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忧无虑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1960年秋。那时我不满7岁，按说不到上学的年龄，但是父母说服学校接收了我。

我上的是外贸部干部子弟小学，1955年建校。因为外贸部有些干部在驻外使领馆工作，子女留在北京无人照顾，所以学校实行寄宿制，孩子们在周六回家，周日返校。学校位于北京西郊的二里沟。

外贸子弟小学的条件很好。北京寄宿制的小学极少。外贸部给子弟小学提供了充足的资金，以确保孩子们可以获得最好的教育。不仅如此，我们在生活上也受到了很好的照顾。白天上课，包括算术、语文、绘画、音乐和体育等。课后和“晚自习”的时间，有“生活老师”照料我们的生活，敦促我们按时洗脸、洗脚、洗澡、换衣服，监督我们按时作息。孩子们除了学习，从来不担心任何生活上的事情。

我被分配到年级的第一班。班上有47名儿童，男生28人，女生19人。教室在主楼的一层，宿舍在二层。班里所有男生都睡在一个大房间里，每人一张单人床。男孩子住在楼的这一侧，女孩子住在另一侧。每侧各有一个很大的公共盥洗室，还有一个公共卫生间。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生活老师周秀春，大人们叫她周阿春，我们叫她周阿姨。她身材矮小又驼背，或许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也可能生来如此。她比较严厉，我从未见她笑过。孩子们都怕她。

周阿姨会不时地用她独特的方式惩罚淘气的孩子。我总是能设法免受处罚，从来没有在她那里惹出麻烦。

有一次周阿姨生气了，具体的原因已经不记得，她决定惩罚我们全班。晚自习的时候，她要求每人把语文课本中当天所学的一章抄100遍，抄不完不许离开教室。

她坐在门口打毛衣，盯着我们做作业。她打毛衣的手法极熟练，基本上不需要看手上的针线活，眼睛不停地扫视着整个教室。我们都埋头做作业，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因为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她的法眼。

虽然课文只有一两页长，字数并不多，但抄写100遍几乎是个完不成的工作。就是把手头上的练习本全部用完也抄不完。这个作业太枯燥了，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奋笔疾书，一开始心存侥幸，盼望周阿姨惩罚够了就叫停。后来，我决定找个窍门逃脱。我知道她大字不识几个，所以抄了几遍之后，换了一种写法，只抄课文的前一两句和最后几句，中间一概省略。很快我就抄完了一百遍。

我走到她的跟前交作业。她拿过去仔细查看。我抄写的前几遍没有偷工减料，看不出瑕疵。前后一翻，确实是100遍。我的笔迹工整，无懈可击。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表扬了我，放我出去了。

同学们都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离开教室。他们一定在琢磨这个家伙怎么能够写得这么快。那天晚上，同学们做了一晚上作业，直到睡觉时间，周阿姨才放大家回宿舍。而我自个儿在外面玩儿了个够。

我当时和现在都没有觉得做的有什么不对，不认为是作弊，而是逃脱了不公平的惩罚。虽然我怕周阿姨，但尊重她，对于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很感激。可是那一晚她滥用权力，我觉得她的做法不对。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渐渐意识到对权威不能盲从，要问个是非。如果权威是错误或愚蠢的，就不应该服从。当然，违抗权威有时要付出代价，在这种情况下，阳奉阴违未尝不可。只有不盲从权威，才能独立思考，才能有自己的见解。

周阿姨负责监督男孩子的个人卫生。她要求严格，一丝不苟，坐在盥洗室的门口检查每个人的手脚是否洗干净了。盥洗室没有热水，夏天没有问题，冬天用冰冷刺骨的水洗手洗脸还可以，但洗脚实在难以忍受，非得咬紧牙关，所以男孩子们能躲就躲。但逃脱周阿姨的法眼并非易事。她如果看到我们的手脚洗得不干净，就要我们重洗，直到她满意为止。

好在周阿姨只检查一只脚，而且是靠近她的那一只。所以有些男孩子每次只洗一只脚，而且总是那只脚。因为对于我们来说，洗脚是为了应付检查。

北京的冬天寒冷且干燥。我们每次洗完手，都要在手背上抹凡士林膏油，保护皮肤不至于皴裂。如果周阿姨逮住哪个男孩子手背皴裂，她就亲自动手，用软刷和热水刷那个倒霉家伙的手，刷得他哇哇乱叫。刷完了再涂上厚厚的凡士林油。

周阿姨白天照料我们，还值夜班。每天半夜，她都会提着一个尿壶和手电筒来到我们的宿舍，用上海方言反复大声地唤醒那些经常尿床的孩子，让他们一个接一个起床撒尿。那时我们太小，不能体会她昼夜操劳的辛苦，反而觉得很滑稽，有时模仿着她的口音，捉弄有尿床习惯的孩子。

我们每日三餐都在学校的食堂进餐。尽管我一年级到三年级期间全国都在闹饥荒，北京也食物短缺，但我们学校的食堂从未断供。粮食是定量供应的，需要用粮票买，但学校的食堂吃管够，只是花样品种比较单调，食谱几乎千篇一律。我并不挑食，但至今不大喜欢带鱼、海带和胡萝卜，就是因为儿时学校的食堂经常就是这几样东西，实在吃腻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能够吃得饱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校长李伦。她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人脉很广。她不辞辛劳，通过各种关系，到处给学生们找吃的。我后来听说她甚至通过外贸部的关系，搞了一条船，在胶东湾打鱼，专供外贸子弟小学。周六回家的时候，学校让每个孩子带一些食物回家，不是半棵白菜，就是一把海带。长大之后才知道细心的李校长这么做，是因为担心孩子们回到家里饿肚子，那时候家家缺粮。

有一段时间食堂供应的是黄羊肉。黄羊曾经是黄土高原和草原上常见的动物，遍及甘肃、宁夏、山西、陕西和内蒙古。在大饥荒的年代，人们到处找吃的，黄羊就成了大规模猎捕的对象。北京的各个机关单位，派人开着卡车或吉普车到内蒙古，晚上开着车灯、车上架着枪追杀黄羊，然后用卡车把死黄羊运回700公里之外的北京城。

外贸部也组织人去内蒙古打黄羊，卡车停在外贸部的大院，卸下又矮又壮的浅黄褐色黄羊，那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中国历史上塞外的北方民族，无论是匈奴、契丹、西夏还是蒙古人，都在草原上逐水草而生，不仅放牧，狩猎也是食物的一个主要来源。成吉思汗的大军征战四方，动辄行军千里，没有粮草后勤给养，每到一地，应该多是靠猎取动物维生。大饥荒的年代，北方各个省有那么多的单位，成群结队地开着卡车架着枪去内蒙古打黄羊，然后满载而归，可以想见那时草原上有的是野生动物，难怪成吉思汗的几万大军不虞给养。

互动百科，“黄羊”条目记载：“千年以来，几百万只黄羊主要在蒙古高原（蒙古国东部和内蒙古北部草原之间）随季节变化迁徙。”几百万只，那是何等气势？但时至今日，除了内蒙古的小部分区域，其他地方黄羊已基本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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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班主任是马亚贤老师，一个高挑优雅的女人，皮肤光滑，头发乌黑。她是上海人，身上有着受过高等教育的上海人气质。她和周阿姨讲上海话。从我入学第一天起，她就担任班主任，一直到我小学毕业。她耐心、慈祥，教我们认字造句写作文，还有写毛笔字。哪个字写得好，她就画一个红圈，以示赞许。为此，我写毛笔字很认真，尽量争取得红圈。

每天上午都有语文课，其中夹杂着一两篇文言文，如“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之类。我后来的人生，好像就印证了贫僧之南海的故事。还有作文、算术和地理等课。

午饭后，我们回宿舍午睡一个小时。周阿姨在床铺之间来回走动，确认我们都闭上眼睛，她才坐在门边织毛衣，谁都不敢睁眼，更不敢说话。北京的夏天炎热，宿舍窗外的大树上，嘈杂而持续的蝉鸣响成一片，催人入眠。

主楼设有医务室，配有一个护士，一般的头疼脑热或者磕破皮肤，她都可以处理。如果是严重一点的病，她就把我们送到校外的诊所。我小时候大概因为不爱运动，喜欢坐着看书，所以身体不大好，经常莫名其妙头痛。一不舒服我就跑到医务室，有时护士让我躺下休息，我就会躺在床上和她聊天。记得她曾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告诉她，我特别喜欢动物，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动物园饲养员，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观看和饲喂各种各样的动物。可惜我志大才疏，至今仍未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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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和夏天，学校会放寒暑假。暑假大约是一个半月，而寒假短得多，大概只有两个星期。寒暑假不能只是玩儿，老师会给我们厚厚的一本假期作业，保证我们每天都有作业。我通常会在暑假的头三四天突击做完作业，一鼓作气在几天内就把整个假期作业做完，之后可以无忧无虑地玩儿或是看小人书，非常悠闲。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作业完成情况。在那个时代，学校的老师们并不期待父母像今天这样检查孩子的家庭作业。我感到今天的小学不是给学生布置作业，而是给家长布置作业。

在我学会了足够多的方块字之后，开始看“小人书”，就是那种图文并茂的小小连环画，只有一个巴掌大小。我最喜欢看的是《西游记》《岳飞传》等古典故事，非常投入，简直手不释卷。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缺心眼儿的猪八戒、任劳任怨的沙和尚、毫无本领的唐玄奘，让我神游在童话世界里。精忠报国所向披靡的岳飞，挥舞双锤无往不胜的小将岳云，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整个暑假我都会沉浸在小人书中，一直到高小才转而读大人的书。今天的孩子们通过看电视也能获得同样的满足感，但他们读课外书太少了。开卷有益，即便是读小人书，也能学到很多字和知识，没有什么比这些生动的故事更能激发想象力了。

暑假期间，我和朋友们也会去北京陶然亭公园或什刹海公园的游泳池游泳。游泳池通常人满为患，但在炎热的夏天，仍然是消暑玩耍的好地方。父母给我买了一个黄蓝色相间的橡胶救生圈，刚好可以套在腰上，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很自豪拥有它。我先是戴着这个救生圈游泳，后来学会了游泳，没有它也可以了。

学校离玉渊潭很近，我和几个朋友去那里游泳。玉渊潭是个湖，中央有一个木制平台，人们从湖岸到平台来回游动。我刚刚学会游泳，只能游很短的距离。有一次，我戴着救生圈游到湖中的平台后，不知哪位朋友戴着我的救生圈游回湖边了。我被困在平台上，只有一个叫高建经的同学陪着我。没有救生圈我就无法游回岸边。我们等了又等，直到天色已晚，无奈之下，我决定试着游回去。

游到半路，我筋疲力尽，开始下沉，只剩下力气喊“救命”！游在身边的高建经也帮我高喊救命。虽然情急，但我的头脑很清醒，奋力划水、垂死挣扎。大概周围的人看不出来我溺水了，所以无人来救。就在我再也无力划水、命悬一线之际，一个身材强壮的人游到我身边。但他的手一碰我，我就沉了下去。我奋力冒出水面，大喊不要你救。恰在此时，一条小船划到身边，水中和船上的人齐心合力把我拉进船上。此次体验，是我游泳的成年礼，从那以后，我再也不需要救生圈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阅读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开始读更多的课外书。我特别喜欢读儿童科普读物。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丛书，多卷，像套百科全书。就是从这套丛书中我知道了为什么夏天昼长夜短而冬天昼短夜长，为什么有季节，为什么飞机可以飞，为什么冰很滑，为什么水管在寒冷的天气会爆裂。这些知识很多都是课本中没有的。还有一本书，叫《科学家谈21世纪》，由一些著名科学家汇编，他们设想了下一个世纪科学技术将如何改变世界。那是我第一次读到无线通信、超音速喷气式飞机、核能、半导体、电子和无土壤农业等。今天，这些设想基本上都实现了。天文学方面的读物也令我着迷，人造卫星、太空，尤其是时空旅行的幻想让我感到神奇和不可思议。

我喜欢科幻小说，特别爱读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作品。他的《海底两万里》使我入迷，我的思绪跟随尼摩船长的潜水艇“鹦鹉螺号”在世界各地的深海中遨游。

我在四五年级时参加了北京少年科技馆的活动。每周一个下午，有数百名学生到科技馆学习科技知识，动手制作科技模型，他们都是各个中小学校推荐的优等生。每个人都加入了一个专门小组，包括物理、化学、天文、发电、无线通信和无线控制等。无线控制小组最有趣，他们制作船和飞机的模型，就像今天的无人船和无人机。我被分配到无线通信小组。

科技馆设在北海公园里面。北海公园建园可以追溯到1179年，金朝皇帝开始在此修建皇家园林。历经几个世纪，作为皇家花园的一部分，由不同的王朝逐步建成。公园占地面积约70公顷，“北海”就是一个人工湖。古时候，草原民族没有见过海，把湖称为海。

湖中间有座山，山坡上散布着古代寺庙、宫殿、亭台楼阁和石碑。《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一章所说“花石纲”的花石，也就是奇峰异石，就散落在北海中央的山坡上。花石乃南方所产，被宋徽宗运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当作寿礼。后来金国攻陷汴京，花石就运到金国的中都，即今天的北京，供皇帝享用。

说起《水浒传》，很多男孩子都喜欢读。我有一个同学叫王远辉，非常入迷，连言语都模仿水浒中的英雄。有一次我在他家里玩儿，听到外间有人开门，他大喝一声：“何等鸟人在二堂喧哗？”不料是他爸爸，进屋就打了他一巴掌。

北海中央的山顶上，矗立着一座高大的藏传白色佛塔，乃清初所建，高约36米，登塔后可俯瞰整座北京城。北京历史上屡发地震，这座塔也就屡塌屡建。

北海的北岸矗立着五个大亭子，统称五龙亭。旁边是九龙壁，它是一堵绿色和蓝色琉璃瓦大墙，上面有九条蟠龙的浮雕。五龙亭后面有石阶，通向一座曾被称为阐福寺的寺庙。寺庙占地面积很大，有许多建筑，但主寺在民国初年因失火烧毁，周围的一些建筑尚存，被辟为科技馆。这里幽静、宽敞、美丽，不仅有很多空地，而且就在湖边，遥控组可在此操控他们制作的模型船和模型飞机，这里甚至有一座由学生建造的小水电站。

我们可以持少年科技馆会员卡自由进出北海公园，而不必支付两分钱的入园费。每个活动日，我和几个同学乘无轨电车从学校去北海。通过公园西南面的入口，沿着西岸向北走，岸边一排垂柳，细长的柳枝随风轻轻摇曳，为游客遮阴。树下，人们拿着钓鱼竿坐在湖边垂钓。湖里养着鱼，只要付费就可以在岸边垂钓。

我在科技馆学会了制作收音机。我们从简单的矿石收音机开始，核心部件是一块装在小玻璃管里的小晶体矿石，两根电线从两头伸出来，接上一些简单的连接器——一个天线和一个小耳机就可以了。矿石收音机无须任何电力就能接收广播信号，用耳机可以听广播。

掌握了矿石收音机的制作方法后，下一步就是制作二极管收音机，最后是制作三极管收音机。当时没有集成电路板，所有的三极管、二极管、电阻等都必须自己动手用电烙铁蘸上松香然后熔化焊锡，将部件逐一焊接在一块线路板上。

自己制作的收音机给我以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当时在商店里销售的最高级的收音机有八个三极管（三极管也叫晶体管），叫八管收音机。我曾经试图制作六管收音机，因为过于复杂，自己做不好，要请朋友帮助。科技的进步极其神速。1971年，第一代英特尔处理器含有2300个晶体管。今天，一个芯片内含数十亿个晶体管。当年我把第一个晶体管焊接在线路板上的时候，根本完全无法想象今天的芯片处理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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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光无忧无虑。我们读书识字，接受了扎实的教育；老师和阿姨们的关爱无微不至，我们过得很幸福。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体会到小学期间有多么幸福。很快，幸福的生活就告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