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伤筋动骨一百天
赵建章的叔伯兄弟赵焕章是赵家土地最多的实力人物。他喜欢一大早提了马扎,坐到自家禾场上,好像一位勤政的帝王。他悠然抽着长长的烟杆,亲切地环视属于自己的庄稼、草垛和场屋,还有农具、碌碡和平坦的禾场。三福老远就看到了,满脸堆笑跟他打招呼。
焕章不咸不淡地说:“三福你现在成香饽饽了。”三福讪笑道:“大爷您这么高抬我,真有点架不住啊。”焕章在硬邦邦的鞋底上敲打着铜烟斗,说:“这阵子帮忙给你干活的不老少呢。”三福说:“小子不才,多亏大家不嫌弃。”焕章说:“给你帮工的那些人不用管饭,也不必付工钱——比我强。”三福自嘲地说:“我是八下里砍不出个犁楔的人,不能不叫人用啊是不是您说。”焕章说:“倒也是。”
三福从荷包里掏出几片烟叶,不由分说装到焕章的烟袋里,像个远来朝贡的使者。焕章吧唧了几口,点头称赞烟的味道好。三福说到当下的天气和农事,焕章说:“这些事你不懂,你是个赶集买卖的好手。”三福便朝赵焕章渲染代人庹线的苦衷:“不容易啊,老鹰亮翅似的,浑身气力都用上,几十庹下来,喝下去的糊粥都成尿了!”焕章说:“人家也没白了你啊。”焕章说的倒也是事实,凡有求于三福的人,事后总会去汤锅那边要上碗杂碎汤,满足三福的口福。
吴兴邦此时过来。他经常给焕章家打短儿,彼此有种松散断续的雇佣关系,兴邦自然存了几分尊敬。焕章一见兴邦,就问起建章前些日子请他们吃饭的事。这事被兴邦渲染得太厉害了,蚂蚱庙无人不知。此时焕章问起那次请客花了多少钱,兴邦不知。三福心想,说多了不好,说少了也不好,便照实陈述:“建章大叔请吃饭,那是一等一的荣耀,到哪家铺子就是高抬哪家铺子,由着他们要,也不能高了。”焕章对三福的回答还算满意。兴邦是个直驴,说:“我怎么没见大叔付钱呢。”三福说:“你知道个屁!”
说着,兴邦就拉着三福离开了。
三福问他什么事。
兴邦说庙里出事了。
八蜡庙有了徐和尚一家三口,看上去有点人间烟火的样子了。
徐和尚的家安在八蜡庙的东邻小院,和庙这边只隔了一道土墙。小院堂屋两间草房,南屋也是两间,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过道。南屋到堂屋之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草房的北墙根与八蜡庙的后墙对齐,但宽度不如后殿的三分之二,高度也比后殿矮很多,看上去有点寒酸。这宅子原本是老张家的宅子,八间堂屋四间南屋,后来一分为二,一半卖给梁家,一半给了庙里。
除了到庙里做事,徐和尚平时待在家里,饮食起居和一般村民没什么不同。他家有自己的院门,出院门向右一拐就是八蜡庙的前殿,门上有个大锁。徐家和八蜡庙之间的土墙上长着荒草。距界墙一尺远有一棵大枣树,每年结很多枣子。枣子近熟时,到庙里烧香的人会随手打上两竿子弄几个小枣吃吃。徐和尚这人脾气温和,见此情景,也不吱声。可是,徐和尚带来的那个缺个门牙、疤瘌眼的老婆就不同了,只要见有人打枣子,这女人立马会在土墙那边破嗓子大骂。她骂人的话极为粗俗,除了“日你八辈子祖宗”这样的狠话,还有“日你没长牙的小闺女”“咒你一家人回头朝下长”“吃了枣儿做去阴间的脚力”……之类不堪入耳的恶言恶语,许多和生殖器有关的粗言粝词,她能一口气说出许多!还有那个小名叫“造”的儿子,也学了他娘的腔调,不住声气地骂“偷”枣的人。
蚂蚱庙人,只要提及那娘儿俩,没有说半句好话的。徐和尚看上去倒还谦和,走路总是低着头,眼皮耷拉着,看上去有点憨愚。他说话细声细气,从不见有破马张飞的样子。村人说:“这么个大善人怎娶了那么个恶而脏女人!”恶而脏,俗语,专指那种鄙俗顽劣的人。两年后,人们渐渐知晓,徐和尚其实是个精明人。他喜欢到大户人家闲坐,没多久就跟头面人物结上关系。不论谁家遇到灾祸、大病、急难,他都会主动去为亡灵念经祷告,为活着的人保安祈福,慢慢就建立了名望,受到尊敬。每逢参与消灾祈福的事,徐和尚都会借了观音菩萨的名义,给东道主提出一些要求:对财主,要几分地;对穷人,要些庙里需要的东西,如香火、食品、颜料、布匹、砖石、烧火的柴、打扫院子的畚箕、扫把、鸡毛掸子等,无所不包。
就这样,徐和尚就把日子过起来了。
收干晒湿,秋收冬藏,一日三餐,徐和尚的日子跟俗人几无不同。他依然还是低着头走路,即使见人打招呼,眼皮也是耷拉着,好像总没睡醒的样子。吴兴邦看出徐和尚内心的惬意,说他:“没想到小小的八蜡庙竟成了你这家伙的护身符!”徐和尚谦恭地哈着腰,既不承认,也不辩白。兴邦说:“我告诉你,你的日子过得好,没人嫉恨,可是你那个老婆的一张臭嘴,早晚得有恶报。还有你日出来的那个小东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弄不好,将来是当马子的料!”
徐和尚唯唯诺诺,应着。
但是,一切照旧。
那年秋天,那个叫“造儿”的孩子因担心别人从墙西庙里打他家的枣子,每天都要爬到大枣树上蹲守。倘有人没注意到他的存在而随手打几颗枣子,造儿会站在枣树上朝下边的人撒尿。这种促狭行径惹起很多人的愤恨。不少人诅咒:“俺不吃你的枣子也无所谓,你要是不小心掉下来,小心摔死个熊!”
造儿对此充耳不闻。
他毫无顾忌,一如既往地护着枣树。
终于有一天,一不小心,造儿果然从大枣树上跌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徐和尚得知,急忙找门板,做了个担架,希望尽快把儿子送到镇上看接骨医生。
可他找不到一个愿意帮他抬担架的人。
快天亮时,徐和尚把造儿捆在独轮车上,独自推着,去镇上找接骨医生……
兴邦告诉三福的,就是这件事。
三福说:“小孩子摔着了,是个大事,咱得去看看哟!”
兴邦说:“那小甩子不是个好东西。”
三福说:“大人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生老病死,总得有人照顾。”
兴邦不愿跟三福去镇上,理由是道路泥泞,赤脚不好走。
三福只好自己去了。
他回家拿了两个熟鸡蛋,从石墙外桃树上折了两根树枝,便朝镇上走去。
雨后泥泞,乡间小路实在难行。没走多远,三福的鞋上就沾满了泥和草,甩掉,没几步又沾满了。三福有心回去,可既然来了,回去也不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鞋底都是泥,很重,他使劲那么一甩,竟把鞋子甩出去老远。三福赤了一只脚,捡回那只鞋子,脚丫里就充满了烂泥。此时的三福很是狼狈。他索性脱了鞋,赤脚而行。秋雨本就很凉,赤脚颇不好受,泥中又有许多小鹅卵石,硌得脚疼。三福心想,难怪兴邦不肯来,这路确实难走。
路上有一道车辙,歪歪扭扭的,三福猜想这大约就是徐和尚推的车道,心想,一个人赤脚独行都这么难,体格瘦弱的徐和尚推着孩子,该是多么辛苦!一个外地人,到新地方安家,遇到事情没人帮扶,该有多难!
镇上只有一家姓刘的医生会接骨。
三福到了那里,见到徐和尚一家三口。
造儿躺在一张木板上,一条腿绑了细麻绳。
可能因为疼痛难忍,孩子牙口紧闭,眉头紧缩。
徐和尚闷闷的。
矮胖女人蹲在孩子身边。
见三福来,徐和尚急忙迎上。
三福问,孩子怎样?
徐和尚情绪低沉,面色晦暗,对三福说:“昨晚天快黑了,小东西从树上摔下来,弄了床板做了担架,可是找不到人抬。到下半夜,看他实在疼得不行,只好弄了小推车,天亮上路。没想到路上泥这么多,车轮转不动,前拉后推,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接骨先生看了,说耽误了时辰,这条腿虽然接上,但难保复原……”
说着,徐和尚流下了眼泪。
三福说:“你怎么不找我呢!”
徐和尚说:“找了,你不在家,家里人也不知你去了哪里。”
三福无限惋惜,说:“人就靠两条腿两只手挣饭吃啊,必得治好才行。”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熟鸡蛋,给了造儿。
造儿睁开眼,看了,拿着。
三福看见那双晶亮的眼里满是感激。
徐和尚两口子千恩万谢的,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三福又从裤腰带上抽出桃树条子,折断,剥了几条树皮,塞到造儿手里,说:“你如果疼得受不了,就把这树皮垫在牙齿之间咬着。树皮有点苦,但能分解要命的疼,也免得把牙齿咬碎了。”
造儿又接了,揉成一团,塞到嘴里。
抓了几服草药。
几个人把造儿弄到独轮车上。
药铺先生嘱咐:“一百天不能下床,静养,一定不能下床。”
徐和尚答应着。
先生再一次嘱咐:“一百天,记住了,绝不能下地走路嗬。”
那女人低声自语:“小甩子太皮了,俺怕是管不住……”
先生郑重警告:“如果不到一百天就下床,难保裂口不再断开。”
三福代为答应。
先生嘱咐:“过了一百天,再来我这里看一次。”
三福拉车,徐和尚推车,四个人艰难地回到蚂蚱庙。
接骨本是成功的。
过去二十来天,造儿的那条腿就不疼了,且能伸直。
他想下地走一走,被爹娘呵斥了。
可是,造儿是个皮实且不听话的孩子,趁着大人不在的时候,他多次偷偷下地行走。
终于,接口断裂。
先生看了,懊恼地说:“千叮咛万嘱咐,一百天不能下地,难道说你们耳朵里塞了驴毛!”
造儿这条腿到底还是废了。
从此,造儿就成了个跛子。
村人在他的小名前边加了个“瘸”字,称之为“瘸造”。
据说,第一个叫他“瘸造”的,是吴兴邦。
这个诨号从此成了蚂蚱庙人对这孩子的蔑称。
瘸造怀恨在心。
他在前殿的砖墙上画了个丑陋的头像,旁边还画了个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