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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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导读

法布耳《昆虫记》[1]

周作人[2]

法国法布耳[3]所著的《昆虫记》共有十册,我只见到英译《本能之惊异》《昆虫的恋爱与生活》《蟓虫的生活》和从全书中摘辑给学生读的《昆虫的奇事》,日本译《自然科学故事》《蜘蛛的生活》以及全译《昆虫记》第一卷罢了。在中国要买外国书物实在不很容易,我又不是专门家,积极的去收罗这些书,只是偶然的遇见买来,所以看见的不过这一点,但是已经尽够使我十分佩服这“科学的诗人”了。

法布耳的书中所讲的是昆虫的生活,但我们读了却觉得比看那些无聊的小说戏剧更有趣味,更有意义。他不去做解剖和分类的工夫(普通的昆虫学里已经说的够了),却用了观察与试验的方法,实地的纪录昆虫的生活现象、本能和习性之不可思议的神妙与愚蒙。我们看了小说戏剧中所描写的同类的运命,受得深切的铭感,现在见了昆虫界的这些悲喜剧,仿佛是听说远亲——的确是很远的远亲——的消息,正是一样迫切的动心,令人想起种种事情来。他的叙述,又特别有文艺的趣味,更使他不愧有昆虫的史诗之称。戏剧家罗斯丹(Rostand)批评他说,“这个大科学家像哲学者一般的想,美术家一般的看,文学家一般的感受而且抒写”,实在可以说是最确切的评语。默忒林克(Maeterlinck)称他为“昆虫的荷马”[4],也是极简明的一个别号。

法布耳(Jean-Henri Fabre,1823—1915)的少年生活,在他的一篇《爱昆虫的小孩》中说的很清楚,他的学业完全是独习得来的。他在乡间学校里当理化随后是博物的教师,过了一世贫困的生活。他的特别的研究后来使他得了大名,但在本地不特没有好处,反造成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同僚因为他的博物讲义太有趣味,都妒忌他,叫他做“苍蝇”,又运动他的房东,是两个老姑娘,说他的讲义里含有非宗教的分子,把他赶了出去。许多学者又非难他的著作太浅显了,缺少科学的价值。法布耳在《荒地》一篇论文里说:“别的人非难我的文体,以为没有教室里的庄严,不,还不如说是干燥。他们恐怕一页书读了不疲倦的,未必含着真理。据他们说,我们的说话要晦涩,这才算是思想深奥。你们都来,你们带刺者,你们蓄翼着甲者,都来帮助我,替我作见证。告诉他们,我的对于你们的密切的交情,观察的忍耐,记录的仔细。你们的证据是一致的:是的,我的书册,虽然不曾满装着空虚的方式与博学的胡诌,却是观察得来的事实之精确的叙述,一点不多,也一点不少;凡想去考查你们事情的人,都能得到同一的答案。”他又直接的对着反对他的人们说,“倘若我为了学者,哲学家,将来想去解决本能这个难问题的人而著述,我也为了而且特别为了少年而著述;我想使他们爱那自然史,这就是你们使得他们如此厌恶的:因此,我一面仍旧严密的守着真实,却不用你们的那科学的散文,因为那种文章有时似乎是从伊罗瓜族[5]的方言借用来的!”我们固然不能菲薄纯学术的文体,但读了他的诗与科学两相调和的文章,自然不得不更表敬爱之意了。

小孩子没有不爱生物的。幼时玩弄小动物,随后翻阅《花镜》《格致镜原》和《事类赋》等书找寻故事,至今还约略记得。见到这个布罗凡斯(Provence)的科学的诗人的著作,不禁引起旧事,羡慕有这样好书看的别国的少年,也希望中国有人来做这翻译编纂的事业,即使在现在的混乱秽恶之中。

法布尔《昆虫记》手稿


[1]本文写于1923年,因年代和译本原因,文中所提到的人名、篇章名与本书不完全一致,部分用字、用词与现在存在差别,为呈现作品原貌,并未进行修改,特此说明。

[2]周作人(1885—1967):中国现代散文家、文学理论家、翻译家,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代表作有《自己的园地》《谈虎集》等。

[3]法布耳(1823—1915):今译作法布尔,法国昆虫学家,陆续写出《昆虫记》10卷。

[4]荷马即Homeros的旧译,相传是希腊二大史诗的作者。——作者原注

[5]伊罗瓜族(Iroquois)是北美土人的一族。——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