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历史
第4章 现金之谜
现金既简单又常见，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支付方式之一，其独特之处在于不依赖数位、字节和神秘的分类账来传递价值。现金具有容易使用、匿名、即时和决定性等特性。当一个人使用现金向你支付时，你不会遭遇到其资金不足的风险。现金也是无法追踪的，你可以立即将收益用于其他用途。现金转移也无须通过中间人或者律师。因此，长期以来，现金成为犯罪分子的目标就不足为奇了。
喜欢现金的不只是犯罪集团，按交易数量计算，现金依然是当今世界使用最广泛的支付形式。想一想你自己最熟悉什么，答案应该就是现金。我们如何使用现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个谜——英国国家审计署在2020年发现，价值高达500亿英镑的纸币下落不明。我们不知道人们进行了多少现金交易，也不知道交易的具体价值。我们（或多或少）知道人们从自动取款机和银行取了多少钱，但之后的去向便无从知晓。如果想知道，我们就只能通过调查来进行推断。
为什么？因为你可以用自动取款机上取出的20美元进行单笔支付或者进行20次每笔1美元的支付，收款方可以将20美元的钞票返回至银行系统或者花掉，以此类推。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调查都只能发现整个事件的部分情形，因为流通系统中的大多数现金实际上并没有在流通，其中就包括很少（如果有的话）由自动取款机分发的面额为100美元或者200欧元和500欧元的钞票。瑞士人在金融方面不甘落后，他们有面额为1000瑞士法郎的钞票，价值约1000美元。该国中央银行坚持认为，这种钞票未被恶意使用，使用它的都是在邮局付账的守法的瑞士公民。
关于现金，令人困惑的一点是，其绝大部分由高面额纸币构成，而这些纸币却很少有人使用过甚至看到过。面额500欧元的钞票甚至被称为“本·拉登”，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和它的样子，但没有人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
在流通系统中，有价值18000亿美元的纸币，而100美元面额的纸币占了80%，这意味着乔治·华盛顿——其肖像印在1美元钞票上，被美国的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击败了——100美元钞票上印着他的肖像。[1]按成年人口和我们所知道的流通纸币的数量和面额进行细分，结果是，平均每个成年美国人只有7张10美元的纸币，但有55张100美元的纸币。[2]尽管这样的配比似乎应该让窃贼们大发横财，但他们的实际经历却与此不符。调查显示，美国消费者的钱包里平均只有75美元。即使考虑到自动取款机、银行和收银台里的现金，我们仍然可以算出流通中的现金总量非常小。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钱到底去哪儿了？
就美元来说，它们主要是在“度假”。大约60%各种面额的美钞和75%的100美元面额的钞票在美国之外的地方流通。历届美国政府都奉行“按需”向外国提供货币的政策，这意味着，它们需要将实物美钞（主要是100美元钞票）运到其他国家，供当地人从银行和交易所购买或提取。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该数额一直在稳步上升。阿根廷和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国内货币危机对美元输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1993年至2013年，每年仅美国就向这些国家运送了大约200亿美元。最著名的是，美国向伊拉克空运了大约120亿美元（也许大约400亿美元），用于支付伊拉克政府重新开放和恢复基本服务的费用。让我们认识一下这些钱的实际尺寸，价值10亿美元面额为100美元的钞票可以装满10个标准货盘。
欧元是另一种主要的外汇流通货币，不过，与美元相比其数额要小得多。关于欧元的数据和研究还不太详细，但据曾发行了70%的500欧元钞票的德意志联邦银行估计，其中三分之二销往了国外。许多德国印制的纸币可能最终流向了欧洲南部，与印有代表希腊发行的Y字母开头序列号的欧元纸币相比，那里的民众更加信任印有代表德国发行的X字母开头序列号的欧元纸币。三分之一的欧元现金被认为在欧元区之外流通，其中大部分在俄罗斯和巴尔干地区。
货币的海外使用当然意义重大，但它只回答了部分有关现金去向的问题，而且只涉及美元和欧元。此外，调查结果仅说明了大多数流通货币中5%至10%的下落。如果不是因为中央银行必须核查所有回收的钞票并更换残币，那么我们对其余钞票的去向将一无所知。此过程让我们对钞票的使用情况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美国货币教育计划（CEP）估计，1美元纸币的寿命略大于5年，而100美元纸币的寿命大约为15年。大面额钞票的使用频率低于小面额钞票，但它们不太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保险箱里或者床垫下面。更有可能的是，它们在地下经济中流通，只是与低面额钞票相比，光顾美联储的频率更低而已。
现金的特性对非法活动更具吸引力。根据大面额纸币的数量和使用数据，有人估计全球地下经济规模占全球生产总值的25%，即使在美国等发达经济体中也是如此。这包括逃税、毒品和人口贩运等犯罪活动。据估计，美国的毒品经济总量为每年1000亿至1500亿美元，大部分使用现金支付，我们不得不推测，其中大部分是以高面额钞票支付的。尽管有趣的是90%的美国钞票上都涉及可卡因交易，但其中100美元钞票的比例还是要低得多。显而易见的是，高面额钞票被用来进行毒品交易，低面额钞票则有着完全不同的用途（见表4-1）。
表4-1 从刑事角度看不同支付机制的属性
经济学家早就指出，政府印制大面额纸币的同时又实行严格的反洗钱制度，两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矛盾。大面额钞票显然对那些有犯罪倾向的人来说十分方便，当100万美元由1美元钞票构成时，质量超过1吨，体积超过1立方米；换成100美元的钞票时，质量仅约10千克（22磅），恰好可以放在一个公文包里。若换成面额更高的500欧元纸币时，同样的100万美元质量仅为2千克，可以装在一个小袋子里，或者藏在一个大的胃里。事实上，2004年就有一名“欧元贩子”在前往哥伦比亚的途中被抓获，他的胃里就藏了20万欧元的500欧元面额的钞票。
然而，并非所有的罪犯都坚持使用高面额纸币。尽管如今在哥伦比亚，仍然会有欧元贩子吞下400张500欧元钞票，但在1983年著名的荷兰啤酒大亨弗雷迪·喜力（Freddy Heineken）被绑架案中，为了躲避追踪，罪犯们已经避免使用高面额纸币了。喜力与其司机在离开办公室回家时遭到绑架，绑架地点距离荷兰中央银行只有200米。绑架者不要1000荷兰盾的钞票（价值超过500美元），因为他们担心这些钞票容易被追踪，难以兑换。所以他们要求以4种货币的中等面额纸币支付3500万荷兰盾（约2000万美元）的赎金。[3]不幸的是，这依然让赎金变得十分笨重，质量约400千克。在决定以真正的荷兰方式——骑自行车逃跑后，该团伙不得不将赃物掩埋在阿姆斯特丹郊外的林地中，在散步者发现这些赃款之前，他们只取走了其中的大约四分之一。尽管对喜力来说，这绝对是一场可怕的磨难，但幸运的是，被囚禁21天之后，他最终获释，而且依然还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后来，他曾经这样描述：“他们折磨我……他们居然让我喝嘉士伯啤酒！”
渣打银行前首席执行官冼博德在《让坏人更难：取消高面额纸币的案例》中对此进行了简明扼要的总结，他将高面额纸币描述为“现代经济中的一个时代错误”：“它们对合法经济的运营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但在地下经济中却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高面额纸币是由国家提供给罪犯的。”那么，为什么一些国家一边对银行实施越来越严格的反洗钱条例，一边却对在逃税、犯罪、恐怖主义和腐败中使用自己发行的大额钞票视而不见？当然，一些政府正在对大面额钞票进行重新审视。但废除现金或任何形式的支付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情绪高涨，依赖强烈，习惯似乎牢不可破，而且，改变需要做大量的基础工作。
加拿大在2000年停止发行1000加元的纸币，新加坡在2014年停止发行10000新加坡元的纸币，但在欧元区，这件事一直不那么容易。2014年，欧元区19家中央银行中有17家停止印制臭名昭著的500欧元纸币。在一片抗议声中，德国和奥地利这两个现金密集型国家在2019年也开始效仿。当时，德国中央银行行长延斯·魏德曼（Jens Weidmann）抱怨，逐步取消纸币“对打击犯罪几乎没有作用，但会损害人们对欧元的信心”。尽管在其他欧元区国家（或英国），500欧元纸币不再被接受或兑换，但在德国和奥地利，该货币仍然是法定货币，可以在商业银行进行兑换和流通。从理论上讲，随着德国联邦银行和欧洲中央银行停止发行新的货币，500欧元面额的纸币终将被淘汰。
这一妥协可能不会一举解决所有问题，但确实避免了更糟糕的结果，即破坏人们对于现金的信任。魏德曼的观点是：不接受500欧元的钞票可能会让人们担心其他面额的钞票是否也会步其后尘。有了这样的担心，他们会开始拒绝使用200欧元甚至100欧元的钞票。最重要的是，这表明对于中央银行，特别是德语国家的中央银行来说，对现金保持绝对信任是十分重要的。
对相对高面额钞票采取更激烈的行动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混乱。2016年，印度政府废止流通中面额最大的两种纸币——500卢比和1000卢比，目的是将“灰色财富”[4]公开化。当时，这两种纸币占流通货币供应量的86%，但事实上，其余14%的低面额纸币承担了大部分日常支付工作。
2016年11月8日晚，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在电视直播中宣布，将在午夜——仅4小时后禁止这些违规钞票，此举震惊全国。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人们到银行兑换新纸币，由于新纸币印刷速度太慢，结果导致货币紧缩，致使数千万印度人缺钱或者每天排队数小时却只能兑换少量现金。直到几个星期之后，局势才稳定下来。该事件对印度国内生产总值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与此同时，印度青睐的货币替代品——黄金价格上涨了20%至30%。[5]
这次行动最终取得了极其有限的成功。印度废钞令背后的理念是，只有那些能够证明自己现金来源的人才能将旧钞票换成新钞票，从而让灰色钞票变得一文不值。但在经过两年艰苦的审计之后，印度储备银行报告称，多达99.3%的废钞未被清除，而是回流到了银行系统，究其原因，要么印度的灰色财富比总理莫迪怀疑的少，要么与废钞令相比，印度国内的洗钱活动更加猖獗。
印度的努力与其说是针对现金的战争，倒不如说是针对某些形式的实物货币的攻击。但一场范围更广的战斗正在进行——现金可能无法生存。
[1] 不仅按价值，而且按纸币数量亦是如此，因为平均每个成年美国人有55张100美元的纸币，而只有50张1美元的纸币。
[2] 加上7张50美元的钞票、37张20美元的钞票、13张5美元的钞票和50张1美元的钞票。
[3] 他们要求4种钞票各5万张：面额100的荷兰盾、面额100的美元、面额500 的法国法郎和面额100的德国马克。
[4] 灰色财富指偷税漏税所得。
[5] 据估计，印度家庭拥有25000吨黄金，价值15000亿美元，是本国流通货币的4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