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棋侠
师傅说,棋盘有输赢,棋子并无黑白。
那年,我十三,天山雪开始融化的七月,我只身来到江南。那里有师傅临终前托我寻找的老朋友——弈生。
奕生是三十七年前棋坛的传奇。
奕生三岁学棋,七岁观剑,看到剑尖相抵,悟出棋道,下棋如风凌雪,剑气纵横。对弈者明为下棋,实为斗势。没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奕者,难为大师,更终生难领悟天人合一的棋道境界。
纵横十九道,春秋三六一。
棋道,也是天道。
天圆地方,棋圆盘方。日月阴阳,黑白分明。相生相克,气眼命门。先手后手,春耕秋收。
三十七年前的奕生没有时间思考棋道,更不会领悟天道。他的眼中只有输赢。他喜欢黑色,执黑便是掌握棋盘主动权。十三岁的他先后挑战各大棋院馆主,六如棋馆的欧阳靖,瑶音棋馆的端木羲,四象棋馆的祝师郯,这些名棋手一一败于这个天才少年。可这对于奕生只是开始,他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棋道,成为最强的围棋国手。
他要挑战最强的三名棋坛宗师。
“东快棋”方渡鹤、“西绝棋”袁镇边、“北棋圣”顾执白。
嘉兴观星阁。
一群人早就围在观星阁外,有的人三天前就在附近旅馆住下,为的就是看这棋坛的传奇之战。有人说奕生这个毛头小子就是运气好点,下几手野棋,这次可要栽了。有人说奕生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可比当年七天战十一人的顾执白。孰是孰非,莫衷一是。只见乌压压的人头挤满了观星阁外的茶摊酒馆。
卯时三刻。
第一局,奕生对“东快棋”方渡鹤。奕生执黑,方渡鹤执白。奕生疾出如电,步步惊风,连下三十九手快棋。方渡鹤刚一交手便暗吃一惊,本想十余手快棋后反守为攻,却不料对面的少年一棋快似一棋,黑棋如鸦翎羽箭般疾风骤雨般攻来。三十余手后,他便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当奕生落下第三十九颗黑子,方渡鹤望棋兴叹,投子认负。观星阁外响起一片惊叹声,也有几人叹息不已。
第二局,奕生对战“西绝棋”袁镇边。两人相对,袁镇边先行礼,奕生反觉失礼,忙作揖还礼。袁镇边先选白棋。奕生一愣,有些惊讶。袁镇边却说,“公子先请。”奕生落子,十余合后,奕生心中方悟,“西绝棋”原来擅长防守,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他先以礼相待,先手选白,则是以退为进。看透袁镇边的计策,奕生就找到他的弱点,故意防守设陷,诱敌进攻。谁知袁镇边不为所动,仍是固守城池,步步为营。转眼两炷香将尽,双方已下到一百七十步。奕生忽然想起有次外出打猎,父亲一箭射落一只大雁,正要再射,一只野雁空中打个旋儿,便跌向芦苇丛。正当父亲和他调转马头时,忽听身后野雁振翅,飘然远飞。
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那句话,“你看,示弱也是一种战胜敌人的能力。”
他抬头看着同样注视棋盘的袁镇边,忽然发现棋手不正是眼中只有猎物的猎人吗?雁死谁手,要看大雁能不能骗过猎人的眼睛。他摸出黑子,向一团包围得密密麻麻的白子处落去。袁镇边的眼神泛着亮光,“难道这个少年要送死?哦,不对……”他的亮光逐渐被震惊和沮丧代替,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白棋被对面的少年收走。
以一子换全局。
置之死地而后生,弃之亡地而后存。
“西绝棋”也败了。
奕生转过身,走上第三层楼。他要挑战最后的强者,“北棋圣”顾执白。
顾执白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云,像一棵孤独的松树。
“前辈……”
“哦,你来了。”他淡淡的一笑,招呼他,“你看过云吗?”
奕生有些生气,“我是来下棋的,不是来看风景的。”
“哦,是吗?可惜,我就是在下棋……你难道没有看到棋盘吗?”
奕生愣住了,“看云?棋盘?云中没有黑白棋子,如何对弈?天上没有纵横棋盘,如何落子?”
“回去吧,等你想出如何看云,我再和你对弈。”顾执白仍然站在窗边,像一棵孤独的松树。
奕生有些怅然,一言不发地下了楼。
三十七年了,没有人再见过奕生下棋,那个十三岁的围棋天才似乎在江湖销声匿迹了。
我还是打听到了师傅的老朋友奕生的消息。
有个江边打渔的老人说,每年江边涨潮时,总能看到一个男子在观星阁的窗外停驻发呆。只是没人见过那个男子的正脸,可我知道那就是当年名震棋坛,打败“东快棋”和“西绝棋”的少年——奕生。
我在观星阁下了“战书”。
“又是嘉兴烟雨日,无人潮头共观星。晚生特于江南嘉兴观星阁诚邀天下棋手七月十八日对弈,以相切磋。棋圣顾执白之徒谨拜。”
七月十八日。晨。
江面飞着几只白鸥,天色有些阴沉。观星阁外稀稀疏疏地围了几个人。我有些沮丧,没能看到三十七年前奕生单挑三大宗师的场景,真是憾事。我心中记着师傅的嘱托,只是不知道奕生有没有走出来,找到他的棋道。
天色愈发阴沉,江面隐隐传来雷声。我站在观星阁上,等着那个曾经的少年。
楼梯传来木屐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清脆。
是一个双鬓染霜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粗布衣服,拿着一根鱼竿。
“你也是来看潮的吗?”
“不,我是来下棋的。”我答道。
“下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的苦涩,“谁会在鬼王潮的时候来下棋?”他掏出一根鱼线,扔进那波涛滚滚的江水。
“你观潮时可以钓鱼,我在看鬼王潮时也能下棋。棋在心中,何处不可对弈?”
他嘴角苍白的胡须剧烈地颤抖,“你说什么?棋在心中?谁告诉你的?”
“这用别人告诉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棋道。”
他好像悟到了什么,朗声大笑道,“对对,下棋就下棋,何须别人指指点点。来,我们下一局……”
“你执黑还是执白?”我问道。
“本无黑白,何处可执?”他望着窗外潮声起落,想起三十七年前那个站得像孤松的顾执白,也是懒懒地看着远处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