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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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三篇)

1. 红棉袄

风把山坡上的荒草,吹得俯到地面上、砂石上。云并不厚,可沉重得怕人,树叶子为昨夜初霜的侵凌焦枯了,正一片片地坠落。

我同小鬼顾林从滚龙沟的大山顶上爬下来。在强登那峭峻的山顶时,身上发了暖,但一到山顶,被逆风一吹,就觉得难以支持了。顾林在我眼前,连打了三个寒噤。

我拉他赶紧走下来,在那容易迷失的牧羊人的路上一步一步走下,在乱石中开拔着脚步。顾林害了两个月的疟疾[1],现在刚休养得有了些力气,我送他回原部队。我们还都穿着单军服,谁知一两天天气变得这样剧烈。

虽说有病,这孩子是很矜持的。十五岁的一个人,已经有从吉林到边区这一段长的而大半是一个人流浪的旅程。在故乡的草原里拉走了两匹敌人放牧的马,偷偷卖掉了,跑到天津,做了一家制皮工厂的学徒。“事变”了,他投到冀中区的游击队里……

“身子一弱就到了这样!”

像是怨恨自己。但我从那发白的而又有些颤抖的薄嘴唇,便觉得他这久病的身子是不能支持了。我希望到一个村庄,在那里休息一下,暖暖身子。

风还是吹着,云,凌人地往下垂,我想要下雨了,下的一定是雪片吧?天突然暗了。

远远的,在前面的高坡上出现一片白色的墙壁,我尽可能地加快了脚步,顾林也勉强着。这时,远处山坡上,已经有牧羊人的吆喝声,我知道天气该不早了,应是拦羊下山入圈的时分。

爬上那个小山庄的高坡,白墙壁上的一个小方窗,就透出了灯火。我叫顾林坐在门前一块方石上休息,自己上前打门。门很快地开了,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我对她说明来意,问她这里有没有村长,她用很流利的地方话回答说,这只是一个小庄子,总共三家人家,过往的军队有事都是找她家的,因为她的哥哥是自卫队的一个班长。随着她就踌躇了。今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妈妈去外婆家了,哥哥还没回来。

她转眼望一望顾林,对我说:

“他病得很重吗?”

我说:“是。”

她把我们让到她家里,一盏高座的油灯放在窗台上,浮在黑色油脂里的灯芯,挑着一个不停跳动的灯花,有时碎细地爆炸着。

姑娘有十六岁,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头发梳得很平,动作很敏捷,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便盯住人。我想,屋里要没有那灯光和灶下的柴禾的光,机灵的两只大眼也会把这间屋子照亮的吧?她挽起两只袖子,正在烧她一个人的晚饭。

我一时觉得我们休息在这里,有些不适当。但顾林躺在那只铺一张破席子的炕上了,显然他已是筋疲力尽。我摸摸他的额,又热到灼手的程度。

“你的病不会又犯了吧?”

顾林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牙齿的“嘚嘚”声,他又发起冷来。我有些发慌,我们没有一件盖的东西。炕的一角好像是有一条棉被,我问那正在低头烧火的姑娘,是不是可以拿来盖一下。姑娘抬着头没听完我的话,便跳起来,爬到炕上,把它拉过来替顾林盖上去。一边嘴里说,她家是有两条被的,哥哥今天背一条出操去了。把被紧紧地盖住了顾林的蜷伏的身体,她才跳下来,临离开,把手按按顾林的头,对我蹙着眉说:

“一定是打摆子!”

她回去吹那因为潮湿而熄灭的木柴了,我坐在顾林的身边,从门口向外望着那昏暗的天。我听到风还在刮,隔壁有一只驴子在叫。我想起明天顾林是不是能走,有些愁闷起来。

姑娘对我慢慢地讲起话来。灶膛里的火旺了,火光照得她的脸发红,那件深红的棉袄,便像蔓延着火焰一样。

她对我讲,今年打摆子的人很多。她问我顾林的病用什么法子治过。她说有一个好方法,用白纸剪一个打秋千的小人形,晚上睡觉,放在身下,第二天用黄表纸卷起来,向东南走出三十六步,用火焚化,便好了。她小时便害过这样的病,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说完便笑起来:“这是不是迷信呢?”

夜晚静得很,顾林有时发出呻吟声,身体越缩拢越小起来。我知道他冷。我摸摸那条棉被,不只破烂,简直像纸一样单薄。我已经恢复了温暖,就脱下我的军服的上身,只留下里面一件衬衫,把军服盖在顾林的头上。

这时,锅里的饭已经煮好。姑娘盛了一碗米汤放在炕沿上,她看见我把军服盖上去,就沉吟着说:

“那不抵事。”她又机灵地盯视着我。我只是对她干笑了一下,表示:这不抵事,怎样办呢?我看见她右手触着自己棉袄的偏在左边的纽扣,最下的一个,已经应手而开了。她后退了一步,对我说:

“盖上我这件棉袄好不好?”

没等我答话,她便转过身去断然地脱了下来,我看见她的脸飞红了一下,但马上平复了。她把棉袄递给我,自己退到角落里把内衣整理了一下,便又坐到灶前去了,末了还笑着讲: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穿上的。”

她身上只留下一件褶皱的花条布的小衫。对这个举动,我来不及惊异,我只是把那满留着姑娘的体温的棉袄替顾林盖上,我只是觉得身边这女人的动作,是幼年自己病倒了时,服侍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有过的。

我凝视着那暗红的棉袄。姑娘凝视着那灶膛里一熄一燃的余烬。一时,她又讲话了。她问我从哪里来,尽走过哪些地方,哪里的妇女自卫队好。又问我,什么时候妇女自卫队再来一次检阅。一会儿我才知道,在去年,平山县妇女自卫队检阅的时候,打靶,她是第三名!

2. 瓜的故事

马金霞又坐在那看瓜园的窝棚里了。已经吃过了晌午饭,肚子饱饱的,从家里跑来的满身汗,一到这里就干了,凉快得很呢。窝棚用四根杨树干支起来,上面搭上席子,中间铺上木板,一头像梯子一样横上木棍,踏着上去,像坐在篷子车里。

好凉快呀!马金霞把两只胳膊左右伸开一下,风便吹到了袖子里、怀里。窝棚前后是二亩地的甜瓜和西瓜,爹租来种的。甜瓜一律是“蛤蟆酥”和“谢花甜”种,一阵阵的香味送过来。西瓜像大肚子女人,一天比一天笨地休养在长满嫩草的地上。那边是一个用来从河里打水浇地的架子,“斗子”悬空着。

一带沙滩,是通南北的大道,河从中间转弯流过。

村边上,那个斜眼的铁匠的老婆,又爬上她那蔓延在一棵大柳树上的葡萄架了。从马金霞这里也会看见那已经发紫的累累的葡萄。马金霞给这个铁匠老婆起了一个外号,一看见她便叫起来:

“馋懒斜!”是因为这个老婆顶馋(不住嘴地偷吃东西),顶懒(连丈夫打铁的风箱也不高兴去拉),顶斜(眼也斜,脾气性情儿也斜)。

那女人从葡萄架上转过身子来,用手护着嘴像传声筒喊:

“金霞又卖俏哩吗?看过路的哪个脸子白,招来做驸马吧!”

“放屁,放屁,放屁!”马金霞回骂着。

“你看你不是坐在八人抬的大轿里了吗?要做新媳妇了呢!”斜眼女人扯着嗓子怪叫。

马金霞便不理睬她了。理她干吗呢?狗嘴里掉不出象牙来,满嘴喷粪。

水冲着石子,哗啦啦地响着。

马金霞把鞋脱掉了,放在一边。把右腿的裤脚挽到了膝盖上面,拿过一团麻,理了一理,在右腿上搓起麻绳来,随口唱一支新鲜小曲儿:

小亲亲,

我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

我不要你的银,

只要(你那)抗日积极的一片心!

一架担架过来了,四个人抬着急走,后面跟着两个人挥着汗。马金霞停止了唱。

“住下,住下。”后面一个人望了一望瓜园嚷着。

“什么事?这里晒得很哩!”抬的人问着,脚也没停,头也没回。

“王同志不是说要吃瓜吗?这里又有甜瓜又有西瓜,住下,住下……”

担架住下了。在一床白布罩子下面,露出了一个脸。黄黄的,好大的眼睛啊。头歪到了瓜园这边,像找寻着什么,微笑了。一个民兵跑上来喊:

“下来,小姑娘,买瓜。”

马金霞赤着脚下来了,快得像一只猴子。两步并作一步,跑到伤兵的面前,望了望那大眼睛,又看见那白布罩角上的一片血迹,就“咳呀”了一声。

她带那个人去挑选瓜了,告诉他还是给同志一个西瓜吃吧。受了伤吃甜瓜不好,肚子痛还不要吃甜瓜呢。那个人以为这女孩子要做“大宗买卖”,也便没说话。马金霞在瓜园里践踏着,用手指一个个地去弹打着瓜皮,细听着声响。然后她问:

“是前两天那次大战受的伤吗?”

“是,真是英雄呢。”那个人赞叹着,“可是你会挑选瓜吗?”

“你瞧着吧。”

马金霞想起在西北角上那个血瓤的西瓜了,那是她前天就看准的,她把它摘下来,亲手抱过去。

抬担架的小伙子们还不相信,就地把那瓜用一把小刀剖开来。

瓜瓤是血红的,美丽的,使人想起那白布罩上的光荣的战士的血迹了。几个小伙子夸奖着,问价钱。

“送给同志们吃的,不是卖的。”

虽然那战士也用微弱的声音诉说着这不好,但马金霞跑上窝棚了。她对那远远的葡萄架上的女人喊:

“馋懒斜,把你的葡萄送些来,有位受伤的同志呢。”

可是斜眼女人问了:

“买几毛钱的呀?”

有什么意味呀!马金霞气恼了。总是“几毛钱”。她常见斜眼女人烦絮地和来买葡萄的同志们要着大价钱,赚了钱来往自己坏嘴里填,吃饱了和不三不四的坏男人嚼舌头,有什么意味呀!

3. 子弟兵之家

从前,村里的人称呼她“三太家的”,现在,妇女自卫队分队长找上她的门子是喊:

“李小翠同志!”

丈夫是子弟兵。临入伍那天,大会上小翠去送他;临走,三太用眼招呼她。小翠把手一扬:

“去你的吧!”

两个人都笑了。李小翠便一边耍逗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着心思,回家了。

在边区,时光过得快。打了一个百团大胜仗,选举了区代表、县议员、参议员,打走鬼子的捣乱……就要过年了。

天明便是大年初一了。

天还没亮,鸡只叫了两遍,“申星”还很高呢。

孩子闹起来,小手抓着小翠的胸脯,小脚蹬着肚子。

“他妈的!”小翠一边骂着,一边点起灯来。

窗纸上糊着用彩色纸剪成的小人们,闪耀着……

小纸人是西头叫小兰的那女孩子剪的。那孩子昨天早晨捧着那些小人跑来,红着脸对小翠说:

“小翠婶婶,我剪了两个戏剧,一个捉汉奸,一个打鬼子,送给你贴在窗子上。”

“呀,你费了半天工夫,拿去叫你娘贴吧!”小翠客气着。

“为的是,”小兰睁大眼睛,“我家三太叔上前线了。”

小兰还怕她贴错,帮她贴好才走了。

小翠给孩子穿衣裳,打开一个小匣子,拿出一顶用红布和黄布做成的小孩帽,是个老虎头的样子,用黑布贴成眼,用白布剪成虎牙。

孩子一戴上新帽子,觉着舒服,便在小翠的腿上跳起来,小翠骂:

“小家子气!”

小翠又想起心思来了。前年死了一个孩子,没戴过新帽子。这个孩子三岁了,这还是头一顶。虽说裤子还破着,可是今年过年没有别的花销,村里优待了一小笸箩白面、五斤猪肉、三棵白菜,便也乐开了。她把孩子举起来,叫孩子望着她的放光的大眼,她唱着自己编的哄孩子的曲儿:

孩子长大,

要像爹一样

上战场……

孩子便“马、马”叫起来。小翠叫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接着:

骑大马,

背洋枪!

唱到这里,小翠又想起心思来了:“谁知道他骑上马没有呢?”三太那大个子大嘴大眼睛便显在她眼前对她笑了。她喃喃地好像对孩子说,又好像对三太说:

“你呀!多打好仗呀!就骑大马呀!”

风吹窗纸动起来,小人们动起来了。她愿意风把这话吹送到三太的耳鼓里去……

一九四一年于平山


[1]疟疾:急性传染病,病原体是疟原虫,主要由蚊子传播,周期性发作。症状是发冷发热、热后大量出汗、头痛、口渴、全身无力。有的地区叫冷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