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会写作先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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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始修改吧

对于观鸟这件事,我可一点都不在行,不仅粗枝大叶,而且相当笨拙。望远镜是观鸟的好工具,可是你首先得知道你要观察的是什么。

当然,发现白鹭和红尾鹰很容易。有一次我从列车车窗往外望,还看到一只白头海雕呢,就在哈得孙河边上。鸟儿飞得快,还躲着人,有些鸟彼此长得又那么相像。有的鸟会常驻,而有的只是过客。如果天气晴好,曼哈顿的车来车往又不是特别嘈杂的话,一大早,声声鸟鸣就会飘进我家窗子,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我知道它们可能只是麻雀之类的鸟儿,但是知道它们就在那儿,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外,我还是会感到一种天真的愉悦。

善于观鸟的人跟我说,不同的鸟,叫声也各有特色,但我还没花时间去了解。我在中央公园里见过真正的观鸟者,他们静若磐石,用结实的望远镜对着什么在看。什么?在那儿?在哪儿?可是我抬头看到的不是蓝天就是绿树,要么就是灰影。观鸟者悄悄地说:“瞧,在那儿呢。”那是某种罕见的候鸟正由南向北迁徙,在城市绿地稍作驻足。从别人那儿知道我和它如此近,这种幸福感是二手的了,但我只能满足于此。至少我知道了在看到鸟儿之前,我会先听到它,要么是鸟儿的叫声,要么是鸟儿掠过树丛时几片叶子的沙沙声——什么?它在那儿?

写下以上段落时,盘旋在我脑海里的是安·拉莫特(Anne Lamott)的《关于写作:一只鸟接着一只鸟》(Bird by Bird :Some Instructions on Writing and Life)拉莫特的这本畅销书的名字来自一则家庭逸事。她10岁的哥哥要写一篇关于鸟儿的报告,这件事情难住了他。拉莫特在书中写道:当她的哥哥“面对眼前的艰巨任务而手足无措时”,她明智的爸爸妈妈建议: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地来。

拉莫特的书与你正在读的本书一样,都和鸟儿无关。虽然她写的是虚构类写作,不是学术类写作,但是这个比喻很亲切:一次只写一天的事儿,只写一小步、一个细节。对于学术作者来说,那可能意味着一个研究专题、一篇论文、一份档案、一个理论,又一轮没完没了的学术检索。只是我们这里说的“鸟儿”更大,更复杂。而且,尽管我们可能受过学术写作方面的专业训练,我们在面对艰巨写作任务时,也一样会觉得手足无措——至少有时是这样的。

鸟儿的世界也好,文字的世界也好,都需要“倾听”,你的耳朵能“读”出许多内容来。再读,再听。无论写作还是修改,都是如此,这也是本书真正要写的。一次修改一版,一版接着一版地来。

随便拿起一本好书,你都能学到写作是如何进行的。寻找和倾听好书,和你寻找鸟儿(红衣凤头鸟、隼、鹰等)一样,要关注的不仅是它们明亮的色彩和硕大的体型,还有它们发出的声音——不只是叫声,还有它们在高高的树顶或在你脚边弄出的沙沙声。

好的文章有令人信服的外观,但它不仅看起来好,听起来也好。这点你已经知晓,它并不是成功作家私藏的秘籍。即使你还没有完全理解某句话的意思或某论点的含义,你也往往能听出来怎样写更好。对写作而言,听的作用可不容小觑。

因此,修改的最佳法则非常简单:去听。这也同样是写作的最佳法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个方法:大声读出来。

当然,你听到人们(包括我)讲到“大声读出来”时,他们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各种各样的:

大声读出来,你就会听到写得多么混乱。

大声读出来,你就会听到自己在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字眼。

大声读出来,你就会听到你最重要的论点只被粗略地提了一下。

大声读出来,你就会一点一点地听到发生了什么。你会听到难懂的句子吊起了读者的胃口,却又草草收场。你会听到自己的口气突然有异,就像另一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大声读出来,你会发现文章在有的地方听起来有些无聊,而在另外的地方,能量和热情都从纸上跃然而出。

这些,你都能听出来吗?

当然,写作传出来的不仅仅是结构合理的声音,而是与某件事相关并为之服务的声音。这里的“某件事”就是写作本身。写作与修改以及修改后的修改,都依赖于我们所说的“听觉阅读”。有声音,还要再加上别的。无论如何,当你真正认真去听时,会让好的文章变得更好。你会听到文思如何流动、凝滞,随后再次流动,简直就像它比你还清楚自己要去向哪儿似的。

因为它的确知道。

每位作者都像正在角力的雅各(Jacob,圣经人物,曾与天使角力),但与他们角力的不是天使,而是视角[1]。不仅如此,每位“雅各”还得先找到自己的视角。要么在写作最开始的时候,要么晚一些,在你第二次(或第三次)查看自己写的文稿时,你要发现自己想要讲述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认为读者会愿意听你讲述。修改,可能是你第一次真正理解自己讲述了什么,但在你把文章交付给编辑,再由编辑交付给世界之前,它应该是你最后的讲述机会。

对你写作有用的技巧,我在写本书时也同样用到了。说到它的主题,我想至少应该简要解释一下本书是怎么来的。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把对修改(特别是对复杂文章的修改)的要点的思考通过文字来体现。我想其他人也会想阅读这些内容,主要是因为修改是每位作者都会面对的问题。另外,坦白地讲,除很少几页鼓舞人心的文字外,我找不到关于如何对学术写作进行修改的图书(至于“为什么”进行修改的图书,就更少了)。

这是因为文献的缺失吗?还是因为有关修改的文章过于难写?通读和检查学生的论文以及出于同情而帮同事看看他写的工作草案,这些是一回事,但是,关于修改,对于一个专业作家,或者正在接受写作训练的专业人士,或者高阶水平的学生来说,我到底(我想强调一下,“到底”这个词在这里的意思可不简单)还能讲些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呢?

我告诉自己,写本书不会太难,因为我自己有大把的经验。入行之初,作为学术类图书的编辑,我要从非常好(有时是特别棒)的手稿中发现不足或是可以提高的地方。从事编辑这一行,你要阅读、思考、写作、修改,并且帮助他人去做这些。这一切都会成为你的本领的一部分。

我还是一名教师。过去十多年我一直在库伯联盟学院(Cooper Union)教授本科生,该学院是一所从事工程、艺术和建筑等方面教育的小型学院。我尽量温和地提醒学生,没有人是因为写作能力超群(但确实,有些人是的)而被招收进来的。一年级的学生和我一起进行阅读、思考和写作,不只针对“写作相关”的内容,那样会没有意义,至少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花在教室里的时光和我的编辑职业生涯,是我能够就修改进行相关写作的关键。

最后一点,差不多也是让我觉得自己能写一本有关修改的书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之前写过一些书。以前对其他作者的作品所做的工作,我对自己的作品也做过。我写过草稿也扔过草稿,重新谋篇布局,重新遣词造句。我做过大刀阔斧的修改,也做过细致入微的润色。虽然当时我并不总是很清楚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文字做这些工作,但至少我已经有了作为作者的直接经验,可供现在回顾和思考。我的《从论文到书》(From Dissertation to Book)对博士生和新晋博士生来说,就像一本汽车修理手册。书里面给出的建议,我现在看来仍旧很好,但是现在写的这本书,我希望能“畅游得离岸边更远一些”。我不只是要思考针对某一类学术作品的修改,而是要回答一个更大的问题:在写作和修改时,我们认为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然而,本书的写作变成了一个挑战。你正在读的这几页,就被修改和重塑了很多很多次。我写完整个手稿,投稿给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并且在第一时间阅读了返回来的审稿意见。我的手稿需要改进,于是我回去把装订到一起的书页拆散,把手稿读了又读,去听有哪些不符合我本意的文字。这一页写得过于粗略了吗?那一页的语气过于调侃了吗?看起来我好像写完了这本书的一个版本,但它不是我中意的那一版。

回到我自己的领域和问题上来,回到我自己组建的档案(这个概念后续还会探讨)里来。我知道我想写的不是一本修改者风格指南,我想要的是把写作理念,特别是适用于学术出版界的文体与风格范畴的写作理念,与一些极为重要的实践问题纳入同一框架中。如果我要行之有效地修改自己的手稿(此处你可尽情嘲笑),那么我会将这二者都考虑在内。这本改来改去才成型的书,与我的初稿相比,既有删减也有增添,但是这些都与作为读者的你毫不相关,因为你看到的只是被呈现给你的最终版本。如果任何一部有意义的作品,你读的都只是反复修改后的最终版本,那么,即使你知道每部作品在出版前都经过数月的删减、修改、润色,都曾有过灵感四射的火花,即使你被某些文字吸引,敞开读者的同理心和对作者的包容心,并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到,这满篇文字都是经过种种推敲而来的;即使如此,你可能也只会停下来对自己说一句:“那些都没关系啊,我只能读到作者写到这里的东西。”的确如此。作者的哀叹——“可是我呕心沥血做了那么多呀!”——改变不了什么。即便作者知道这个简单而冰冷的事实,他们也要修改,要那么努力地去进行修改。

但是,怎么进行好似漫无目的的文字推敲呢?一些指导原则可以帮助我们,设定目标和一些规则也会对我们有帮助,直觉的作用也不可忽视。修改过程可不只是机械修理。在路德维格·贝梅尔曼斯(Ludwig Bemelmans)的经典童书《玛德琳》(Madeline)中,细心的克拉维尔(Clavel)小姐察觉到巴黎的那座爬满藤蔓的老房子“有点不对劲儿”。是因为她听到哭声了吗?还是因为她的直觉告诉了她?(剧情提示:玛德琳得了阑尾炎——不过结局不错。)

对任何一个作者(比如说你)而言,直觉是弥足珍贵的。但要拥有我所说的直觉,则需要练习和来自感官的线索与佐证。直觉是你创造和发展起来的。没有它,写作和修改都会很难。但是,直觉到底是什么呢?它可能是我们对那些无法另行命名的重要写作技能的统称。

可辨识的技能、实用技巧、工作笔记、直觉、本能、预感,尽管这些听起来好像互不搭界,但你在写作和修改时,每一个都需要。不过,无论哪一个,在你修改时起到的作用都比不上你用耳朵把好关,去仔仔细细地读,始终关注自己想要讲述的内容。就是说,不要只是描述或解释,即使你要做的项目有时需要描述,有时需要解释。修改,与其说是为了改错,不如说是为了讲述得更清楚。从更高的角度思考你的写作,你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要去向某处写,又为什么要用文字带着你的读者去向那里。

修改不是纠错,也不是全盘重来。修改是一种调整——用心的修改往往意味着要微调你的思路,就像你汽车里的导航终端发出的提示那样:“重新规划路线。”可能至少有那么几分钟,你以为自己迷路了,然后你会意识到,通过修改,你能驶出那条无法到达目的地的道路。经常重新规划路线,你就会把这种做法想象成从迷路中学会的本能,甚至是不会迷路的能力,同时你也了解了新的路线。

直觉和专注。如果说写好初稿是一种接受信息式的“倾听”,那么对其进行修改更是如此,只是零碎的东西更少一些。修改完成后,你就期盼新的一版能够成功吧。现在你知道了,本书并非食谱,更非通向作家圣地的捷径。事实上,第二、第三章会让你先慢下来,以便更好地回顾你已有的能力、已知的知识,更好地思考你想要讲述怎样的内容。第四至第六章会集中在对修改进行思考的三种方法上——不是三者选一,而是三个都需要。第七章是总结。本书不长,你可以阅读、思考要点,然后在自己的写作中去实践。即使这样做会意味着迷路,找回方向,重新规划更好的路线。

至于本书能不能真的起到我预期中的作用,这得交给他人评判了,因为这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去做的事情。我只能说,我尽力倾听,努力写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版本。但你才是读本书的写作者。现在,就看你的了。


[1] 在原文中,作者用了“angel(天使)”和“angle(角度,视角)”这两个拼写非常相像的单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