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地君亲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朱厚熜手里凭空多出一把烛龙火铳,但是,这瞒不过陆炳的眼睛。陆炳意识到,原来朱厚熜一直藏有后手,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朱厚熜一直没有亮出这张底牌,倘若他图谋不轨,想对方皇后做些什么,那朱厚熜便会毫不犹豫地用这把火铳对付他。
陆炳也没打算对方皇后做些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急了,除了眼前的这个朱厚熜以外,他没有想过伤害其他任何一个人,他是一条凶狠的狼,不是一条疯狗。
在贺兰山,被围困了那么多天,他的身上伤痕累累,新伤旧患,此刻,一些伤口忽地迸裂,开始渗出血来,他赤裸的上身流着几条骇人的热血。
雪花落在血液上面,兀自融化成了水。
“你们难道都没有发现皇上跟以前不一样了吗?”陆炳对着众人吼道。
乾清宫殿坪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皇上与之前不一样了,而他们之中真正亲眼见过之前的皇上的,只有方皇后和吕芳。
方皇后不用说,她从里到外,从心到身体都是朱厚熜的人。
沈雨婷为了朱厚熜,刚刚舍命挡下了陆炳的致命一击。
蓝道行觑了一眼朱厚熜的侧脸,他走上前来,把沈炼的另一只手搭上肩膀,与李时珍一同搀着沈炼,李时珍会意,沈炼心里也已经想明白了,三人互相碰了碰眼神,齐齐向前迈出一步,搁在陆炳和朱厚熜之间。
陆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失望地点了几下头,把目光投向了吕芳。吕芳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是跟皇上一起从小长大的贴身太监。
吕芳的表情十分凝重,比冬日的冷风还要肃穆。他看了看朱厚熜,又看了看陆炳,他的步子动了,向着陆炳走了几步。
“吕……吕公公……”朱厚熜唤道。
吕芳驻了足,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朱厚熜,他缓缓说道:“我自小进入王府,与皇上伴读,日夜相伴,侍候左右,我怎会不知道皇上的脾气秉性?谁是真,谁是假,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朱厚熜的眼神低下去了,原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那个被瞒着的人。
陆炳昂了昂下巴。
吕芳扭头看向陆炳,继续说道:“我是个没根的人,也是个愚蠢的人,但是再蠢笨的人,哪怕是沐猴而冠,日夜听皇上诵读那些古今圣贤所著的诗书,也能耳濡目染,有所开化。”
“我隐约记得,皇上十三岁那年,在离开王府进入京城的路上,念过这样一句话,”吕芳仰头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陆炳接言道:“正因为如此,你我与皇上情同手足,更要找回真正的皇上,不能让这六耳猕猴迷惑了我们的眼睛。”
吕芳淡淡地说道:“陆炳,你只通小理,而不明大义。”
陆炳的脸色变了:“连你也……”
“自宫变那日以来,宫里的每一件事,没有什么逃得过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睛,我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保证,你要找的皇上就是眼前这位,皇上哪里也没有去。你信不过眼前皇上,难道还信不过我?就算你信不过我,难道你还信不过东厂和锦衣卫里你的那些死党?他们连刺王杀驾一事都愿意跟你做,你却信不过他们嘴里的话?”
陆炳的脸憋红了,他追问道:“那你该如何解释,眼前这位皇上与当初那位跟我们一起长大的皇上判若两人?”
“我无从解释。”
“哼。”陆炳冷哼一声。
“无论是三魂七魄,阴阳五行,还是皇上真的得道成仙,开了天眼,我都无法向你解释,但是,我明白一件事。”
陆炳定定地看着吕芳。
吕芳继续说道:“自宫变以来,皇上与朝中元老斗,与文武百官斗,与皇亲国戚斗,与强敌奸寇斗,与奴才奸小斗,却唯独不与黎民百姓斗。我为皇上这样的改变感到开心,我也为我自己感到开心,我以前侍奉的是一位君主,而现在,我侍奉的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吕芳转过身缓缓地走向朱厚熜:“我是没有根的人,也是没有家的人,而现在,我只要看一眼远处,四海之内就都成了我的家,黎民百姓都成了我的家人。有朝一日,我也有机会像三宝太监一样,没有族谱,便载入史册,没有子嗣,却被万世铭记。”
听吕芳说完,陆炳再度看了看朱厚熜身边的那些人,每个人的神情不尽相同,似乎人人都有着一个关于天下的目标,他现在才想起来,刚刚在午门的时候,文武大臣的神情也差不多是这样,他终于有些理解吕芳开头那句“明小理,而不知大义。”
他的肩膀落下去,晃着手臂,朝着朱厚熜走来,方皇后想要拦他,却被他推了一把,于是,朱厚熜身边的几个人便又向前了几步。
他行到朱厚熜跟前,兀自盯着朱厚熜的眼睛看了一阵,朱厚熜也不害怕他。
少顷,陆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眼睛盯着地面,轻声说道:“听我兄弟们说,皇上以一己之力,力扛严党,力排众议,出兵贺兰山解围,救我性命。按理说,我不应该恩将仇报,但事已至此,我也无法狡辩什么。那几位锦衣卫的兄弟是被我逼来的,我拿他们的一家老小要挟他们。我陆炳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诛九族,诛十族,随你的便,但请皇上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吕芳,沈炼二人率先跪了下去:“求皇上法外开恩!”
吕芳说道:“陆炳刺王杀驾,纵然凌迟处死,亦死有余辜,但是,望皇上顾及旧情,念及陆炳往日功劳,原谅陆炳这一念之差,从轻处罚!”
朱厚熜对二人的求情充耳不闻,冷笑一声,对陆炳说道:“你算不得好汉。”
“你……士可杀不可辱!”陆炳作势要起身,吕芳赶忙按住了他。
“要说好汉,曾铣算一个,从高山跌至低谷,而后又重回高山,朕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而已,全靠他自己坚韧不拔,坚持不辍。贼寇俺答也算一个,朕和曾铣把他杀下去两次,他还不放弃,还敢带兵突袭京师,意志坚定,勇猛无比。至于你陆炳,”朱厚熜故作失望地摇摇头,“眼下犯了错,担了罪,便想着一死了之,还害死自己十族,与他们相比,你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汉。”
陆炳无言以对,咬着牙问道:“那皇上以为如何?”
“正如你所说,你欠朕一条命,既然你自以为是好汉,那么就要言而有信!你这条命是属于朕的,朕要你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朕要你怎么死,你就怎么死,你自己做不得主!听明白了有?”
“明白。”陆炳扑下去,“我堂堂七尺男儿,一诺千金。”
朱厚熜先指着乾清宫正殿里的十几个锦衣卫,说道:“这十来个人,每人杖责二百,着实了打,而后革职流五千里,永世不得进入京城。传话下去,从今以后,再有谁敢吃我大明的饭,却做别人的家臣,一律诛十族,一应人等全部杀绝,到时候休要怪朕!”
“谢主隆恩!”陆炳磕了一个响头。
“至于你,”
朱厚熜看向陆炳。吕芳和沈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陆炳这样的能人义士,要么杀了,要么收为己用,眼下既然可以收为己用,那么便要用人不疑。话是这么说,可朱厚熜还是放心不下。
思前想后,朱厚熜平静地说道:“陆炳,领杖三百,罚俸两年,留任北京都司都指挥使。”
“什么?”
众人吃了一惊,连陆炳也吃了一惊,领杖三百,罚俸两年都是小事,皇上居然还给他兵权?
这是朱厚熜能想到的,给陆炳的最好的去处。
前些日子,为解贺兰山之围,曾铣带走了京城最精锐的兵力,而过几天,浙军的主力即将入城,朱厚熜将在这个基础上,整顿出一支名为“天庭龙卫”的亲军,这将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
等浙军走了以后,京城禁军真正的精锐全在朱厚熜的手里。
京城都司衙门只剩下一堆久疏战阵的老弱病残,薄册上登记的人数也是虚的,让陆炳留任北京都司都指挥使,一来可以利用陆炳的铁血手腕与贪官污吏对峙,清查京城军队吃空额的账册,二来陆炳无兵可用,又在朱厚熜的亲军的势力范围以内,倘若陆炳心有不服,也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说来容易做来难,朱厚熜会不会选择再度信任陆炳,就全看陆炳之后的表现了。
但陆炳不是这样想的,他心中的内疚又重了许多,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皇上竟然还给他兵权,可见是何等的信任他,何等的宽宏大量,这大概就是皇上所谓的为国用人,就是吕芳所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吧。
那么,他也该视君如腹心。
陆炳一时哽咽,沉吟良久,他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头,额头上一大片血印,他柔声说道:“谢……皇上!”
“滚吧!”朱厚熜喝道。
“是!”
陆炳起身,面露歉疚地去找那十几个锦衣卫,回头一起去诏狱领罚。
方皇后行到朱厚熜的身边,她温柔地看着朱厚熜怀里沈雨婷,关切地问道:“妹妹没事吧?”
这声“妹妹”叫得颇有深意,也不知道她叫的是沈炼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妹妹。这一下,勾起了朱厚熜的记忆,让他想起了那天吃烧烤时,方皇后提议让他娶了沈雨婷的事情。
朱厚熜看向沈雨婷的脸,他能感受到沈雨婷流动的气血,还有心跳,沈雨婷的精气神都很平稳,他答道:“没事,可能脑子受了一些震荡。”
朱厚熜根本没有想到,沈雨婷会突然出现替他挡下那招,他本抱着两败俱伤决心,要跟陆炳决出高下。
沈雨婷睁开迷离的眼睛,脸上一阵温热,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那是朱厚熜的下巴,视线往下挪,还有朱厚熜光秃秃的胸膛,她的脸正贴在朱厚熜的坚实的胸口上,皮肤很温暖,她冻僵的脸也慢慢地暖了起来。
朱厚熜温柔地说道:“雨婷,我现在可以接受你的誓言了,从此以后,我的桌边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