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清流浊流
朱厚熜悄然扶额,闭上眼睛。无兵,无粮,无钱,当然是打不了战的,倘若强征赋税,逼反了百姓,到时更是兹事体大,无法收场,别说救陆炳,就连他自己这颗人头保不保的住都要另说。
朱厚熜也不是没有想过徐阶提到的那些问题,那天看翰林院整理的文书的时候,他就琢磨了许多。国与家是一样的道理,想要搞钱,无非两种手段,一是开源,一是节流。
先说开源。
要想富,先修路。路有两条:海路和陆路。
可是,海路有海禁,祖宗之法“片板不许入海”,虽有其他名义的海运通商,但是倭患渐凶,风险益高。走陆路,则要多修商路,降低运输成本。把国内上好的经济作物或者商品高价卖给洋夷,比如,浙直一带产的丝绸就特别不错。
路有了,商品也有了,农民和国家的利润自然都有了,但是,开源此举不能操之过急,政策得慢慢执行,路也要慢慢修,以现在的国力,少说也得要个三年五载。
在说节流。
内廷里没什么大用处的工程可以停了;朝廷冗余的官职,都司吃空饷的官兵,一并整顿裁撤;清查各地田亩黄册,丈量土地,重新编制赋税档案;贪官污吏,奸佞蠹役,无论大小,一律剥皮揎草,抄家严办……一年下来应该能省下一大笔钱。
不过,节流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好办,也大快人心,但是,凶险万分。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人,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要处理这些大大小小的的贪官污吏,奸商刁民,地主恶霸,还得防止他们狗急跳墙。必须得从长计议,有万全之策才行。
如此,远水难救近火,开源节流两条路都不可行。朱厚熜的确没有什么能在短时间内行之有效的办法
良久,朱厚熜终于开口了:“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宫苑之深,朝局之难,岂尔等忧哉,百姓亦忧也,朕不忧乎?朕不想听抱怨,朕想知道的是,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这一问把徐阶难住了,支支吾吾不能言语:“微臣……才疏学浅……”
朱厚熜也能料想到徐阶的反应,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轻易倒严嵩,哪怕严嵩差点害死了陆炳。他把目光看向跪着的严嵩:“严阁老。”
纵使徐阶刚刚那般慷慨激昂地陈词,可是,严嵩依旧平静的像是一团空气,他不像严世蕃那样,时刻要出现在最显眼的位置,引起众人的注意,非得当着别人的面把别人杀个片甲不留才罢休。他总是潜伏在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但是,谁也不敢忽视他的存在,只要皇上一呼唤,他便及时地出现。
“老臣在。”严嵩应的漫不经心,语调刚刚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徐阶的激昂衬托成了年轻人的鲁莽。
“不管救不救陆炳,眼下国库亏空,朕都需要银子。”朱厚熜长叹一口气,睁开眼睛,与严嵩对上了目光,“夏言笑严世蕃没参加过科举,没中过进士,不懂礼数,但是,要说起搞银子这事来,文武百官之中,应该没有人比得过严世蕃了吧。”
严嵩正色道:“倘若严世蕃有贪墨国帑民财,老臣一定亲自将他绑了,送去诏狱。”
“各人有各人的差,你回去跟严世蕃说,他若能给朕搞来银子,朕非但不杀他,还让他做工部尚书,你听明白朕的意思了吗?”朱厚熜注视着严嵩的眼睛,丝毫不回避。
打一个耳光,给个甜枣,而且这么硬气地管人家要钱,严嵩也是第一次见。严嵩的目光怔住了,他细细揣摩那句“他若能给朕搞来银子,朕不杀他。”搞来银子,也许会救出陆炳,难道九死一生的陆炳回来了,皇上也不打算杀严世蕃了吗?
这是一条生路。严嵩猛然醒悟,拱手说道:“老臣遵旨,谢主隆恩。”
徐阶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闷哼声中,充满了懊恼。
“还有。”朱厚熜补充,“朕送严世蕃四个字‘士农工商’。”
“老臣明白。”严嵩再度拱手作揖。
士农工商,农排第二,商排第四,世上只有造反的农民,从来没有造反的商人,搞银子事大,但不能逼反了百姓,那就只能从商人入手。久居朝堂,揣摩皇上的旨意,严嵩总要比其他大臣准确一些。
“老臣这就去办。”严嵩跪得久了,双脚感到一阵麻木。吕芳赶紧迎上去,搀扶着严嵩缓缓地站起来。
“多谢吕公公。”为了不步夏言后尘,严嵩强行拧着那双麻木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乾清宫。
“徐阶。”
严嵩走后,朱厚熜看向正在为刚刚慷慨陈词后怕的徐阶。徐阶凝重的目光落在地上,彷佛要把地上砸一个大坑。
吕芳躬身凑到徐阶耳畔,轻声说道:“徐尚书。”
吕芳一喊名字,徐阶身体一抖,额头上冷汗直流,他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看吕芳和朱厚熜,赶忙答道:“微……微臣在。”
徐阶升官还没几天,要对付严嵩这样的老油子,又要面对帝国最顶层的领导,怎么会不心虚呢?
朱厚熜颇为理解,他安慰地说道:“也算难为你了。”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有效的谋断,这是许多人的通病。
徐阶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不知道该回答,又低下头去。
朱厚熜轻声问道:“兵部尚书有空缺,你久任国子监祭酒,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倒有一人,不过,这人并非出自国子监。”
“谁?”
“前宁夏总兵曾铣。此人任宁夏总兵期间,在河套一带多次与俺答交手,几无败绩,曾依靠城池之坚,夜奔偷袭,以几千兵力退敌十数万。不过,他此刻正被押在京师大牢里呢。”
“那你赶快去请他出来吧。”
“呃……微臣不敢保证他会重新出山。自从被革职下狱之后,曾铣心灰意冷,斗志全无,虽才而立之年,已有退隐之心,就算他重回朝堂,也未必还像当年那般意气风发。”
这曾铣的经历让朱厚熜不禁想起宋朝一位家喻户晓的名将,于是,朱厚熜想了想,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善而交,忠臣择主而事。素来有抱负之人,意气风发之时,其气愈充,语愈壮,志意愈高,忽地受了打击,大起大落,当然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也算情有可原。你带上陆炳的血书,回头朕再写一封书信给你,曾铣一定会再度出山的。”
“哦?”徐阶想不到什么样的书信,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你先去大牢里提他出狱,免得生出事端。”朱厚熜轻轻挥手。
“是。”徐阶离开了乾清宫。
沈雨婷也随即拖着疲倦的身子去看望她的哥哥了,她的背影忧心忡忡,前途生死难料,不过,无论如何,多亏皇上明察,短时间内,兄妹俩应该没有大碍。
聒噪的乾清宫忽地就剩下了朱厚熜和吕芳。朱厚熜感觉有些累了,挺直的腰软了下去,他再度闭目养神。吕芳见缝插针地蹲下去,捧起朱厚熜的一条腿,按着朱厚熜脉数,有节奏地捶着。
“主子爷,奴婢有件事不明白。”吕芳轻声地问。
“嗯。”朱厚熜鼻子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奴婢把那两颗百户的人头偷偷给严阁老送去?”
朱厚熜似答非答,冷笑道:“《易经》云,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
吕芳似懂非懂,皇上嘴里的话总有他的道理,他也不方便多问,便本份地捶着腿。不一会儿,朱厚熜就在龙椅上沉沉地睡去了。
***
“《易经》云,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
严嵩从乾清宫回到了严宅,照旧躺坐在他那圈椅上,他手里捧着一本《易经》,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忽地仰头大笑起来,连连拍手称赞,“妙啊,妙啊,少年天子……”
“爹,你怎么了?”严世蕃站在一旁关切地问。
“那人头是皇上送来的。”严嵩说道。
“啊?!”严世蕃大吃一惊。
“老夫走错一步,折了两颗棋子。区区两颗百户的人头,就离间了我和兵部尚书毛伯温,难道不是妙招吗?”严嵩紧接着呵呵两声。
严世蕃若有所思:“离间计?”
当严嵩去乾清宫面圣时,兵部尚书毛伯温恰好来严宅,找严阁老商讨抓捕沈炼失败的事情,他站在严宅门前等了许久,迟迟无人开门,一直到他准备的离开的时候。
正在气头上严世蕃领着一群家丁,手持实心的茶树木棒,忽地出现在了家门口,毛伯温一头雾水。还未来得及开口,严世蕃举棍就打:“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送两颗人头来威胁老子!还敢到老子家里来!你当老子真怕你不成!没有老子,你能有今天……”
一群人一边骂,一边把毛伯温打出了严宅。
毛伯温捂着半张高高肿起的脸,不明所以,一边跑,一边说:“什么人头,什么威胁?冤枉啊,小阁老……”
“冤你妈个头!”
严世蕃把手里的木棒狠狠地扔出去,眼看没砸中,又四处去找石头,“你死定了!”
吓得毛伯恩躲进抬舆,飞也似的跑了。
等严嵩从乾清宫回来,严世蕃便说起了这件事。严嵩脸色骤变,快步走回屋内,可回屋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找那本《易经》。
“那我岂不是错怪毛伯温了……”严世蕃的额头冒了汗。
“不重要了。”严嵩摆摆手,“沈炼已经面圣,还带回了陆炳的血书,贺兰山的事瞒不住了,壮士断腕,仇鸾和毛伯温必死无疑,谁也保不了。”
严世蕃不服气地低着头,良久,他开口问道:“那咱呢?”
“任人唯亲,陷害忠良,在朝廷清流嘴里落个奸臣的名声罢了。”严嵩不以为意,缓缓地答。
“奸?”严世蕃冷笑一声,“皇帝不能出面杀的人,我杀!清流不能脏手做的事,我做!百姓给的骂名,我担!清流贤臣说什么了?平日里一个个沽名钓誉,见了皇帝一个屁都不敢放,六部九卿只图自保,六科给事中只他妈动嘴不出手,大明上下,唯有我父子二人实心用事!两京一十三省都在我严家身上挑着,只有我严家为大明遮风挡雨!”
严世蕃越说越激动,忽而指天,忽而望地:“这一年,东南干旱,海上有倭寇,北边有鞑子,百姓遭了多少灾,国家出了多少乱子,皇上一天天的修道,不理朝政,毓德宫烧了要修,一年从云南运的木材都要上百万两银子!又有那么多皇亲国戚养!按下葫芦浮起瓢,捉襟见肘啊!我顾得过来吗?没我管着那些贪官,他们能把大明朝吃了不吐骨头,一个个清流还有脸背地里叫我奸臣?皇上还杀我们的人,掣我们的肘!这天下到底是他朱家的,还是我严家的?!”
“住嘴!”严嵩狂吼一声。
严世蕃依旧情绪激动:“老子也贪了,怎么了?老子贪的是他朱家欠我的!都以为倒了我严家就天下太平了吗?想得美!贪腐贪腐,我们就是这食腐的蛆,大明朝早已死透了,一具腐尸而已,没有腐,怎么会有我们这些蛆?倒了一个严家,还有成千上万个严家!要说贪,谁比的过当今的皇上!”
“来人!”严嵩把那本《易经》砸到严世蕃的身上,“给严世蕃拿把刀,让他把我杀了!”
听了这句话,严世蕃咬着牙,声音兀自低了下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然,皇上已经知道贺兰山的实情,那儿子现在就去给您老挑个合适的棺材。”说完,严世蕃就往屋外走。
“我说皇上要杀我们了吗?”严嵩半眯着眼睛。
严世蕃停了步子,回过头来。
“贺兰山兵败,罪在仇鸾,而仇鸾买官的事,我会把账全部算到毛伯温头上去,跟咱们毫无干系。”
“皇上会信?”
“皇上不得不信。”
“不得不信?”严世蕃一脸疑惑,“为什么?”
“就因为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严嵩盯着严世蕃的眼睛,“今天殿内议事,国库亏空,皇上让你去搞银子,还说,此事若能成,便升任你为工部尚书。这搞银子的事眼下只有我们能做的来,这就是皇上留给我们的生路,也堵住了其他清流大臣的嘴。”
严世蕃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严嵩继续说道:“一个宁夏总兵,一个兵部尚书,几百万两银子补了国库的亏空,如果皇上还能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救回来,那皇上这一次赚得盆满钵满了。”
“皇上……的确脱胎换骨了。”严世蕃的眼中也藏不住感叹,“那皇上有什么要求没有?”
“至少三百万两银子,越快越好,还不能逼反了百姓。”
严世蕃想了想,答道:“那就只能让四盐运司盐运使南下寻盐,从盐商手里捞钱。”
“此举至少要三个月。”
“走水路运银子会快一些,让他们带上咱的亲笔书信,各地官员会贪得少一些,盐商也会缴得更多更快,另外,还有一项。”严世蕃低头沉思,“您老赶紧把毛伯温的罪名坐实,抄了他的家,这家伙,黄金白银,书画古董,加在一起,少说也得有个上百万两银子。”
上阵父子兵。严嵩对严世蕃的计划比较满意,他缓缓地点头,而后望着严世蕃,他的神情倏地恍惚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世蕃,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严世蕃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副表情,他俯首到严嵩的面前,柔声说道:“爹,我明白您老的意思,只要咱们抱紧皇上这条大腿,谁也为难不了咱们,至于朝中清流的那些话,由他们说去,我以后再也不会往心里去了。”
严嵩疼爱的摸了摸严世蕃的头,神经紧绷了一夜,眼下终于放松一些了,严嵩悄然闭上眼睛,安静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