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通吃
刘陵依然有写日记的习惯,因为现在每天都要遭遇大量的人和事,他必须得有个“备忘录”,而且他也做好这玩意被人看到的心理准备,所以每次落笔的时候都肯定要先美化一下自己的心理。
比如说威胁时立爱不准投金这事,刘陵在日记里“义正词严”地写这是为了大宋。
实际上完全是他个人的双标行为。
在日记的最新一页上,写着:
宣和五年十二月末,大雪,某奉命督运钱粮回燕地,中途不得已杀宋兵一百一十三人,虽我部下戮之,然余亦罪孽深重,只愿来日,拳拳之心可以昭雪,天下之民知我诚心,若有降金之意.......
......此行前途渺茫,恐吾死国之日不远矣......
几片雪花飘落到纸张上,“日记”被人合起,随意塞进马鞍上的包裹里面。
“刘将军!”
刘陵抬起头,搓搓手取暖,不远处有一名骑兵纵马而来,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到跟前。
“蓟州急报,金人兵马开始动身了!”
“蓟州......”刘陵微微皱眉,若是大宋进行谋划的话,他们这时候已经可以开始半场开香槟了,但常胜军和郭药师在做出决定的时候,虽然不情愿,但大家还是直面事实:相比于宋人,金人很有可能会真的打过来。
宋人会闭眼捂着耳朵说王八念经不听不听,哪怕金人真的打过来,大部分人也会装聋作哑,直到金人的马刀倒映出他们的脸,这些人才知道后悔。
郭药师已经调动周围五州境内大半兵马向东,准备在燕山府东面潞水一带阻击金军,看上去已经是不管不顾到了极点,只为寻求和金人决一死战的机会。
而根据他的调令,刘陵率军督运钱粮回去后,就要立刻带着本部兵马北上汇合。
真要打的话,他们需要在潞水一带尽可能地阻止金军过河,如果情况乐观,他们还能退守到燕京、易州、涿州等地继续固防,直到宋人那边商议出章程。
大雪一场场的飘落,燕云十六州其实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到处都是跑马场,相反,燕云之地大多是农桑之地,所以在金人强制性迁徙燕地民户到自己国内之后,时值年末,天降大雪一片荒芜。金国国内南方人口激增,又因为战争不断,于是很快就爆发出饥荒。
先前金人皇帝接连下两道诏书,减免大量州地沉重的钱粮负担,力求恢复民生,同时又接连传手谕给驻守在平州的二太子完颜宗望,以及各地官员,让他们督促治下百姓恢复本职工作,尽快在当地安顿下来。
与此同时,各地原本攻下的城池里,辽国残部不断搞事,原本缩在夹山一带的天祚帝,在和宋人私下盟誓之后,主动率军出击,在金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接连获胜。
这些事情都是已经发生了的,所以郭药师信心还算充足,当然,他并没有把这种猜想告诉全部常胜军将士,现在备战的时候,就算有人怕金人怕的要死要活,那等到真正开战前,这些人不是逃跑,就是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反之,若郭药师现在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金人肯定不会南下,到时候金军再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种场面,对于上下的士气军心绝对能起到毁灭性的打击。
刘陵一路上碰到的常胜军军将心气也都还不错,作为高层将领,郭药师需要让这些人跟自己一样心里有底,就把辽人天祚帝在夹山接连获胜的消息透露给他们。
但刘陵清楚,只要时间稍微一长,天祚帝就得大败,而且这次他会全军覆没,只剩下辽将耶律大石最终能逃脱金人的抓捕。
“将军,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张武策马来到刘陵身边,自从攻入雄州后,张武就沉默寡言了很多,现在刘陵抬头看着他,发觉他脸庞变得瘦削,疑惑道:“你怎么了?”
“小人没事,将军,我有话想请教。”
刘陵戴上羊皮手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吧。”
“就是...小人已经明白了,要是交出张觉,对郭药师不利,因为这样一来他在军中的威望就会大减,常胜军的人心也会跟着散掉。但是...小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要同时挑衅宋人和金人,万一他两面受敌,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刘陵沉吟片刻,缓缓道:“我问你,现如今燕云之地,除了常胜军和金人,可还有第三支军队?”
“没有。”
“常胜军如今占据着小半燕地,虽然遭受战乱和金人的掳掠,但剩下的人里面,几万户百姓还是有的。方圆数百里之地,燕山十万户黎庶,高不成低不就,但自封为王绰绰有余。
郭药师投降宋人以后就是钝刀子割肉,他跟王安中那些宋人官僚相处的其实不好,明面上是他跋扈嚣张,但宋人也不知道往他手底下掺了多少沙子;郭药师也不知道以后会是如何光景,所以从他现在的视角看来,自己离大权旁落已经不远了。
‘兵头子’三个字,只要没了兵,那你的头也保不住,他郭药师怕的就是被宋人真拿走兵权......”
“可是,张令徽刘舜仁都死了,”张武忍不住再度问道:“还有那几个平日里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也大都被他除掉,他为什么要怕......”
“老张啊。”刘陵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看到虫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刚看到虫子,下一刻就找不到它了。你不知道它是飞出去了,还是在你身上待着。”
郭药师疑心本来就重,有张令徽刘舜仁等人跟他明面上对着干的话,还能让他安心一点,现在都老老实实,谁知道以后哪个就忽然跳出来作妖了。
“拼一拼,为的不是保张觉的命,而是为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富贵前程。反正在郭药师看来,自己被金人打败,就带着燕云之地顺势投降,若是金人不来,他还可以到宋人那边喊冤吃好处,毕竟他确实是带着兵马实打实到北面跟金人对峙了。
看似是两面受敌,实则无论输赢,最坏也不过是个死,而正常的局面下,他能做到任吃一家,局面最好的时候,他两家通吃。
但无论如何,这次闹起来的话,只要他不死,燕云之地的权柄就能顺势落入他手中。”
张武认真思索着刘陵的话,忍不住感慨道:“这些上官,心思转的还真是多。”
“错误的。”
“啊?”
“有时候别人胡说八道一通,他们也会信的。”看着张武疑惑的面孔,刘陵摇摇头,“而且胡说八道之后,他说的那些话竟然还很有道理......所以老子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当然了,说什么神机妙算,什么运筹帷幄之中,但最后还是脱不开一个字。”
刘陵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原本能好好发育的时间彻底没了。在他视线所及处,风雪渐散,一座规模已经不小的城池出现在前方,城头旌旗摇曳,还是大宋血红色的号旗。
“将军,什么字?”
刘陵吩咐骑兵去喊开城门,朝地上啐了一口,回答道: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