障碍。旭彬说,愚民教育虽然有助于维持统治,但在变革时代,终究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诚哉斯言!据此就可以解释50年改革所遇到的麻烦,很多是历史留下的许多意识形态屏障。自己很难逾越。
然而不管怎么说,中国的工业化终于在蹉跎了一个世纪之后开始了。此时的日本即将开始维新改革,西方资本主义仍然是英、法、美等几个大国。假如当时的中国像英、法、美所期待的那样打开国门,让外国商品自由进出中国,让中国成为自由贸易的区域,重回汉、唐、宋、元,或许,中国的市场能得到充分开放,经济实力也会迅速成长,成为世界经济中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可惜的是,我们从史料中不难看出,清廷开放的进程迟缓、低效,极不情愿。清廷主政者似乎根本不明白开放的意义,总觉得市场是自己的,不能轻易让渡给别人。至于别人的市场,那时的中国当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不知道这也是可以共享的。于是西方人很快意识到中国如果不能像西方一样开放市场,那么中国的市场价值实际意义并不是很大。由此理解19世纪80年代中外关系日趋紧张,1894年的甲午战争后签订的《马关条约》更是激化了这一关系。
过往百年,讨论洋务新政的,不论基于什么样的立场,都承认这场现代化运动过于畸形,政府垄断了资源市场,至于增长的结果也基本上与民众无涉。民众没有从发展中获得好处,更不要说发展的普遍性。政府没有经过适度的改造,洋务新政其实就是让政府公司化,许多完全可以凭借市场可以解决的问题,清廷主政者出于维护统治利益的需要,宁愿不发展,也不会交给市场,更不允许民间私有资本的成长。
没有普遍性的发展,没有民众普遍性的富裕,人民游离于洋务新政之外,那么政府主导的“点线增长”便不具有多少实质性意义。如果重返19世纪下半叶,中国发展所面临的最迫切问题是社会再造、国家再造,需要重建中国社会体制、国家体制。这一点,洋务时期的思想家就已有人看到了,冯桂芬、薛福成、郭嵩焘、郑观应等都有不少讨论;1885年,伊藤博文来华时,也与李鸿章就此交换过意见,明确表达过中国应该有一总体改革思路的看法。
实事求是地说,洋务新政也带给中国巨大变化。中国的工业化毕竟从零开始,有了一个很不错的起步,重工业、制造业、造船、航运、电报等基础性设施在那30年获得了巨大进步,沿江沿海的城市群也相继出现。我们后人一方面要看到洋务新政的本质局限,另一方面也不要低估这30年在50年晚清改革进程中的意义。
历史无法假设,但可以复盘,可以讨论另一种可能。假如甲午战争不爆发,中国继续潜心于自己的建设,继续与世界诸大国保持经济合作、“政治亲善”,继续和平外交,成为世界尤其是远东政治格局的建设者与维护者。这种情形再走30年,中国内部的精神建设也会不一样,中国的经济基础也更扎实。到那时,不是强大的中国与外部冲突,而是中国不需要冲突,反而成了制止冲突、维护和平的力量。这样推演当然有点天方夜谭的感觉,只是如果我们复盘19世纪晚期中国政治走势时认为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李鸿章主导的政治派别其实就是这样想的,中日两国拖至最后时刻开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和比战难。严复说这是宋代以来中国人的一个最大教训。中日冲突还是发生了,然而如同两次鸦片战争一样,甲午战争并没有演化为全面战争,清帝国在不太失面子的前提下“止损”,与日本签署了“讲和条约”。
这场战争带给中国巨大的伤害,精神上的伤害长期一直都没有完全消解。至于属国、土地、赔款更是让中国人痛心疾首,革命由此发生,主要就因为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
战争打断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但战争也让中国人开始惊醒,开始反思已经走过的路,中国历史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巨变”,所谓“历史三峡”,都只能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
中日甲午战争之前,很少有认为中国需要根本改变,他们中的大部分认为中国需要向西方学习,但这些学习只限于坚船利炮、声光电化,至于体制、社会、伦理,中国不仅不必学,而且必须谨防这些东西影响中国。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当时中国政治精英、知识精英的普遍意识。
甲午战争后,中国人的观感很不一样了,孙中山、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这一大批激进主义者不必说了,即便统治阶层内部,也逐渐承认西方文化知识的有用性。本书第三十五章描写的朝野各界对甲午战争的反思很值得细读,光绪帝、恭亲王、李鸿章似乎都有幡然醒悟的感觉,这也为中国翻开新的历史篇章提供了契机。
我认为,《马关条约》给中国带来的最大影响,并不是割地、赔款,而是允许日本臣民在中国通商口岸自由办厂。这个规定一举打破中国长期以来的经济管制,中国经济通过各个通商口岸与世界经济连为一体。既然外国人可以在通商口岸办厂,那么中国的先富阶级自然可以褪掉红顶商人、买办商人的掩饰,直截了当变为中国的资产阶级。所谓“历史之巨变”,其实就是社会重构、阶级重组,一个全新的阶级出现,“士农工商”的四民社会被打破了,中国终于进入近代资本主义发展轨道。此后十几年,政治上的变革、倒退,其实就是资本主义发生初期资产阶级与政治权力之间的博弈,分权运动、权利运动,中国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逻辑向前推进,新政、预备立宪、谘议局 1 、资政院、责任内阁制等,都应该在这个历史脉络中进行理解。
很多年来,研究者基于时人的批评,大致都强调晚清最后十年的政治变革如儿戏。我个人不认同这样的分析。国家体制变革是根本性变革,清帝国在之前漫长的时间里确实耽搁了、延误了,但我们不能据此以为1906年开始的预备立宪不可信,是拿国家前途开玩笑。如果我们回到历史现场,必须承认1904年的日俄战争,当时的外交困境迫使清政府安排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如果没有吴樾临门一脚,也不会让慈禧太后、满洲贵族看到宪政的力量。只是历史的吊诡在这关键时刻,光绪帝、慈禧太后相继辞世,中国步入“后威权体制”,摄政王、隆裕太后、宣统帝“三人组”应该是清帝国200多年历史上最弱的班底。而中国资产阶级正在迅速成长,体制化的谘议局、资政院,以及那些非体制化的国会请愿同志会、各省谘议局联合会等,其活动力、影响力,远胜于清帝国的既成架构,清廷统治集团的决策逐渐变为被动反应,无法引领政治进程。终于,武昌首义,掀翻了清帝国270年的统治。
清帝国因改革而隐入历史,对于满洲贵族来说,固然有亡国之痛。但是正如顾炎武早就揭示的那样,有亡国有亡天下,一家一姓之消失固然可惜,但对大中国而言,清帝国没有了,中国还在。何况,晚清50年改革也为中国积攒了一些家底,留下了一些制度性思考。
至于民国是不是不如大清,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是为序。
马勇
2023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