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兄弟?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三楼的电灯亮了起来,一个身着睡袍的女人推门走到了阳台上,她一脸倦容,头发蓬乱,踮着脚伸手够了够廊下挂着的衣服。
“还越晾越湿了!”
上海的九月,雨下下停停,已经绵延了一个多月。潮润的湿气浸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女人抱着双臂,举目远眺,但是只能看到三米开外对面楼的青红砖、阳台以及诸多横跨巷子的晾衣竹竿。
这里是上海石库门,庞杂的弄堂聚集区,矮楼四五米,最高的也不过七八米,自然看不到远方风景。不过视觉的局限并不能阻挡她的心灵飞往远方,也并不妨碍她清楚地意识到整座上海城正笼罩在一层水雾之中。
时近夜晚,天空已经是一层墨色。整条林雨巷不能辨得分明,有几户人家已经开始亮灯。女人遥遥地听到由远及近的汽车马达声,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非常有律动的声响,她凝神细听。
汽车开到巷口竟然拐弯驶进了巷子,女人朝楼下看去,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她知道,能坐这种车的人,非富即贵。紧随着汽车的是整齐的三排队伍,总共约莫十五六人,他们全部身着黑色的雨衣,跟在汽车后面整齐地小跑着。
原来,律动声是他们的脚步。
女人的困惑解开了。
汽车停在了15号楼前。
这帮黑衣人也紧随着停下脚步,站立车后,雨水顺着雨衣滴落在地,他们的面容全部都隐藏在帽檐和黑夜之中,显得十分可怕,但是更可怕的却是他们如雕塑一般的沉默。
汽车门迟迟没有打开,女人很好奇他们一伙人在干什么,直到此刻,她还没有意识到情况危急,只顾一只手撑着栏杆往下窥视。最前排的一个黑衣人抬起头凶狠地盯着她。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丈夫一把拽进了屋里。她几乎是被丈夫拽飞起来,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随后破口大骂起来。
“死人啊侬……”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丈夫一把捂住嘴。
“特务,你不要命啦!你看看他们手里有什么!”丈夫小声在她耳边嘀咕,并且赶紧把屋里的灯给关了。
俩人通过窗帘的缝隙,偷偷观察着楼下。女人这时才看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她一下子瘫软下去。
一行特务仍旧沉默着。
不过林雨巷的居民们仿佛很有默契,在男人拉掉电灯之后,刚刚开灯的七八户居民也陆陆续续熄掉了灯,整条巷子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15号楼的阁楼亮着一盏孤灯。
黑衣人环视一圈后没有发现异样,便快步走到副驾驶座旁边,敲了敲车门。门开了,程斌撑开雨伞,走了下来,他一肘子支开黑衣人,然后撑起雨伞走到后门,一手打着伞,一手拉开车门。后座上的人整个隐藏在阴影之中。
“科长,到了。”程斌一边撑伞,一边用手扶住车框,生怕科长撞到头。
科长身材高大,约莫有一米九,这让一米七五左右的程斌撑得十分费力。科长没有理会程斌,他抬头看了一眼15号楼阁楼的灯光,径直向楼梯走去。
程斌边撑着伞追上去,边挥挥手示意一帮特务跟上。
走廊十分昏暗,十几个特务紧张地举着枪,木楼梯被他们踩得发出了尖锐的吱呀声。倒是科长神色淡然地走在最前面。昏暗的灯光显示出他脸上的愁容,这种忧愁直到他站在阁楼的门前,也没有一丝消减,他伫立良久,不知道是敲门,还是采用一种别的方式。他好几次举起手做出敲门的姿势,但又把手缩了回来。后面的程斌和十几个人等得火急火燎。
随后,科长朝程斌使了个手势。
“嘭!”门被程斌一脚踹开,他带着十几人冲进了屋子。只剩下科长一人伫立门前。
“你在烧什么!”程斌在屋子里大喊,随后传来一阵混乱的争抢声,还有金属砸到地板上的声音。
“科长,快来,真的是他!”程斌大喊。
屋子的灯光衬托着科长高大威武的身影,听到程斌的这句话,他的身影一颤,但是没有迈动步子。
“是郭玉生吗?你进来吧。”屋里的声音幽幽传来。
郭玉生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缓缓地走进了屋子,他看到武农正襟危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地上是一个打翻的火盆,除了一点小火苗之外,只剩散落一地的灰烬。十来把枪对准了他,他却显得十分平静。
“你这个叛徒!”程斌大骂。
武农没有理会程斌,只是缓缓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烟,再慢慢地送到嘴里。
“没你说话的分儿,滚一边去。”郭玉生骂了一句,程斌不敢说话了,乖乖地站到一边。郭玉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走上前给武农把烟点着。
武农抬头,两人对视,武农看到了郭玉生眼里的不解,而郭玉生从武农眼里只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淡然。
“大哥,为什么是你?”郭玉生的声音有些发抖。
武农笑了笑,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窗户前。屋外的雨又下大了,武农推开窗户,潮润的凉风吹了进来,灌满了整间屋子。屋外是一个晾衣架,上面是一把破旧的红伞还有一堆杂物,此时已经被雨打湿,武农伸手把晾衣架上的东西往檐下挪了挪,随后看着远方。此时林雨巷两旁的路灯已经点亮,但是远方仍是一片黑暗。武农又抽了一口烟,吐出来的烟雾被风裹挟,和雨水纠缠在一起。他转过身看向郭玉生。
“光明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为什么是你,回答我!”郭玉生怒吼道。
“二弟,还能见着最后一面,挺好的!”
“什么最后一面,你老实交代,我和老师都保你不死!”
武农笑了笑,喊道:“交代?交代什么?铁肩担道义,生为人杰。”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雄壮,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郭玉生,死在你手上,大哥不冤。”武农猛抽一口烟后,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最后一仰头,整个人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不!”郭玉生大叫着扑向武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抓着。
一声沉闷的坠地声,郭玉生知道,那是颅骨碎裂的声音。他扑到窗口,在路灯的照耀下,他清晰地看到鲜血已经从武农的脑后蔓延开来。
特务们全部冲到楼下,把武农围了起来,郭玉生冲过去抱着武农,雨水和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
武农浑身颤抖,却面带微笑,“告诉徐峰,哥哥对不住你们!”
程斌突然窜出来,小声在郭玉生耳边嘀咕:“科长,注意身份。”
程斌的话让郭玉生大梦方醒,他松开了怀抱里的武农,程斌一把拽住武农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叫喊:“说,情报在哪里?”几个特务也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
郭玉生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看着人群里的武农,满是鲜血的脑袋被人屈辱地揪弄,但是他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自己,始终那么温柔,竟还带着微笑。
“嘭!”一声枪响,鲜血四溅。围在武农身边的几个人被溅了一身的血,哇哇大叫起来,随后散开了。
“谁干的?”程斌刚想发作,转头看到拿着枪的郭玉生,火气虽然下去不少,但是他依旧说出了狠话,“郭科长,我在问情报,你这么干不合适吧。”
“你觉得你能问出什么吗?”
“咱们沈处长那里见,”程斌撂下一句狠话,带着队伍回屋,“给我好好搜。”
十几名特务又冲上楼去,紧接着就传来翻箱倒柜摔东西的声音。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特务们冲上楼梯的同时,老赵从弄堂后门快跑了出来。五分钟前,武农推开窗户时看到了老赵,老赵心领神会,赶紧藏在了楼梯下面。待武农跳楼,郭玉生一伙人追出之后,他小心翼翼地上楼,取得了情报,随后从后门溜了出来。
远处的巷口停着一辆车,代号“酋长”的黄维清坐在后座。他是典型的商人模样,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整个容貌透露着精干。老赵从巷子后面绕了过来,随即打开车门,给黄维清递过去一样东西,正是武农窗前挂着的那把破红伞。
黄维清颤抖着接过伞,看了一眼远处武农的尸体,眼含热泪,“武农同志不惜以死调虎离山,保护情报,我们不能辜负他的牺牲。”老赵发动汽车,只一瞬,汽车便消失在雨夜之中。
整条巷子只剩下郭玉生和武农的尸体,他走到武农身边,俯身用手合上了武农的双眼。
“大哥,是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