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理解文明
我们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可以活在当下。如此看来,我们都被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件和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标题所左右了。用我小女儿的话来说,这个世界似乎“是个十分可怕的地方”。旧的秩序正在分崩离析。不断有人告诉我们,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前所未有的变化和挑战。从某种角度上讲是这样的。当今发生的变化,无论速度还是程度上都是几千年来所未曾有过的。站在旁观的视角上,便很容易将那些导致我们迷茫和焦虑的众多压力逐一解构。
当今世界的巨变之一就是人口迁移现象,数量如此之大的人口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迁入迁出,通常是从较贫穷的国家迁移到被认为是更发达的国家。从非洲与中东到欧洲国家的人口流动便是其中一例。此外,还有越来越多决意孤注一掷的人们从美国中部及南部往美国北部迁移。这使文化与习俗全然不同的人们一下子成了邻居,许多人因此而产生一种危机感甚至有时感到愤怒。
我们习惯了在几千人的移民潮中泰然处之,而现在却是数以百万,再加之目睹这些人在路上挣扎甚至溺亡时那种恐惧与伤感混杂的滋味,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当然,类似的事也曾发生过,比如在印巴分治时期,又或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的欧洲,但那时的人们并不能每天在家里的各种屏幕前便看见这些悲剧的上演。拥有不同文化和历史烙印的人们所组成的社群正在世界各地形成。尝试了解如何应对这种情形,并应当抱有多少宽容,新流入的人口距离威胁到东道国的“核心”共同体还有多远,是我们的时代中最大的问题之一。
面对各种文化风格的选择和现代通信技术所带来的多种生活方式的持续夹击,我们的迷茫和焦虑正与日俱增。而这又加剧了我们身上压力的种类和强度。我们不仅享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食物和物质资源,对我们深层文化习俗的挑战也随之而来。20世纪60年代我在牛津大学读书时,人们关于移民的想法还主要在欧洲和美国之间游移。而现在,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动荡、多极的世界里,一处起涟漪,处处是波澜。
在思想和时尚通过电影、电视、电话与个体传播得没有那么快的20世纪后半叶亦是如此。这是一个属于互联网、电子邮件、社交媒体、智能手机和24小时直播报道的时代,这就意味着无论是在市场、时尚领域还是政治舞台上,所有事情都在以光速前进。这使人深陷迷茫、永不止息的信息数据浪潮甚至影响到居住在这个世界最偏远地区的人们。
由于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发展所导致的信息高速流通只是使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的原因之一,却也是常常被我们忽视的一点。有一条规律指出,应用科学领域的科技水平会呈指数增长,而这也使世界正变化得越来越快。我们深深地被周遭的物质环境所纠缠,正如人们常说的,科技是“人类的延伸”。
这些压力还与另一因素有关,即全球范围内力量的快速更迭。我们可以看到,在距今二百五十年前,地球上最辽阔、最富庶、最有影响力的国家都在亚洲,尤其是中国。但在之后的二百五十年中,权力的钟摆移至了西方,并在20世纪中叶时达到了顶峰。之后又开始向东方回摆。
亚洲已和西方处于相同的经济水平上,甚至有些人认为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并很快会取代美国的地位。正如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所指出的:“到21世纪中叶,甚至更早,经济与制造业产出在主要文明中的分布将会类似于19世纪时的情况。西方在世界经济发展中的‘昙花一现’即将结束。”
这一现象的影响将是巨大的,不仅是一个大国的崛起,而是一种空前绝后的新的秩序将会来临。很多人相信21世纪将会是由亚洲,尤其是中国领导世界的纪元。我们几乎已经能够预见这将对全球的经济和文化所产生的影响,却很少有西方人真正地了解中国、日本和其他亚洲文化,以及他们的文化与西方文化有怎样的差异。
相反,中国和其他亚洲文明则一直在努力探索怎样在吸收西方科技、社会结构、法律体系、教育模式和治理政策精华的同时,不丢掉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文化认同感。对日本和印度来说,这个问题已经萦绕了一个世纪之久,而成为经济和政治强国后的中国也在面对同样的问题。很多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深层构成知之甚少。一个简单的解释也许便可以帮他们选择如何扬弃。
最后,国际上政治的无政府状态也是当代人陷入焦虑的一个主要原因。当我们目睹了从北非到阿富汗这些地带的政体无可挽救地接连崩溃,看到东欧边境冲突的危局,真切地感到我们这些人正处于一次旧秩序大解体的时代。
新的通信技术和权力天平的摇摆提醒着我们,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互联互通的世界上,各种历久弥新的文明将在未来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中与我们同在。而试图让这些文明成为一种统一的、全球化的世界文明注定是徒劳无功的。我们将生活在这些由世界历史潮流所创造的坚不可摧的文化区块之中。这意味着文明之间的相互理解至关重要。那么我们要如何通过对世界以及自身态度的彻底反思来达到这种理解呢?我们可以从尝试定义文明,找到一个简单的方法拆解其复杂性,直至我们能够理解和比较它们开始。
文明不等同于帝国,因为一种文明并不总是被一个中央政权所维系。但属于同一文明的人却是由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意识形态(有时是宗教)以及各种习俗和文化特征所联系的。这使生长在一种文明下的人们会产生叫作“我们”的意识,而这种意识相对于其他文明时是具有排他性的。中国人、日本人、欧洲人乃至英语文化圈中的人们,都是一种“我们”的意思。随着通信技术种类的多样化,形态、文化与身份已遍布在政治分化的各洲,我们有理由认为文明才是在这个星球上起主导作用的主要单位。基于这种认识,为了世界的未来,我们应给予文明足够的重视。
有人提出,这是一系列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这种由未经深思的想法、身体力行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所构成的混合体,从童年起便塑造着我们。而这些倾向通常是看不见的,只是在宗教、经济、政治、法律、社会、智力及其他形式体系中留下它们的痕迹。这些“思想的习惯”和感受藏匿于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一旦有更清晰的规则,我们便可以更好地理解我们这个世界。
在托克维尔的著述中,我们可见到目前对文明理解最成功的尝试之一。在其著作《论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和《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英、法、美三种文明的深刻理解。每种文明都是彼此独立而不同的,而托克维尔却可以找到方法将三种文明一起吸收理解。他在书中演绎了各文明的深层历史,即所谓的“原点”是如何塑造文明的,如何指向了那些决定着过去和未来的社会结构关系。
他使用的方法之一是广泛比较研究法。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他一直都在思考着这三种或是四种文明(事实上他对北非和印度文明也很感兴趣)。不断地对比和比较使得每一个对象都清楚明了。这些比较分析使托克维尔在自己的本土文化法国文化面前也可以以局外人的角度清晰地论述分析。同时,也可以进入美国文化这个对他而言的新世界中去。
方法之二,托克维尔也试图通过视线的转换来理解这个世界——其目光从特定的事物如音乐、政治、家庭转移到事物之间的关系如政治与宗教、家庭和经济之间的关系上。
在一种文化元素之间的平衡和张力中,我们会发现它更深层的内涵。这种方法也可以称为“整体”法,即去考虑某一文明的整体而非关注它的一个部分。
托克维尔思想的第三个特点是他对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结合。经历了法国大革命且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家族使托克维尔意识到历史的重要性。他深刻地明白人们只有通过几个世纪的追溯才能真正理解一种文明,只着眼当下的研究注定是肤浅的。
而要描述一种文明不仅需要深刻的思考,还需要有同理心和直觉力,以及身体力行。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少有人能够成功地对一种世界文明给出让人信服的解释。而针对我们试图去了解文明时面对的诸多困难,在人类学家克鲁伯(A.L.Kroeber)的书中可以找到阐释。克鲁伯指出文明的样本其实是站在了艺术和科学的边界上。他还认为首先要有同理心,要有扼制自我民族中心价值观的意识。
然而即使有比较法、原点的思想和直觉力的帮助,工作量依旧是巨大的。这就必然会导致过于简化和失真的问题。在偌大的领域之下必然会暴露一些无知。但我相信,即使只能取得阶段性的成功也依然值得尝试。
另外可能会对读者理解不熟悉的事物有所帮助的就是不断重复。通过快速地不断呈现不熟悉的文化模式,便很容易使读者摒弃那种狭隘的孤立主义。毕竟我们正生活在一个高度动荡,在各种意义上都有些穷兵黩武的世界里,稍微多一些了解就可能会帮我们免于之前目睹过的种种悲剧。
再者,以史为鉴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我们对自己所在的世界太熟悉了以至于过起了不经审视的生活,我们往往不会回过头来看看,也就不会明白我们为何做这些事,以及我们如何成为我们。正所谓鱼不知水,鸟不知天,只有当我们离开了自己的舒适区,才会开始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其他文明之所以被定义为与我们的文明是不同的,是因为与我们有着种别和思维方式的差异。要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这需要思维模式的跳跃,要消除怀疑并暂时说服自己相信我们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全然正确的,那里并没有全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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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地理上定位一种文明呢?一种文化模式、身份认同或生活方式,其边界一般不会与物理界线完全一致。一个文化体系不像一个州或是一个国家,其分布和影响很可能会超出本土的范围。所以中华文明、伊斯兰文化或欧洲文明并不能简单地被界定在中国、中东或欧洲范围之内。一座大城市里就可能会有多种文明的存在。
因此我更倾向于使用一个较宽泛的术语来描述文明,即“领域”。这个领域可以代指诸如“影响领域”或“文化领域”——我把“领域”这个词附加在主语的后面。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用法是在詹姆斯·贝内特(James Bennett)的著作《英语文化圈的挑战》(The Anglo-sphere Challenge)中,在书中他描述了一个比英国乃至英国和美国加起来还要广的范围,那是所有说英语的国家和受英语影响的世界所共同构成的巨大领域。因此,在后文中,我将从汉语文化圈而非中华文化开始论述。这些领域在向外扩展的过程中可能会共存,会叠加在一起,或是以相当复杂的方式相互影响。
选择哪些文明或领域出现在我的书中也是一个问题。在本书开篇,我对亨廷顿《文明的冲突》(The Clash of Civilisations)一书做出了回答,也借此开始划分出几大主要文明。亨廷顿将世界总共分为九大文明。我对他的体系做出了适当的修改,将九大文明减到了四种。我挑选了那些区分显著的领域,那些我个人在纠结、阅读、教学、和友人相处时所了解到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