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场
维洛那。广场
山普孙及葛莱古里各持盾剑上。
山普孙 葛莱古里,咱们可真的不能让人家当作苦力一样欺侮。
葛莱古里 对,咱们可不能随便给人欺侮。
山普孙 我说,咱们要是发起脾气来,就会拔刀子动武。
葛莱古里 是啊,你可别把脖子缩进领口里去。
山普孙 我一动性子,我的家伙可是不认人的。
葛莱古里 可你是不大容易动性子的。
山普孙 我见了蒙太古家的狗子就生气。
葛莱古里 有胆量的,生了气就该站住不动;逃跑的不是好汉。
山普孙 我见了他们家的狗子,就会站住不动;蒙太古家的男男女女,要是碰到了我,我就往街边的墙上一靠,让他们没有好路可走。
葛莱古里 那就说明你只是个软骨头的奴才;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往墙上去靠。
山普孙 没错,所以天生软骨头的女人就老被人按在墙上;所以蒙太古家的人,要是男的,我就把他们从墙边推开,要是女的,我就把她们往墙上一摁。
葛莱古里 吵架是咱们两家主仆男人们的事,与她们女人有什么相干?
山普孙 那我不管,我要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面跟男人们打架,一面对娘儿们也不留情面,我要割掉她们的脑袋。
葛莱古里 割掉娘儿们的脑袋?
山普孙 对了,娘儿们的脑袋,或者她们的“处女袋”也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葛莱古里 那她们想必能尝到那滋味了哟。
山普孙 只要我直挺挺的,她们肯定能尝到。我这身横肉可是出了名的。
葛莱古里 还好你不是一身软绵绵的鱼肉,否则你那家伙就是根又松又瘪的腌鱼棒了;来,拔出你的家伙,有两个蒙太古家的人来啦。
亚伯拉罕及鲍尔萨泽上。
山普孙 我的刀子已经出鞘;你去跟他们吵起来吧,我就在你背后帮你。
葛莱古里 怎么?你想掉头逃跑吗?
山普孙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葛莱古里 哼,我倒真有点不放心呢!
山普孙 还是让他们先动手,打起官司来也是咱们理直。
葛莱古里 我过去冲他们横个白眼,瞧他们怎么样。
山普孙 好,瞧他们有没有胆。我要冲他们咬咬我的拇指,瞧他们能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亚伯拉罕 你是在冲我们咬拇指吗?
山普孙 是的,我是在咬拇指呢。
亚伯拉罕 你是在冲我们咬拇指吗?
山普孙 (向葛莱古里旁白)要是我说是,那么打起官司来是谁理直?
葛莱古里 (向山普孙旁白)是他们理直。
山普孙 不,我没冲你们咬呀;我只是咬咬我的拇指罢了。
葛莱古里 你是要向我们挑衅吗?
亚伯拉罕 挑衅!不不,哪儿的话。
山普孙 你要是想跟我们吵架,那我可以奉陪;你也是你家主子的奴才,我也是我家主子的奴才,难道我家的主子就比不上你家的主子?
亚伯拉罕 比不上。
山普孙 好。
葛莱古里 (向山普孙旁白)说“比得上”;咱家老爷的一位亲戚来了。
山普孙 比得上。
亚伯拉罕 你胡说。
山普孙 是汉子就拔出刀来。葛莱古里,别忘了你的绝活。(双方互斗)
班伏里奥上。
班伏里奥 分开,蠢材!收起你们的剑,不懂事的东西。(击下众仆的剑)
提伯尔特上。
提伯尔特 怎么!你在跟这些不中用的奴才吵架?过来,班伏里奥,让我结果了你。
班伏里奥 我不过是维持和平;收起你的剑吧,或者用它把这些人分开。
提伯尔特 什么!你拔了剑,还说和平?我痛恨这两个字,就跟我痛恨地狱,痛恨你和所有蒙太古家的人一样。照剑,懦夫!(二人相斗)
两家各有若干人上,加入争斗;一群市民持枪棍继上。
众市民 打!打!打!把他们打下来!打倒凯普莱特!打倒蒙太古!
凯普莱特穿长袍及凯普莱特夫人同上。
凯普莱特 什么事吵得这个样子?喂!把我的长剑拿来。
凯普莱特夫人 我的拐杖呢?我的拐杖呢?你要剑做什么用?
凯普莱特 快拿剑来!蒙太古那老东西来啦;他还晃着他的剑呢,明明在跟我找事。
蒙太古及蒙太古夫人上。
蒙太古 凯普莱特,你这奸贼!——别拉着我;让我过去。
蒙太古夫人 你要去跟人家吵架,我一步也不让你走。
亲王率侍从上。
亲王 目无法纪的臣民,扰乱治安的罪人,你们的刀剑都为邻里的血所玷污;——他们不听我的话吗?喂,听着!你们这些畜生,为了扑灭怨毒的怒焰,不惜让殷红的泉流从你们的血管里喷涌;你们要是畏惧刑法,就赶快把杀人凶器从沾满血腥的手里丢下,静听你们震怒的君王的判决。凯普莱特,蒙太古,你们已经三次为了嘴上的一句空言,引起了市民的械斗,扰乱了街道上的安宁,害得维洛那的年老公民也不得不脱下他们尊严的装束,用他们习于安乐的苍老衰弱的手挥起古旧的长枪,来分解你们溃烂的纷争。要是你们以后再在市街上闹事,我便要让你们的生命成为扰乱治安的代价。现在,其他人都给我退下;凯普莱特,你跟我来;蒙太古,你今天下午到自由村的审判厅来,听候我对今日一案的宣判。大家散开,倘有逗留不去的,格杀勿论!(除蒙太古夫妇及班伏里奥外皆下)
蒙太古 谁让这场宿怨重新燃起纷争?告诉我,侄儿,他们动手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班伏里奥 我还没到这儿来,您仇家的仆人跟您家里的仆人就已打成一团。我拔出剑来分开他们;可就在这时,那个性如烈火的提伯尔特提着剑来了,他向我口出不逊之言,把剑举在他自己头上挥舞,那剑在风中发出咝咝的声音,就像风在讥笑他的装腔作势一样。我们剑来剑往的时候,人越来越多,有的帮这一边,有的帮那一边,乱哄哄地争来斗去,直等亲王来了,才把两边的人喝开。
蒙太古夫人 啊,罗密欧呢?你今天见过他吗?我很高兴他没有参加这场争斗。
班伏里奥 伯母,在尊贵的太阳从东方的金窗里探出头来的前一个时辰,我因心中烦闷,到郊外去散步,在城西一丛枫树下面,看见罗密欧兄弟早就在那儿走来走去。我向他靠近,可他一看见我,就躲进了树林深处。我也是心灰意懒,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已是多余,只想找个没有人迹的地方;所以,凭着自己的心境推测别人的心境,我就没去找他多事,同他彼此避开。
蒙太古 好多天早上,都有人在那儿看见过他;他把眼泪洒作清晨的露水,把长叹嘘成天空的云雾;可一等到鼓舞众生的太阳在东方的天边渐渐升起,揭开黎明女神床上那灰黑色的帐幕,我那心情沉重的儿子就避开光明,溜回家里,一个人关起了门,躲在房里,还闭紧了窗,把大好的阳光锁在外面,为他自己创造一个人工的黑夜。他这怪脾气怕不是善兆,除非良言劝告能解除他心头的烦恼。
班伏里奥 伯父,您知道他烦恼的根源吗?
蒙太古 我不知道,也没法从他自己嘴里探听。
班伏里奥 您有没有设法探问过他?
蒙太古 我自己以及其他许多朋友都曾探问过他,可他把心事一起闷在肚里,总是绝口不提,严守秘密,不让人试探出来,就像一朵初生的蓓蕾,还没迎风舒展它的嫩瓣,向太阳献吐它的娇艳,就被妒忌的蛀虫牢牢咬住了一样。只要能知道他的悲哀究竟从何而来,我们一定会尽心竭力,替他找寻治疗的方案。
班伏里奥 瞧,他来了;请您站在一旁,等我去问问他究竟有什么心事,看他理不理我。
蒙太古 但愿你留在这儿,能听到他真情的吐露。来,夫人,我们走吧。(蒙太古夫妇同下)
罗密欧上。
班伏里奥 早安,兄弟。
罗密欧 现在还算早吗?
班伏里奥 才刚敲过九点的钟。
罗密欧 唉!在悲哀里度过的时间似乎格外地长。那个急忙忙地走过去的人,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班伏里奥 正是。是什么样的悲哀让罗密欧的时间变得这样漫长?
罗密欧 因为我缺少能让时间变得短促的东西。
班伏里奥 你跌进了恋爱的网里了吗?
罗密欧 是跌出——
班伏里奥 跌出恋爱的网了?
罗密欧 出了她的心了,我得不到心上人的欢心。
班伏里奥 唉!想不到爱神的外表这样温柔,实际上却如此残暴!
罗密欧 唉!想不到爱神蒙着眼睛,却会一直闯进人们的心灵!我们在哪儿吃饭?哎哟!又是谁在这儿打过架了?不必告诉我了,我早知道了。这都是怨恨的后果,可爱情的力量比怨恨还大过许多。啊,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啊,无中生有的一切!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的爱情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可我并不喜爱这种爱情。你不会笑我吗?
班伏里奥 不会,兄弟,我倒是有点想哭。
罗密欧 好人啊,为什么呢?
班伏里奥 因为瞧着你善良的心受到这样的痛苦。
罗密欧 唉!这就是爱情的错误,我自己已有太多的忧愁重压在我心头,你对我表示的同情,徒然让这太多的忧愁之上,再加一重忧愁。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雾;恋人的眼中有它消散之后留下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沁舌的蜜糖。再见,兄弟。(欲去)
班伏里奥 且慢,让我跟你一块儿走吧;就这样丢下了我,未免太不给我面子。
罗密欧 嘿!我已经遗失了自己;我不在这儿;这不是罗密欧,他在别的地方。
班伏里奥 老实告诉我,你爱的是谁?
罗密欧 什么!你要我在痛苦呻吟中说出她的名字来吗?
班伏里奥 痛苦呻吟!不,你告诉我是谁就得了。
罗密欧 叫一个病人郑重其事地立起遗嘱!啊,对于一个病重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痛心?老实对你说,兄弟,我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
班伏里奥 我就说你肯定爱上谁了,果然猜得不错。
罗密欧 好一个每发必中的射手!我爱的是一位美貌的姑娘。
班伏里奥 好兄弟,只要目标准确,不怕发而不中。
罗密欧 你这一箭就射岔了。丘匹德的金箭无法射中她的芳心;她有狄安娜女神的圣洁,不让爱情稚弱的弓矢损害她坚不可破的贞操。她不愿听任深怜密爱的词句把她包围,也不愿让灼灼逼人的眼光向她进攻,更不愿接受足让圣人动心的黄金的诱惑;啊!美貌便是她巨大的财富,只可惜她一死以后,她的美貌也要化为黄土!
班伏里奥 那她已经立誓,终身守贞不嫁了吗?
罗密欧 她已经立下了这样的誓言,为了珍惜她自己,造成了莫大的浪费;因为她让美貌在无情的岁月中日渐枯萎,不知替后世传留她的绝世容华。她是个太美丽、太聪明的人儿,不该剥夺她自身的幸福,让我抱恨终天。她已立誓割舍爱情,我现在活着也就像死去一般。
班伏里奥 听我的劝,别再想起她了。
罗密欧 啊!那么你教我怎样忘记吧。
班伏里奥 你可以放纵你的眼睛,让它们多看几个世间的美人。
罗密欧 那不过格外让我觉得她美艳无双罢了。那些亲吻着美人娇额的幸运的面罩,因为它们都是黑的,所以常常让我们想起被它们遮掩的面庞,不知该有多么娇丽。突然盲目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存留在他消失了的视觉中的宝贵影像。一个姿容绝代的美人,她的美貌除了让我记起这世上有个比她更美的人以外,还有什么用处?再见,你教不会我怎样忘记。
班伏里奥 我定要证明我的方法能行,否则死了也不瞑目。(同下)
第二场
同前。街道
凯普莱特、帕里斯及仆人上。
凯普莱特 可蒙太古也肩负着跟我同样的责任;我想像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维持和平还不是难事。
帕里斯 你们两家都是很有名望的大族,结下了这样不解的冤仇,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可是,老伯,对于我的求婚,您有何见教?
凯普莱特 我的意思早就向您表示过了。我女儿今年还没满十四,完全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再过两个夏天,才能谈婚论嫁。
帕里斯 比她年纪更小的人,都已当上了幸福的母亲。
凯普莱特 早结果的树木一定早凋。我在这世上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她是我唯一的安慰。不过,向她求爱吧,善良的帕里斯,得到她的欢心;只要她愿意,我的同意便没有问题。今天晚上,我要按照旧例,举行一次宴会,邀请许多好友参加;您也是我要邀请的一位,请您接受我最诚挚的欢迎。今夜,在寒舍,您会见到灿烂的群星翩然下降,照亮黑暗的天空;在蓓蕾般娇艳的女郎丛中,您能充分享受青春的愉快,正像盛装的四月追随着残冬的足迹降临人世,让年轻人心里充满活跃的欢欣一样。您可听个畅,看个饱,从许多美貌的女郎中,拣一个最好的来做您的意中人,连我的女儿也在其内。来,跟我来。(以一纸交仆)你到维洛那全城去走一转,一个一个照这单子上的名字找人,请他们到我家里。(凯普莱特、帕里斯同下)
仆人 照这单子上的名字找人!人家说,鞋匠的针线、裁缝的钉锤、渔夫的笔、画师的网,各人有各人的职司;可我们的老爷却叫我来照着名单找人,我怎么知道写字的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我得要找个识字的人——来得正好。
班伏里奥及罗密欧上。
班伏里奥 不,兄弟,新的火焰能把旧的火焰扑灭,大的苦痛能让小的苦痛减轻;头晕目眩的时候,只要转身向后;一桩绝望的忧伤,也可以用另一桩烦恼把它驱除。为你的眼睛找到新的迷惑,你原来的痼疾便可霍然脱体。
罗密欧 你这药草倒能医治——
班伏里奥 医治什么?
罗密欧 医治你跌伤的胫骨。
班伏里奥 怎么,罗密欧,你疯了吗?
罗密欧 我没疯,可我比疯子更不自由;关在牢里,不进饮食,挨着鞭挞和酷刑——晚安,好朋友!
仆人 晚安!请问先生,您念过书吗?
罗密欧 是的,这是我不幸中的资产。
仆人 也许您能不看着书念;可请问,您能不能看着字一个一个地念?
罗密欧 是我认得的字,我就会念。
仆人 您这是实在话;上帝保佑您!(欲去)
罗密欧 等等,朋友;我会念。“玛丁诺先生暨夫人及诸位令爱;安赛尔美伯爵及诸位令妹;寡居之维特鲁维奥夫人;帕拉森西奥先生及诸位令侄女;茂丘西奥及其令弟凡伦丁;凯普莱特叔父暨婶母及诸位贤妹;罗瑟琳贤侄女;里维娅;伐伦西奥先生及其令表弟提伯尔特;路西奥及活泼之海丽娜。”好一群名士贤媛!请他们到哪儿去?
仆人 到——
罗密欧 到哪儿?晚餐?
仆人 到我们家去。
罗密欧 谁家?
仆人 我主人的家。
罗密欧 对了,我该先问你这个问题才是。
仆人 您不用问,我这就告诉您吧。我主人就是那个有财有势的凯普莱特;要是您不是蒙太古家的人,请您也来跟我们喝一杯酒,上帝保佑您!(下)
班伏里奥 这是凯普莱特家按照旧例举行的宴会,你热恋的美人罗瑟琳也要和维洛那城里所有的绝色名媛一起赴宴。你也到那儿去吧,用不带成见的眼光,把她的容貌跟别人比较比较,你就知道你的天鹅不过是只乌鸦罢了。
罗密欧 要是我虔敬的眼睛会相信这种谬误的幻象,那就让眼泪变成火焰,把这双罪状昭著的异教邪徒烧成灰烬!比我的爱人还美!烛照万物的太阳,自有天地以来也不曾见过一个能和她媲美的人。
班伏里奥 嘿!你看见她的时候,因为没有别人在她身旁,你那两只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你以为她很美丽;可在你那水晶天秤之上,把你的恋人跟另一个我会在这宴会上指给你看的美貌姑娘同时一放,那么她现在虽然仪态万方,到时候就要自惭形秽。
罗密欧 我倒要去这一趟;不是去看你说的美人,只要看看我自己的爱人怎样大放光彩,我就心满意足了。(同下)
第三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一室
凯普莱特夫人及乳媪上。
凯普莱特夫人 奶妈,我女儿呢?叫她出来见我。
乳媪 凭着我十二岁时的童贞发誓,我早就叫过她了。喂,小绵羊!喂,小鸟儿!上帝保佑!这孩子到哪儿去啦?喂,朱丽叶!
朱丽叶上。
朱丽叶 什么事?谁叫我?
乳媪 你母亲叫你。
朱丽叶 母亲,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凯普莱特夫人 是这么回事。奶妈,你出去一会儿。我们要谈些秘密的话——奶妈,你回来吧;我想起来了,你听听也没关系。你知道我女儿的年纪也不算怎么小啦。
乳媪 对啊,我把她的生辰记得清清楚楚。
凯普莱特夫人 她现在还不满十四。
乳媪 我敢用我的十四颗牙打赌——唉,说来伤心,我的牙掉得只剩四颗啦!——她还没满十四岁呢。现在离收获节还有多久?
凯普莱特夫人 两星期多一点吧。
乳媪 不多不少,不先不后,到收获节的晚上她才满十四。苏珊跟她同年——上帝安息一切基督徒的灵魂!唉!苏珊是跟上帝在一起啦,我命里不该有这样一个孩子。可我说啦,到收获节的晚上,她就满十四岁啦;正是,一点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从地震那年算起,已经十一年啦;那时她已断了奶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不先不后,刚巧就在那天;因为我那时用艾叶涂过奶头,坐在鸽棚下面晒着太阳;那时老爷跟您都在曼多亚。瞧,我的记性可不算坏。可就像我说的,她一尝到我奶头上艾叶的味道,就觉得苦啦,哎哟,这可爱的小傻瓜!她就发起了脾气,把奶头一摔。这个说来话长,算来也有十一年啦;后来她就慢慢会一个人站得直挺挺的,还会摇呀摆的到处乱跑,就是在她跌破额角那天,我那去世的丈夫——上帝安息他的灵魂!他是个喜欢说说笑笑的人——把这孩子抱了起来;“啊!”他说,“你扑在地上了吗?再过几年,到了岁数,你就该面孔朝上往下倒啦;是不是呀,朱丽?”谁知道这个可爱的坏东西忽然停住了哭声,说“嗯”。哎哟,当年的玩笑今儿是要成真了呀!就是活到一千岁,我也不会忘记这话。“是不是呀,朱丽?”他说;这可爱的小傻瓜就停住了哭声,说“嗯”。
凯普莱特夫人 得了得了,请你别再说下去了。
乳媪 是,太太。可我一想到她会停住了哭,说“嗯”,就禁不住笑呀。不说假话,她额角上肿起了像小雄鸡的睾丸那么大的一个包哩;她痛得放声大哭;“啊!”我丈夫说,“你扑在地上了吗?再过几年,到了岁数,你就该面孔朝上往下倒啦;是不是呀,朱丽?”她就停住了哭,说“嗯”。
朱丽叶 我说,奶妈,你说够了也该停了,求你。
乳媪 好,我不说啦,不说啦。上帝保佑你!你是在我手里养大的最可爱的小宝贝;要是我能活到瞧着你嫁出去的那天,也算了结我的一桩心愿啦。
凯普莱特夫人 是呀,我现在就是要谈她的亲事。朱丽叶,我的孩子,告诉我,要是现在把你嫁了出去,你觉得怎样?
朱丽叶 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光荣。
乳媪 光荣!倘不是你只有我这一个奶妈,我肯定要说你的聪明是从奶头上得来的呢。
凯普莱特夫人 好,该考虑考虑婚姻问题啦。在这维洛那城里,比你年轻的千金小姐都已做了母亲。就拿我来说吧,我在你现在这样的年纪,也已生下了你。废话不多说了,少年英俊的帕里斯已经来向你求过婚啦。
乳媪 真是一位好官人,小姐!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小姐,真是天下少有。哎哟!他才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好郎君。
凯普莱特夫人 维洛那的夏天找不到这样一朵好花。
乳媪 是啊,他是一朵花,真是一朵好花。
凯普莱特夫人 你怎么说?你能不能喜欢这位绅士?今晚在家里的宴会上,你就会看见他了。从年轻的帕里斯脸上,你能读到用秀美的笔写成的迷人字句;一根根齐整的线条,交织成一整幅和谐的图画;要是你想探索这卷美好的书中的奥秘,在他的眼角上就能找到微妙的诠释。这本珍贵的恋爱经典,只缺少一帧能和它相得益彰的封面;正像游鱼需要活水,美妙的内容也少不了美妙的外表陪衬。记载着金科玉律的宝籍,锁合在金漆的封面里,它的辉煌富丽为众目所共见;要是你做了他的封面,那么他的一切就都属于你了,你自己也不会少了什么。
乳媪 少了什么?哪里!更多更大了才是。有了男人,女人才会变大。
凯普莱特夫人 简简单单地回答我吧,你能不能接受帕里斯的爱呢?
朱丽叶 要是我见到他后能有好感,那我是准备喜欢他的。可我眼光的飞箭,倘若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可是不敢大胆发射出去的呢。
一仆人上。
仆人 太太,客人都来了,餐席都摆好了,请您跟小姐快些出去。大家在厨房里埋怨奶妈,什么都乱成一团。我去侍候客人们啦;请您马上就来。
凯普莱特夫人 我们这就来了。朱丽叶,那伯爵在等着呢。
乳媪 去,孩子,快去寻找那天天欢乐、夜夜良宵。(同下)
第四场
同前。街道
罗密欧、茂丘西奥、班伏里奥及五六人或戴假面或持火炬上。
罗密欧 怎么!我们就用这一番话作为我们的进身之阶,还是就这么昂然直入,不说一句道歉的话?
班伏里奥 这种虚文俗套,现在早就不流行了。我们用不到蒙着眼睛的丘匹德,背着一张花漆的木弓,像个稻草人似的去吓那些娘儿们;也用不到跟着提示的人一句一句去念叨那些从书上默诵出来的登场白;随他们把我们认作什么人吧,我们只要跳完一回舞,走了就完啦。
罗密欧 给我一个火炬,我不乐意跳舞。我阴沉的心需要光明。
茂丘西奥 不,好罗密欧,我们一定要你陪我们跳舞。
罗密欧 我实在不能跳。你们都有轻快的舞鞋;我却只有一个铅一样重的灵魂,把我的身体紧紧钉在地上,让我没法移动脚步。
茂丘西奥 你是个恋爱中人,就借着丘匹德的翅膀,高高地飞起来吧。
罗密欧 他的羽镞已经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能借着他的羽翼高翔;他束缚了我的整个灵魂,爱的重担压得我向下坠沉。
茂丘西奥 爱是一种温柔的东西,要是你拖着它一起下沉,那未免太难为它了。
罗密欧 爱是温柔的吗?它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茂丘西奥 要是爱情虐待了你,你也可以虐待爱情;它刺痛了你,你也能刺痛它;这样你就能战胜爱情。给我一个面具,让我藏起我的尊容;(戴假面)哎哟,好难看的鬼脸!再给我拿一个来罩住它吧。也罢,就让人家笑我丑吧,也有这张鬼脸替我遮羞。
班伏里奥 来,敲门进去;大家一进门,就跳起舞来。
罗密欧 拿一个火炬给我。让那些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们去卖弄他们的舞步;莫怪我说句老气横秋的话,我对这种玩意儿实在敬谢不敏,还是做个壁上旁观的人吧。
茂丘西奥 胡说!要是你已经没头没脑地深陷在恋爱的泥沼里了——恕我直言——那我们就一定要拉你出来。来来来,别再昼点夜灯,浪费光阴!
罗密欧 这哪是昼点夜灯。
茂丘西奥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拿着火把,在这耽误时间,好比白天点灯。我们是出于好意,好想法它大多还是出自理智,不靠眼睛鼻子。
罗密欧 参加这舞会,我们也是好意,可只怕不是件聪明的事。
茂丘西奥 请问为什么呢?
罗密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茂丘西奥 我也做了个梦。
罗密欧 好,你做了什么梦?
茂丘西奥 我梦见做梦的人老是说谎。
罗密欧 梦里的人往往能见到真实的事情。
茂丘西奥 啊!那一定是春梦婆来望过你了。
班伏里奥 春梦婆?那是谁?
茂丘西奥 她是精灵们的稳婆;她的身体只有郡吏手指上的一颗玛瑙那么大;几匹蚂蚁大小的细马替她拖着车子,越过酣睡的人们的鼻梁,她的车辐是用蜘蛛的长脚做成;车篷是蚱蜢的翅膀;挽索是蜘蛛的细丝;颈圈是如水的月光;马鞭是蟋蟀的骨头;缰绳是天际的游丝。替她驾车的是只小小的灰色蚊虫,它的大小还不及从一个贪懒丫头的指尖上挑出来的懒虫的一半。她的车子是野蚕用一颗榛子的空壳替她造成,它们自古以来,就是精灵们的车匠。她每夜驱着这样的车子,穿过情人们的脑海,他们便在梦里谈情说爱;经过官员们的膝盖,他们便在梦里打躬作揖;经过律师们的手指,他们便在梦里伸手讨要讼费;经过娘儿们的嘴唇,她们便在梦里跟人家接吻,可因为春梦婆讨厌她们嘴里吐出来的糖果气息,往往会罚她们满嘴长起水泡。有时她从捐献给教会的猪身上拔下它的尾巴,撩拨一个神父的鼻孔,他就会梦见他自己又领到一份俸禄;有时她绕过一个兵士的颈项,他就会梦见自己割断了敌人的咽喉——进攻,埋伏,锐利的剑锋,淋漓的痛饮,忽然被耳边的鼓声惊醒,咒骂几句,又翻身睡去。就是这春梦婆在夜里把马鬣打成了辫子,把懒女人龌龊的乱发烘成处处胶黏的硬块,要是梳通了它们,就要遭逢祸事;就是这婆子在女孩子们仰面睡觉的时候,压在她们的身上,教会她们怎样生养儿子;就是她——
罗密欧 得啦,得啦,茂丘西奥,别说啦!你全然在那儿痴人说梦。
茂丘西奥 没错,梦本来就是痴人脑中的胡思乱想;它的本质像空气一样稀薄;它变化莫测,像一阵风,刚才还在向冰雪的北方求爱,忽然发起恼来,一转身又到雨露的南方来了。
班伏里奥 你讲起的这一阵风,不知把我们都吹到哪儿去了。人家晚饭都用了,我们进去怕是晚啦。
罗密欧 我怕也许太早;我觉得仿佛有种不可知的命运,将要以今晚的狂欢为起点,开始它恐怖的统治,我这可憎的生命,将要遭遇残酷的夭折而告一段落。就让支配我前途的上帝指导我的行动吧!前进,勇敢的朋友们!
班伏里奥 来,把鼓擂起来。(同下)
第五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厅堂
乐工各持乐器等候;众仆上。
仆甲 卜得潘呢?他怎么不来帮忙把这些盘子都拿下去?碟子他不愿意搬!砧板他不愿意擦!
仆乙 所有事情都交给一两个人,叫人手都没工夫洗,能不乱了套吗!
仆甲 把折凳拿进去,把食器架搬开,留心别打碎盘子。好兄弟,留一块杏仁酥给我;谢谢你了,去叫那管门的让苏珊跟耐儿进来。安东尼!卜得潘!
仆乙 啊,兄弟,我在这儿。
仆甲 里头要你帮忙,都在叫你,问你,到处找你。
仆乙 我们可没有分身术啊。兄弟们,手脚麻利些,打起精神来吧,谁活到最后,就把一切通收。(众仆退后)
凯普莱特,朱丽叶及其家族等自一方上;众宾客及假面跳舞者等自另一方上,相遇。
凯普莱特 诸位朋友,欢迎欢迎!足趾不生茧子的小姐太太们要跟你们跳一回舞呢。啊哈!我的小姐们,你们之中,现在有谁不愿意跳舞?我可以发誓,谁要是推三阻四,脚上一定长着老大的茧;果然给我猜中了吗?诸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从前也曾戴过假面,在一个标致姑娘的耳朵边讲些让她心花怒放的话儿;这种时代现在是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诸位朋友,欢迎欢迎!来,乐工们,奏起音乐来吧。站开些!站开些!让出地方来。姑娘们,跳起来吧。(奏乐;众人开始跳舞)混蛋,把灯点亮一点,把桌子一起搬掉,把火炉熄了,这屋里太热啦。啊,好小子!这才玩得有兴。啊!请坐,请坐,好兄弟,我们两个现在是跳不起来的了;您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戴着假面跳舞是什么时候吗?
凯普莱特族人 说来也有三十年啦。
凯普莱特 什么,兄弟!没这么久,没这么久;是在路森修结婚那年,离现在大概二十五个年头,那时我们跳过一次。
凯普莱特族人 不止了,不止了;大哥,他儿子也有三十岁啦。
凯普莱特 我难道不知道吗?他儿子两年以前还没成年哩。
罗密欧 搂着那位骑士的手的小姐是谁?
仆人 我不知道,先生。
罗密欧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然照耀在暮天颊上,
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
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
像鸦群中一只白鸽蹁跹。
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
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提伯尔特 听这人的声音,好像是蒙太古家的人。孩儿,拿我的剑来。哼!这不知死活的奴才,竟敢套着个鬼脸,到这儿来嘲笑我们的盛会?为了凯普莱特家族的光荣,我就算把他杀死,也不算罪过。
凯普莱特 哎哟,怎么,侄儿!你怎么动起怒啦?
提伯尔特 姑父,这是我们的仇家蒙太古家的人;这贼子今晚来这儿,一定不怀好意,存心来捣乱我们的盛会。
凯普莱特 他是罗密欧那小子吗?
提伯尔特 正是他,正是罗密欧这小杂种。
凯普莱特 别生气,好侄儿,让他去吧。瞧他的举动倒也规规矩矩;说老实话,在维洛那城,他也算得一个品行很好的青年。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在我自己家里跟他闹事。你还是耐着性子,别理他吧。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要是听我的话,就赶快收下怒容,和和气气,不要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提伯尔特 这么个贼子也来做我们的宾客,我怎么能不生气?我不能容他在这儿放肆。
凯普莱特 不容也得容;哼,目无尊长的孩子!我偏要容他。嘿!谁是这里的主人?你还是我?嘿!你容不得他!什么话!你要当着这些客人的面闹吗?你不服气!要充好汉!
提伯尔特 伯父,咱们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凯普莱特 得啦,得啦,你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是真的吗?您也许不喜欢这个调调。——我知道你一定要跟我闹别扭!——说得很好,我的好人儿!——你是个放肆的孩子;去,别闹!不然的话——把灯再点亮些!再点亮些!——不害臊的!我要叫你闭嘴。——啊!痛痛快快玩一下吧,我的好人儿们!
提伯尔特 我这满腔怒火偏给他浇下一盆冷水,好教我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我且退下;可今天由他闯进了咱这屋子,总有一天要他得意反成后悔。(下)
罗密欧 (向朱丽叶)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
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
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
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
朱丽叶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
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
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罗密欧 生下了嘴唇有什么用处?
朱丽叶 信徒的嘴唇要祷告神明。
罗密欧 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
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
朱丽叶 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
罗密欧 神明,请容我把殊恩受领。(吻朱丽叶)
这一吻涤清了我的罪孽。
朱丽叶 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
罗密欧 我的唇上有罪?啊,感谢你甜蜜的指责,这次我要把罪恶收还。
朱丽叶 你吻人的理由倒无违圣经的教导。
乳媪 小姐,你妈要跟你说话。
罗密欧 谁是她母亲?
乳媪 小官人,她母亲就是这府上的太太,她是个好太太,又聪明,又贤惠;我替她抚养她的女儿,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告诉您吧,谁要是娶了她去,那才叫发大财哩。
罗密欧 她是凯普莱特家的人吗?哎哟!我的生死现在操在我仇人的手里了!
班伏里奥 去吧,舞快跳完啦。
罗密欧 是啊,我只怕盛筵易散,良会难逢。
凯普莱特 不,列位,请慢点儿走;我们还要请你们稍微用些茶点。真的要走吗?那谢谢你们;各位朋友,谢谢,谢谢,再会!再会!再拿几个火把来!来,我们去睡吧。啊,好小子!天真的不早了;我是得去休息一会儿。(除朱丽叶及乳媪外俱下)
朱丽叶 过来,奶妈。那边的那位绅士是谁?
乳媪 提伯里奥那老头儿的儿子。
朱丽叶 现在跑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乳媪 呃,我想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彼特鲁乔。
朱丽叶 那个跟在人家后面,不跳舞的人是谁?
乳媪 我不认识。
朱丽叶 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他已经结婚,那么婚床便是我的新坟。
乳媪 他的名字叫罗密欧,是蒙太古家的人,咱们仇家的独子。
朱丽叶 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
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
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
这场恋爱怕要种下祸根。
乳媪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朱丽叶 那是刚才一个陪我跳舞的人教给我的几句诗。(内呼,“朱丽叶!”)
乳媪 就来,就来!——来,咱们去吧;客人们都散了。(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