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开膛破肚
乾清宫内,朱厚熜仰面躺在正殿的龙椅上,李时珍神情专注地跪在朱厚熜的左手边为他诊脉。昨夜,朝天宫前闹了一夜,朱厚熜白天睡了一天,一直到晚间乾清门关了,他才缓缓从沉闷的睡梦中醒来。吕芳伺候完饭食,朱厚熜感觉自己的精力很快就完全恢复。
内廷里的一切并非像朱厚熜想的那样只有皇上一个男人。其实,乾清门一关,在乾清宫旁边的一处厢房,往往就有太医通宵值班,以防皇帝夜间突发疾病。
今日值班的正是刚刚才入宫的李时珍。按理说,民间医师想要来太医院做事,首先要由地方州府县保举,然后通过礼部联合太医院考试,方能有机会,而且,日后想要在太医院升职,还得要上面有缺才行。
“我父亲让我入宫,就是要我给皇上看病的。”李时珍起身来到朱厚熜的右手边再次诊脉。
“可这才是你入宫的第一天。”朱厚熜闭目养神。
“所以,我今天一入宫跟那些老顽固大吵了一架。”
朱厚熜扑哧一笑,偷偷瞥了一眼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还好,吕公公及时赶到,把我带了过来。皇上,你怎么提前就知道我今天入宫,而且,还给我安排那……那样一个奇怪的活?解……解剖尸体?”一边说话,一边诊脉,李时珍丝毫不受影响,“黄帝内经有云,‘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说实话,我一直都想试一试解剖人体呢。”他眼里闪烁着求知欲和好奇心。
朱厚熜浅浅地笑,并不打算回答李时珍的话:“朕倒想问问你,你父亲为何非要你给皇上看病?”
“我父亲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李时珍抬头看向朱厚熜,“江湖中已有皇上遇刺的传闻,所以,父亲让我赶快进宫,务必要救皇上一命。”李时珍说话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
朱厚熜反倒觉得轻松了:“那你看朕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奇怪。”李时珍低头沉吟,思忖片刻,才缓缓说道:“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不好吗?”朱厚熜知道这是【特别能打坐】技能的帮助。
“当然好,只是不合常理。我在民间素来听闻,皇上推崇方士,迷信丹药,而又遭了宫变之劫,这才区区几日,为何皇上的身体丝毫没有异样,反倒生机勃勃了?”李时珍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答案。
未等朱厚熜回答。正殿外,吕芳奏道:“启奏皇上,方皇后携锦衣卫及诏狱案犯求见。”
“这么晚了,皇后怎么把案犯带到乾清宫来了?”在朱厚熜的心中,壬寅宫变一案早已结案,“此案一切听皇后的便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皇上。”方皇后已经在殿外候着了,“还是见一见为好,事关陆炳陆指挥使。”
朱厚熜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快步走下台阶,因为走得太急,他的一只鞋滚到了台阶下面,他一只脚踩进了鞋里,一只脚踩到地板上,他边走边追鞋,匆匆瞥了一眼脚下的路,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但也懒得整理了,他稍稍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便来到了正殿门前。
“进来吧!”他说。
李时珍恭敬地起身,方皇后是后宫娘娘,他现在没有资格见,为了避嫌,他准备门一打开,就悄悄离开。
方皇后领着锦衣卫和案犯进来正殿的时候,朱厚熜正站在正殿的正中央,一阵冷风涌入殿内。吕芳见状,赶紧迎了过来:“我的主子爷啊,这天寒地冻的……”
方皇后即刻跪了:“臣妾罪该万死,扰了皇上休息。”
“别这么说,皇后公忠体国,朕怎能不谅解,快快请起。”朱厚熜扶住方皇后。
方皇后随即起身,她的目光看向了五花大绑,同时被几个锦衣卫押住的案犯。几个锦衣卫想要行礼,却又用吃奶的力气押着案犯,一时换了几个姿势,脚都跪不下去。
“你们也免了。”朱厚熜说道。几个锦衣卫便原地站着不跪了。
方皇后冷冷问那案犯:“既然已经见了皇上,陆指挥使血书何在?还不快快呈上来。”
沈炼勉强抬起头来,恭敬地看向朱厚熜:“还请皇上赐恩,让卑职解绑,并给卑职一把刀。”
“你好大的胆!”方皇后怒吼道,“胆敢戏耍本宫!”几个锦衣卫压得更用力了。
吕芳从暖阁里取来了纯棉的外套,披风,和白狐皮的暖手,一一为朱厚熜穿戴。朱厚熜把手摸向内衬的烛龙,连着几日,都有不同的人想要他的性命,他不得不防着一些。吕芳的手蹭过朱厚熜胸口的时候,朱厚熜不经意间把吕芳的手挡开,来的是锦衣卫,他也许只有一枪的机会,必须出其不意。
朱厚熜厉声问那一脸黑灰的案犯:“你到底是谁?与陆炳有什么关系?”
“我……”沈炼被几个人压着,支支吾吾,有话说不出。
“让人说话,他不会把朕说死。”
几个锦衣卫这才松了一点。沈炼始终昂起头来:“卑职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沈炼,有前线陆指挥使血书一封,面呈皇上。”
“血书何在?”
“入城之前,为防奸人算计,卑职将血书藏于一小节羊肠,而后将其吞入腹中。请皇上赐卑职一把小刀,待卑职开膛破肚,取出血书,呈给陛下。”
沈炼说完,整个正殿四下惊骇。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去的李时珍都站住了脚,紧盯着门口。世间竟然真有这般披肝沥胆之人?无人能判断沈炼所说是真是假,方皇后和吕芳也低下头去,不敢出主意。
朱厚熜看向其他几个锦衣卫:“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也算是你们半个头,你们信得过他?”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片刻,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终于憋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拳道:“小的们相信陆指挥使的眼光,陆指挥使与沈炼一向交好,出征之前,陆指挥使将沈炼升为锦衣卫指挥佥事,想必陆指挥使是信得过沈炼的。”
朱厚熜暗自揣摩:“所谓,临阵升官,要用命还。陆炳是想要沈炼去拼命的。”
吕芳轻声问那锦衣卫的汉子:“你有几个脑袋,敢担这样的保?”
“回老祖宗的话,在皇上面前,小的只是一只蝼蚁,谈不上替谁担保,皇上少了一根汗毛,小的掉一万个脑袋也赎不了罪。小的所言,既是事实,也是一介武夫的肺腑之言。”
“你……”吕芳指着那锦衣卫。
“好了。”朱厚熜不想跟上一个朱厚熜犯同一个错误,但是,他同样也不是因噎废食的人,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怀里烛龙的枪柄,食指搭在扳机上。“吕芳,给他找把刀来,菜刀,剪刀,什么都行,越快越好。”
“皇上……”吕芳不敢答应。锦衣卫无人敢出声,方皇后的目光越发沉重。
“我有。”李时珍站在远处答道。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刚刚进正殿,大家都是火急火燎的,没人注意到龙椅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太医打扮的小伙子。
“今朝,吕公公给我派了一个解剖的活,我特意准备了一个小刀。”李时珍从方方正正的黄花梨的小药箱里取出一把精致,两指宽的小刀。
小刀是李时珍自行设计的,很有特色,制作也简单,整个小刀没有刀柄,是一整块铁片,只有前端一小部分是刀刃。在昏暗的烛火下,那刀刃依旧泛着骇人的光。
沈炼问:“这么小的刀?锋利吗?”
“当然锋利,你放心,我给你弄,我能给你划开,就能给你缝上。”李时珍自信满满,“你们先稍等一两个时辰,我去弄一副内服的麻药,八月采的曼陀罗花,七月来火麻子花,阴干,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少顷便会昏昏如醉。”
沈炼目光坚毅:“我堂堂七尺男儿,戎马一生,前线又十万火急,兵贵神速。你别费这个劲了,把刀给我,我自己来。”
李时珍眉头一皱:“那……那你可得注意,要是伤得太厉害,大罗神仙也难救。”他走向前来,刀背在指尖一转,将刀把递到沈炼眼前。
众人看向朱厚熜,等皇上的意思。朱厚熜微微点头。
有了之前被挟持的经验,吕芳领着方皇后往后退了许多步。三个锦衣卫先松开手,站到朱厚熜面前,防止沈炼奋起伤人。另外几个锦衣卫给沈炼解绑,然后,一点点卸力,让沈炼腾出手,他们分别往旁边走了两步,守住沈炼的四个方位,防止沈炼逃跑。
沈炼跪在乾清宫正殿的地板上。一束月光透过门扉,披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他把目光放向高处的龙椅和龙椅上的牌匾,然后,目光落到自己漆黑的影子,影子像是浓稠的血浆。正殿里安静得可怕,他甚至能听见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声,倏地,这些呼吸声成了贺兰山前线,将士的怒吼,战马的嘶鸣,刀剑的碰撞,食腐动物的啸叫……他闭上了眼,可惜,他忘不了各位兄弟殷切的眼神,陆炳的嘱托在耳畔久久挥之不去,他甚至能闻到陆炳身上的血腥味。
良久,他的嘴里吐出一口热气,带着血书的味道。薄薄的云雾背后,是他如光箭一般的眼神。那光刺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沈炼举起那把解剖刀,撩起遮掩腹部的衣服:“喝!”手起刀落,寒芒一闪。
众人的呼吸一紧。几个铁骨铮铮的锦衣卫皱了眉头,吕芳撇开头,方皇后把目光转向朱厚熜,朱厚熜却直勾勾地盯着沈炼腹部逐渐划开的伤口。随着腹部皮肤的划开,鲜血喷薄而出。
“左边一些。”李时珍在一旁小声提点到,他曾看过宋朝的人体解剖图谱《欧希范五脏图》和《存真图》。
沈炼咬紧牙关,目眦尽裂(取字面意),他划开皮脂,割开肌肉,刺破胃壁,而后将手指插入胃中。正殿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呕吐的酸臭味和血腥味。而随后,他的手指抠出来的,却是一堆泥土,树皮和草根。
看着那些不能称之为食物的食物,朱厚熜紧张的心随即软了下来,不自觉地缓缓松开紧握烛龙的手,另一只手则攥起了拳头。他推开拦在身前的两个锦衣卫,走到沈炼面前,悄然蹲下。
“皇……上……”沈炼有些着急,他的胃里搜索了好一番,都没找到那封血书,随后,他又把刀往下切了一下。
李时珍制止道:“停了,不能再切了!”
沈炼却并没有停止手中的刀,还是猛地切了下去。李时珍难过地撇过头。
终于,沈炼找到了那封被羊肠包裹的血书,脸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掏出来,把它放在朱厚熜的手里:“皇……上……”不负众望,如释重负,身上的担子一卸下来,话没说完,他整个人如同坍塌的墓碑,仰面轰然倒地。
众人都赶上前来。朱厚熜将耳朵凑到沈炼的嘴边:“你还想说什么?”
“皇……皇上……我……我的……”
“什么?”朱厚熜急切地问。
“我的妹……”
“你的妹妹?”
“西……西直……”
“好,明白了。”朱厚熜已经猜到沈炼想要说什么了,他紧攥着那截羊肠,眼中彷佛喷出一团火“朕……我,我会让他们付出去代价的,我向你保证。”
沈炼安然地闭上了眼。
李时珍抱着药箱,赶忙来到朱厚熜的身边蹲下,从头到脚仔细检查沈炼的状况:“皇上,救人要紧!你站到边上去,别耽误我的事了!”
朱厚熜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他识趣地起身离开,看向身边的锦衣卫们和吕芳:“京师所有的锦衣卫和东厂太监,即刻去西直门找沈炼的妹妹!但凡有人敢阻拦,格杀勿论!”
“是!”几个锦衣卫正憋了一肚子火。
“尤其是你们锦衣卫的。”朱厚熜与他们感同身受,“让人欺负到这个份上,要是还不敢还手,以后就别说是朕的人,朕丢不起这个脸!”
几个钢筋铁骨一般的汉子随即抱拳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吕芳和锦衣卫们领了命,疾步朝乾清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