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与历史:华北民间宗教调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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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调查地情况及主要发现

第一节 历史概况

黄天道创始于明朝中后期,早期活跃于以宣府、大同府为中心的洋河、桑干河流域,教势遍及今河北张家口地区以及晋北各地,远达塞外乃至京师一带。数百年间,虽然遭遇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灭教之劫,一度归入沉寂,但却并未就此绝迹,特别是清朝末年,经过黄天道祖庭——碧天寺(光绪元年即1875年重修后又称普佛寺)住持志明师傅倡导的复教活动,潜滋暗长的黄天道得以重新活跃,并融摄各派,流布四方。

俗云“天下寺庙明朝修”,华北地区的寺庙也不例外,其中绝大多数兴建于明清之际。而自明代中后期到20世纪中叶,黄天道的辗转传播和流布,在华北一带留下了许多黄天道或者与之关联的寺庙遗迹和遗存。据文献记载以及相关调查可知,即便不包括乾隆时期被大量毁灭的关涉黄天道的寺庙在内,仅从民国时期的情况来看,在黄天道活动的中心区域张家口一带,每个村落几乎都有黄天道的寺庙或庙堂。1947年李世瑜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在其走访过的92个村庄中有14个村庄存在黄天道信仰的迹象,并推断可能还有更多的村庄存在该教门的信徒。由于黄天道主张三教合一,“俗衣人说法”,家堂做会与庙堂说法兼顾,而且多借庙行教,故遍布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的寺庙,实际上成了黄天道通常活动的场所。《万全县志》载:“僧有十方之食,寺立百户之乡,尤以明中叶敕建寺庙为多。今寺观之有者,十九皆为明代所遗。寺之大者即设十方丛林,甚小者亦住持三五人,皆容纳僧众以说佛诵经者也。”又云:“至三家之村,偏僻之地,有人家即有庙宇,有庙宇即有住持,多则二三人,少则亦有一人,故佛教势力虽日渐衰微,而佛法仍能深入人心,终久不易没落也。”

至于本地的道教,“虽产于中国,其势于佛教相差甚远,民间信之亦不若佛教之深,对丧事虽有僧道对坛诵经念佛以超度死者之习,然举行者甚少,至祛邪拿妖为道家之所长,然试之往往效力不甚著,以致失人民之信仰。至清静无为尤不合生活竞争时代,故道教前途更难望其发展。至道士住持寺观,亦甚寥寥,除张家口之北关财神庙、桥西龙王堂外,其余乡寺村庙,虽各有老道,实则并非道士,亦不过守庙之仆役耳”;“其他各教,皆性质不明而行为似宗教,如吃素者在理者以及黄教等,皆中等以下之人所奉,教义暧昧,行为奇特,所供之神佛,皆有诸神杂陈”。[1]不过,在佛、道式微的同时,杂糅三教的黄天道大行其道。

据回忆,在黄天道祖庭所在的万全县,由于过去是沟通塞内外的关隘重镇,又是商埠之城,庙宇众多,以万全城为例,“其庙宇星罗棋布,遍及全城各个角落。从明初至清末先后共建庙宇五十多处,居全县首位。全城庙宇建筑的占地面积,占全城居民住宅面积的十分之一。城外,庙地约占全城好地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庙宇集佛、道、儒三教之大成”[2]。至1940年前后,黄天道在本县建立了12个分会,涉及65个村庄、18处庙宇、74处佛堂,共有中、小道首78人,道徒663人。此外还涉及张北、怀安两县的部分村庄。黄天道的另一支派明会,则建有“黄经堂”6处、佛堂21处,涉及本县42个村庄,发展中、小道首43人,道徒412人。[3]洗马林镇则是通往塞外的另一要道。史载明朝初年,洗马林已形成相当大的村落和军事要塞。随着士农工商的聚集和戍边的需要,宣德十年(1435)开始堆土筑城,隆庆五年(1571)增修包砖,洗马林遂成为一座雄伟坚固的城堡。据详细统计,在全镇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大小庙宇寺院30座,而且是和尚、道士、尼姑皆有,自然也少不了黄天道的信众。[4]

阳原县地处桑干河流域,亦为黄天道传播与活动的核心区域。明属宣府顺圣川,“北有东西二城,其东城为顺圣县,元属顺宁府,西城为弘州,元属大同路”[5]。县志云,本县祀神约分三类:一是想象之无上神,如“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二是历史人物,如孔子、关羽;三是尊神,如玉皇、泰山娘娘等。[6]特别是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为本县“各家皆供”之位,“盖以为宇宙一切事物冥冥中必有主宰,故恒供奉,以求免祸降福。‘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平时位在北房中楹廊下,迄元旦日则移于院中,前设香案供三牲,每晚烧烛,至夜十时始至。上元后仍移原位。清时知县每于元旦后祀天于郊,到民国5年,地方祀典废止,惟民间行之,至今弗替”[7]。据载,民国时全县有大小寺庙1000余座,多为明清时所建,其中大者160余座。

本地的道教,“故例,凡寺庵供佛,皆以僧尼住献,凡庙观供神,皆以道士住献。界范判然,理宜互守。然至清季,庙观恒见僧人,寺昭罕有道士。此即佛盛道衰之征。数十年来,本县也不外是。往在清末,道士较僧虽少,约五六分之一,各村尚未绝迹。民国以还,东城揣骨疃等大镇,道士尚存一二庙观,以外则均被夺。治城道人住献之所,仅得其三。……其所恃以养瞻(赡)者,半赖寺产,每年每庙约二十至三十元,半赖唪经。有清时代,道士稍伙(夥),唪经大宅,尚可成班。彼时富家较多,机会恒有,故其年入,颇足补助。近则民穷财寡,迷信不深,水陆道场,年不经睹,偶有需时,三道未能充数,尚须特约在家道人,俗称三元义,勉凑八数。此辈虽不宿庙,各有家室,然关于唪经吹打音乐之技,亦属应有尽有。届时自携法器仪仗、道服、经书,应约合组,事毕各分谢金,每日人约五角至元。平日道士在庙,焚香唪经,各有成例。而在家信士,则持斋应课,多无定规。盖各有职业,农人最多,无暇为此。今则住庙住家者数均日减,全县所有,不足六十,比之佛门弟子,殊有霄壤之别。然其由来久矣,今则特甚耳”[8]

较之道教,佛教在民间社会的影响似乎更加深远,以妇女为主的居士群体人数亦众,且流传有序,多出禅宗临济宗一派。“本县僧众,就近百年言,河北约分两支:一系县城弥陀寺方丈如意之五世徒温和等,现住西关龙王庙。一系晋僧应和之四世徒灵鹫等,现住城内城隍庙。河南亦分两支:前清光绪初年,宁和尚假双塔金山寺地址,传教于揣骨疃、独山堡、三泉村、邓家庄、曲长城等村,此一支也;又有朝和尚者,于光绪三年,由东城大寺移住揣骨疃堡内之三义庙,传教各村,其弟子有围和尚、苏和尚等,此又一支也。……吾县桑干南北各寺僧众,不外以上四支所传,各寺所奉,则为弥陀、释迦、观音以及十八罗汉等,所唪则为心经、金刚、华严、法华以及楞严经等,但深明经义者,除朝、围诸和尚外,余皆喃喃,莫明深义。各僧善瞻(赡),除寺院入款外,亦系半依唪经。不过本县丧葬,十九皆延僧众,故其机会,较道为多;然僧徒亦较道为多。平均所获并属寥寥。奉佛教徒、僧尼而外,在家居士为数亦伙(夥),尤以妇人为众。善男信女,实繁有徒,故虽农村破产至于今象,偶有寺观修理之举,布施仍可源源而至。其入人之深可想见矣。”[9]

怀安县明属宣府,先后置万全都指挥司等统怀安卫,隶京师。清属宣化府,后改隶山西、直隶等。本县“介于宣大之间,外毗边塞,内屏幽燕,群山纠绕,地极险要;汉唐以来,或属中国,或沦异族,早为兵家所重视;迨至朱明,尤为敌冲,警屡至焉。成化十年,置分守西路参将于柴沟堡,以张家口,万全,左卫,膳房,新河口,属上西路;洗马林,柴沟堡,西阳河,怀安,属下西路”。又云:“怀安县境,万山丛列,又居洋河上游,古昔称为要地。迨至朱明光复,中原虽统一,而元裔盘踞蒙古,犹不时南下;怀安既迩边地,适成内地门户,故屯兵设将,不遗余力,在当时以县西之西阳河李信屯柴沟堡为尤要,而左卫渡口堡次之。”[10]怀安县为黄天道教祖、创始人普明李宾及其夫人普光王氏的家乡,当地特殊的社会环境与浓厚的宗教氛围造就了其不平凡的人生。应该说,早在黄天道创始之前,形形色色的信仰群体,特别是以女性为主体的民间信仰群体即已大量存在,成为乡土社会宗教生活的一种常态,这无疑为后来黄天道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充分的民众基础,其中又以妇女为最虔诚的支持群体。诚如县志所载:“本县妇女,表面上多不奉教;然无形中受佛教及儒家之学说,影响实深矣。极信因果轮回及听天由命之说,无论境遇若何痛苦,悉委之于命,卒能安然忍受,而无丝毫反抗精神……至有患难疾病,每多焚香忏祷,或求神问卜,而对巫婆尤为信仰。”[11]

当然,晋北各地,即大同府辖地,其宗教氛围、村风、民习与宣府即张家口一带并无二致,传统上均属于五台山佛教文化圈,又因宣府为历代以来山西移民的迁入地,两地人员往来甚繁,故张家口方言亦属于晋语系,即晋语张(张家口)呼(呼和浩特)方言区。无疑,语言文化上的相近,自然为黄天道的流布和传播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条件,大同府辖地即晋北地区遂成为明清时代黄天道活动的又一中心区域,从源流上看,黄天道早期的某些教义文本可能出于此地。

总体而言,明清以降,随着民间宗教其他教派的兴起,尽管黄天道在华北的教势有所减弱,但教派间的融摄互动、交流涵化却日趋深化。虽然纯粹的黄天道寺庙,即主供黄天道开祖普明、普光夫妇的所谓“孤庙”数量不多,但三教合一或杂糅三教乃至其他新兴教派的“全庙”,则实际上成为黄天道一种常态的存在方式。因此,“孤庙”与“全庙”不仅是构成黄天道寺庙体系的两种基本形态,而且“孤庙”与“全庙”的分类,也成为理解并把握黄天道信仰空间、宗教场域及其活动方式的一种方便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