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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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蝗灾

光绪二十六年,自八月中秋以后,豫北、黄淮地区就没下雨。到九月初,旱情已经相当严重,不仅地里的庄稼“禾穗未熟皆青干”,就连树木都提前落叶,路边青草全都蔫蔫的,衬托着百姓的焦灼与期待。农谚说:(八月)十五不下盼(九月)十三,十三不下一冬干。这句话居然成了这一年的谶语——整个九月没有一丝雨星儿。完了,庄稼几乎全部旱死,各村的水井几乎打不出水了,旱情威胁到人们的生产生活,甚至生命!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常年在苏北走街串巷当货郎的贾远未风尘仆仆赶回村,放下挑子,未及喝口水,就急慌慌跑到西酒店吴家,像个十万火急的军情探子似的告诉大练长吴云迪: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吴云迪是西酒店的主人,晚清武秀才,曾经担任过地方团练的练长,故称大练长。吴家是当地大户人家,良田千亩,骡马满厩,还经营着酒坊、纸坊、油坊、染坊,实力雄厚。吴家人讲究名望,积极参与公益,诸如修路、架桥、打井、疏浚之类,都是吴家主导。村里的私塾和庙宇,也由他们担纲捐助。只要出现危及村庄安全的大事情,诸如匪情、水灾、旱情,都得第一时间报告吴家。大练长不仅有钱有人,还有枪。

大练长问贾远未,急慌慌的什么事?

贾远未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不好了,淮安那边,到处都是蝗虫,庄稼快被吃光了,若是从南到北过来,咱这里怕要,怕要吃不住劲呢……

吴云迪踱步到了院子里,仰脸看天,摇头,不以为然的样子。

贾远未重复着他的话,加上他的见闻,说那边都在灭蝗,没心肠过日子了,一天卖不出半绺子花线,早回来,报告大练长,咱这里也得有点防备啊。

大练长说,大旱之后往往有蝗灾,这倒也是。不过,咱这里好像未见异常呢。村里前些日子刚做了求雨的祈愿,和尚道士都念了经。只要一场大雨,啊,大雨过后,不仅能解救现有的一些庄稼,秋耕秋种也就不愁了。

贾远未本来还想说,万一不下雨呢,自觉这话不吉利,就咽回去了。

三天后,蚂蚱庙村的天空多了许多飞虫。吴云迪的长子,西酒店的大管家(诨名大白梨)到野地里走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情况不妙,好像要来蝗虫了!大练长出门看了,发现空中确有不少飞蝗,有的落在地面上四处蹦跶,有的落在房檐上,甚至落到大练长的长袍上。大练长看了,有仓木加,有蹬倒山,有老草怪,有小铁匠(以上都是蝗虫的俗名)。大练长大惊失色,当即发布指令,各家立即收割庄稼,不论成熟还是青干,一粒粮食,一把草,一片叶子都不剩,坚壁清野,应对蝗灾!

其后的几天里,蚂蚱庙村民全力投入,坚壁清野,颗粒归仓,寸草归垛。不过,各家的收获都少得可怜,老大一片庄稼,只能收获几十斤粮食。往年高大的草垛,现在只有一小堆儿,这预示着赖以维持生活的粮食和柴草都是危机。人们看着惨淡的收获,愁云布在脸上。附近村子,有的学了蚂蚱庙的样子,将田野里所有东西都收归家中,有的村子不相信,他们期待着一场大雨。

然而,丝雨未下,旱情愈演愈烈,蝗虫大军却如期而至。亿万蝗虫铺天盖地,飞过村庄,落入田野,群飞时如一片乌云,落地有风声。稍带青色的植物最早消亡,然后消失的是枯草,是秸秆,是草根。它们吃光方圆百里的庄稼,然后吃光沟壑里的杂草,然后是各种各样的树叶,一切可吃的植物全都遭殃。两天下来,整个田野里一片荒凉,比打扫过的庭院还要干净。最后,蝗虫威胁到各家草屋的屋顶。最先被吃光的是稻草屋檐和麦秸屋顶,然后是较硬的山黄草和秫秸屋顶。为了保护草房,许多人家挖了塘泥覆盖在屋草上。有十多家因为房梁木棒太细而被厚泥压塌,失去屋顶露天而居的人们在深秋的北风里哀号,哭声凄惨。

秋旱如刀刮。加上蝗虫扫荡,各家都面临“童稚盈室瓶无余粮”的困境。如何度过这个缺粮少柴的寒冬,还有细长的春荒,成为热门话题。讨饭乞食,已经成为不可避逃的路,关键是到哪里去,跟谁结伙一起走。苏北淮北同样遭了蝗灾,自是去不得的地方。东边是大海,也不行。去东北?路途遥远,而且缺少冬衣,经不起冰雪折磨。人人都在寻思生路,天天都在讨论出路,总也拿不出主意。人们聚集在草屋里,汪塘边,枯树下,每天都在商量,每人都愁闷焦灼,到底也没想出好办法、好方向。最后,熬到明天就没有饭吃了,也就出了门。扶老携幼,步步维艰,迟滞的脚步变成决绝的逃离。离家的青壮年一再叮嘱留在家里的老人,千万不要把明年的种子粮吃了啊!

逃荒大军陆续出行,向着深不可测的黑暗进程,向着无边无际的饥寒世界。蚂蚱庙村迟迟没有人出去,原因是大练长及时发了通告,最后一点粮食没有被蝗虫吃光。大练长让儿子逐户询问,发现有十四户人家颗粒无收打算出门逃荒。吴云迪一夜未能入睡,次日传话给吴文轩:蚂蚱庙村人不必出外讨乞。西酒店打算停止造酒,把现存所有粮食分两批平赊给无粮户——不加利息,期限两年。

大练长的这个主意,在吴家内部引起激烈争论。

各家兄弟齐聚大瓦屋,主张卖粮,而非平赊平粜。

大练长断然拒绝卖粮,誓言:灾荒之年,我不能让蚂蚱庙人出外现眼,有我吃的就有大家吃的!莫说影响酒店生产,就算因此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

家长的强烈压制,未能制止争论,各家还是吵吵嚷嚷。一部分人认为,这种平粜等于自认亏损,因为借粮的农户不可能都按时归还。即使归还,两年期限过于漫长,酒店的生产生意会因此不能恢复。这些人建议期限缩短为明年麦收之后,大练长不同意。他说,今年大旱,麦子未能及时播种,明年夏收不会好。大家连饭都吃不上,再让他们如数还粮食,于心不忍啊!文轩调和了一下,建议秋后以高粱归还借粮。麦子是细粮,高粱是粗粮,前者价高,后者便宜,等于让利给乡亲。而且高粱产量两倍于麦子,还粮轻松一些。

大练长最终同意了大白梨的意见。

冬至那天放了第一波平赊粮。

这次平粜,保障了蚂蚱庙人的基本吃食。

春节后,雨水后的第二天,普降大雨,人们心情大好。

但是,各家粮食见底,又有人打算出去逃荒要饭。

大练长对他们说,转眼就是惊蛰,地里有了野菜,怎么也能熬过去。再说,春田也该种了,红薯需要秧苗,高粱玉米也要下种,人出去了,农事就会耽搁。大家相信这个理儿,怎奈肚子饿得咕噜噜响,总不能等死吧。大练长狠狠心,又放了第二批粮食,总算保住了断炊农户的温饱。

虽然省吃俭用,惊蛰过后,还是有人打算出去逃荒。大练长努力挽留他们,打扫仓底,拿出最后的存粮,在村里设立了粥棚。每天两大瓦缸杂粮糊糊,给没有饭吃的人家施粥。谢芳春、吴兴邦、赵琪三人轮流分粥。因为盛放米粥的瓦缸又高又深,舀粥的水瓢短小,缸底的粥很难够到。赵琪在水瓢上绑一根木棍,好歹能挖净缸底。但是水瓢不够结实,半球形的葫芦瓢上绑上木把儿,很容易脱落,稍不留心就弄断了瓢把儿。贾远未说,我家三福胳膊长,他能够着。大白梨一听,大喜,就把三福喊来试了试,果然不错——他的胳膊比别人长出大约一手掌——正好把瓦缸里的粥刮干净。

自此,尽人皆知贾三福的长胳膊比普通人长不少。

一天,正在庙前施粥的三福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香味,问兴邦这香味从哪里来的。吴兴邦到处找,发现孙殿武躲在蚂蚱庙里烧东西呢。近看了,孙殿武正在一个破瓦片上烧咸鱼。说是咸鱼,其实是几条咸鲞鱼的骨头。问孙,你从哪儿弄来这东西,真香!孙殿武说是从砖缝里抠出来的。兴邦说,那就是老鼠吃剩的。分我一点吧。孙殿武说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怎能给你,你就闻闻味儿吧。

兴邦很不高兴,转来转去,那样子是想冷不丁抢一点。孙殿武看出了兴邦的意图,提高了警惕,两只大手护着火上的瓦片和不知老鼠何时忘记的鲞鱼残骨,好像那是个十世单传的男婴。此时,庙门突然被人推开,七八个人一起拥入,为首的是丁文武。孙殿武知道来者意图,一把将咸鲞鱼骨抓起,连同火上的瓦片。因为瓦片热得烫手,孙殿武一松手,那咸鲞鱼骨落在地上。众人扑上去,奋力抢夺。那种抢夺几乎没有切实的目标,就是朝着瓦片落地的地方,不管是否抓到鱼骨。那种奋不顾身的投入颇有些形而上的力量。尽管孙殿武力气大,也无法阻挡这些穷凶极恶的对手。

他无奈地退到一边。

最终谁也没能抢到一块完整的鱼骨,但人人手上都有了一点咸臭的气息。他们吮吸着满是尘土的指头,陶醉于难得的幸运。孙殿武在地上拿起已经破成六七片的瓦片,舔了舔烤过鱼骨的那面,带着几分气恼,把破碎的瓦片扔到盛放糊粥的大瓦缸里。丁文武弄了半瓦罐清水倒进去,拿水瓢搅了,端起半瓢,仰头喝了下去。吴兴邦把水瓢抢过去,说,好东西不能一个人吃啊,也喝了一瓢。孙殿武把瓢抢到手,说要是没有你们这帮杂碎我一个正在细细咂摸咸鲞鱼呢。一气之下,他把那瓢扔地上,使劲踹了几脚,稀碎。

谢芳春看了,直摇头。

赵琪说:人穷到一定地步,很难气定神闲。

大练长的慷慨施舍,完成了他最后一代乡绅的人格。

蚂蚱庙没有一个人出去逃荒,没死人,也保证了春田的播种。

但是,倾其所有的施舍,严重影响了吴家的经济基础,没有了粮食,酒店关门。没有了烧酒的支持,其他生意因缺乏周转资金,也陆续凋零。留下的,是大练长在蝗灾之年的慷慨,是他的先见之明——蚂蚱庙及早施行的坚壁清野,减少了粮食损失,也保住了冬春的燃料。大练长的急公好义,在方圆百里赢得了极好的名望。其他村庄则不同。那些村子因为行动晚,粮草损失过大,很多人出去逃荒,许多人因此失去性命……

《沂州志》记载:

光绪二十六年,秋大旱,复遭蝗灾,赤地百里,逃荒者众。沂沭间饿殍遍野,民相食。惟蚂蚱庙村安然无恙,赖有乡贤之助也。

最终,人们将这次蝗灾的原因归结为对蚂蚱庙神灵的不敬。他们决定重修蚂蚱庙,以此表达歉意和改过的决心。蝗灾过后,吴家财力大减,拿不出多少资金为蚂蚱庙的神灵们重塑金身。尽管如此,大练长还是出面集资,带领乡人重修蚂蚱庙。据说,西酒店为此卖掉三把汉阳造(步枪)。这笔资金保证了这一工程的进行。

次年十月,蚂蚱庙重修完成。

以蚂蚱为神而命名的庙宇,世上不多。中国寺庙里供奉的神,要么大善,要么大恶。前者有佛寺、道观、基督堂、清真寺,还有孔庙、关帝庙、城隍庙、土地庙等。后者则尊奉着各样天灾人祸的制造者,雹神、雷公、河神、火神(祝融),就连小小的蚂蚱也能让人顶礼膜拜。根源只有一个——这些恶魔以大灾大难让人恐惧——于是就用下跪自虐、四季供祭的方式求恶魔格外开恩,以求绥靖。

黄淮地区所修县志,几乎都有关于蝗灾的记述。饱受蝗灾之苦的人们便将蚂蚱奉为大神,盖了专祀的庙,殷勤供奉。蚂蚱庙的小庙就缘此而设。明以前,蚂蚱庙村只有几户人家,以丁、姜、宋、谢为姓。永乐年间,朱棣完成了皇位争夺战,黄淮十几万兵丁无处安置,就地解甲,这里大片的沼泽湿地就变成了农垦大营。大营各自成村,旗鼓呼应,阡陌连接,此地于是多了些烟火。后来朝廷又从山西大槐树迁来几拨移民,增添了吴家、朱家、林家、扈家、赵家,小门户则有贾家、马家、孙家。大户上百人,小的几十人或十几人。该村只有西酒店吴家的堂屋是瓦房,其他人家全是土房子。东头赵家虽然也算富户,但他家的房子是外皮青(只在土墙的外皮贴了一层青砖)。能和西酒店的房子媲美的,只有公共建筑蚂蚱庙——前厅、厢房、正殿,全为青砖砌成。

蚂蚱庙人的祖先大都有行伍背景,生杀予夺,直面鲜血,残留了七兵三匪的混合气质。经过移民与多代演化,祖先身上的雄奇精神不断磨蚀,人们变得平庸而怯懦。他们像野草自生自灭,枯荣由天,在酷暑和严寒的轮番折磨中忍受着贫困和病苦,还有如影随形的欺凌,很少反抗。蚂蚱庙人从不避讳自己的卑微,自认命不如草——杂草还有“野火烧不尽”的再生之幸,人呢,死了就是死了,跟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造物之主赐给他们的恩典就只有顽强不息的生命力,且各有各的故事。这些故事如同草中萤火,即使光芒短暂,也能照亮三尺荒径并因此分出智愚文野、善恶美丑,也有可歌可泣的故事。漠然远观,大地上所有的荒村都是一个样子,土路、车辙,村头老树,一片土房子,偶尔可以听到鸡鸣狗叫。乡下人的形象也差不多类同,粗糙、愚憨、倔强,一副未开化的模样。但是,如果深入到他们中间,就会发现,那里不仅有深藏的力量,奇妙的智慧,也有性格迥异、言行特别的人物。他们终生可能只有一件事被人称道,而这点小事足以诠释生命的存在,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在那里发生的所有故事都没有文字留存,口头流传的精彩经过反复演绎、增删和夸张,最终成为变形的传奇,并在几分荒诞里飘摇着苦涩的诗意与底层的乡愿哲学。

蝗灾过后,蚂蚱庙恢复了往常的生活,也发生了几件大事:朝廷取消了科举,读书人失去晋升的阶梯。晚清秀才出身的私塾先生刘振兴从此不再下力读经,还在私塾里增设了《格物》,请赵琪兼课。刘先生本人喜好楚辞和《诗经》,他的弟子们多喜诵《离骚》者。就连看不上四书五经的赵琪,也受了刘先生的影响,时不时写几句模仿屈原的句子,颇得刘先生赞赏。

另一件大事是赵建章剪了辫子。赵建章也是晚清秀才,但他这个秀才不是硬碰硬考的,而是捐的——等于当下花钱买了个学历。这个假学历多少也有点用,赵建章因此得了个乡约的差事。这让吴云迪很是不齿,他多次说:这样的冒牌文凭狗屁不如。朝廷取消科举之后,赵建章有一阵子惶惑,打不起精神。不久,他竟剪了辫子,宣称要跟着孙逸仙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蚂蚱庙人都觉得他这么胡来是犯了大罪很快会被朝廷砍头的,避之唯恐不远。

这两件大事其实只涉及很少的人,普通百姓还是过着琐碎的日子,不知有汉。

这天,贾远未在家里,正教训小儿子贾三福。

贾家是道光年间投奔亲戚过来的,到贾远未也才三代。据说这名字是蚂蚱庙私塾的刘先生起的,含义是远见卓识、深谋远虑、前程可期的意思。蚂蚱庙的男人都有一个堂皇美好的学名,名字里寄托着长辈的希冀和祝福,但究其实,名字和实际的人品、生活、命运,并没有什么关系。在蚂蚱庙,最能描述个人形象的是绰号。蚂蚱庙的成年男子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有诨名,这些诨名大多来自当事人的相貌特征、社会关系、个性特点或生活中某一独特的细节。

贾远未的诨号叫大襟袄。那件前襟宽大的棉袄其实是远未的母亲的遗物。按习俗,上五七坟时,死者的衣物是要烧掉的,但贾远未违背了乡俗,居然把死者的衣物留下来穿了。当时就有不少人劝阻,说穿死人的衣服不好,万一死者什么时候想起这件衣物前来索要,活着的人会有不测之灾。贾远未说:“俺不信那些嬷嬷子论——人死如灯灭,魂灵到了阴间立马就是一缕烟,穿多好的衣服都白搭。再说,俺娘见衣服穿在她儿子身上,万不会生气的。”蚂蚱庙人在穿着上还有个习俗,男人穿对襟上衣,女人穿带大襟的衣裳。贾远未穿了他娘的棉袄,不符合男女有别的传统,也属犯忌。但他满不在乎,说什么男人女人,穿着暖和就好。于是贾远未就得了个“大襟袄”的诨名。

贾老汉有个货郎挑子,挑子里除了各种各样的杂货,还有一个熬制糖人的小铜锅。平时走街串巷,穿了这件衣襟宽大的棉袄,不仅遮风挡雨免受寒凉,大襟里子上还有个可装零钱的口袋,很有用。对于单靠庄稼过活的蚂蚱庙人来说,拥有一副货郎挑子和捏糖人手艺的贾远未是值得尊敬的,因此,没多少人当面称呼他大襟袄的诨名。

贾远未有两个儿子,老大做庄稼,勤勉忠厚,能吃苦。老二不同,他生性懒散,而且嘴馋。这孩子生有异相,头大、腿短、胳膊长。贾远未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便去小南庄找了二知先生(知阴知阳,谓之二知)测算,好就留着,不好就送人或撂到舍林子(乱葬岗子,遗弃)。二知先生端详了襁褓中的婴儿,说:“这小东西命相不凡,要么顶戴花翎,要么是个贼。”贾说:“贾家世代本分,不当有此命相啊!”二知先生翻了一阵子书,不肯说话。老贾等啊等,希望得个判断。二知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你当是下个判断怪容易呢!”贾就从大襟袄的口袋里掏出个布卷儿,一层层展开,取出三个铜板放在先生面前。二知先生瞥了一眼,说:“有神灵相助,多难的事都有解。”贾问:“总不能长大了是个贼哟!”先生说:“要他不当贼也可以。我给你写个符咒,放枕下,半年过去,贼气当会自消。不过,这么一弄,这孩子以后也就只能是个平常人了。”贾忙不迭地说:“做平常人最好——最怕小孩不安分,惹事招灾,大人跟着遭罪。”

看在三个铜板面上(一般是两个铜板),二知先生给孩子起了个名:三多——意思是多财、多寿、多子孙。贾说:“多个人多张吃饭的嘴呢。这孩子本身没多大出息,孩子多了可怎么养?”先生说:“既然多财,还怕养不起孩子?”贾说:“钱难挣着呢。”先生说:“那就叫三福吧。”贾问:“哪三福?”先生说:“庄户人家还能有什么大福!财帛之福,家里不缺零花钱;口腹之福,时不时吃点好的;冠冕之福,大小能当个官儿。不过,福都不很大,财帛不过中等,口福不过温饱,至于官职,充其量也就是个跑腿的。”贾远未听了,觉得这命还算不错,请先生再给测算一下亲事。二知先生不耐烦了,说:“找个女人睡觉,不是猪就行!”

回家路上,大襟袄遇到念过私塾的谢芳春,问你们爷儿俩这是去哪了?谢说:“闲着,赶个集,听一会儿说书的。”贾向来佩服读书人,借机请教,问三福这名字好不好?谢芳春说:“名字里有福,自然就好。”贾颇觉欣慰,当即从大襟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涂了红绿彩点的泥哨儿,给了谢芳春。那孩子拿了泥哨儿就吹起来,直腔。谢芳春自嘲道:“傻子吹哨子,聪明人听响儿。”贾说:“读书人果然了得,随便说句话就有讲儿。”

深秋的一天,大襟袄刚放下碗,吴兴邦就进来了。吴兴邦是蚂蚱庙的穷人,体格强健,腿脚有力,善行长路,诨名蹬倒山(一种蝗虫),唯常患眼疾。吴家有个祖传手艺——吹喇叭,村人称吴家为“鼓手家”。老鼓手才艺全面,大小喇叭、铜锣、笙箫、笛子、呱嗒板,没他不会的。到兴邦这辈,技能差了很多。兴邦脾气暴躁,缺少耐心,只学会吹长号,偶尔能敲几下小铛铛,别的乐器都不行。因为技艺不如其弟,村人评价:大鼓手不如二鼓手。

大襟袄没有理会吴兴邦,继续训诫他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我得给你提个醒儿,是人都得有个活命的营生,得不惜力气,得手脚勤快。无论冬夏都甭让自己闲着,你要记好了。早上起来没事,别闲着,提个筐头出去转转,拾几块狗屎牛粪也好;阴天下雨别闲着,弄把蔺草搓点绳子;三伏天树下乘凉,别闲着,摘些辣椒串起来,晒干以备冬春之用;大雪封门也有活干,带了狗到茬子地掏田鼠,弄好了,一个洞能掏出四五斤黄豆茶豆呢。煮熟了沤成肥,上到菜地里,你的菜就比人的好。在蚂蚱庙,游手好闲,被人说成甩子,可不是好名声!”

游手好闲、甩子,这都是说给三福听的。三福知道爹一直看不上他,低头不语,也不反唇。“别闲着”这三个字,是他爹独创的警句。平时见人忙活,说“别闲着”,有赞扬的意思;见人没事瞎溜达,说声“别闲着”,有规劝的意思;见人喝酒划拳抽烟打牌,也说“别闲着”,有揶揄的意思。大襟袄的这句口头语已成为蚂蚱庙的箴言,男女老少都会用,且很少出错。

三福一只脚从饭桌下拨拉出笸箩筐子,示意吴兴邦抽烟。兴邦讪讪地说:“三福兄弟,我今儿想求你办点事呢。”大襟袄说:“除了吃,他能办什么事!”大鼓手说:“大叔可甭这么说,俺兄弟可有过人之才。”大襟袄以为这话不过是浮泛的奉承,没在意,继续阐述他的人生圭臬:“但凡是个男人,不光要自己吃上饭穿上衣,还要养家。兴邦你除了种地还会吹长号,三福会什么?往后靠什么挣饭吃?论庄稼,庄稼不行;论生意,生意不精。手上没一样赢人的活儿,就长了一张馋嘴——是个愁嘛!”兴邦说:“大叔放心,三福兄弟天赋异禀,不愁没饭吃。”

大襟袄冷笑一声,带着满脸的忧虑,去里间侍弄他的货郎挑子去了。

大鼓手这里说的“异禀”,是指三福的胳膊比普通人长出一截。到底长多少,没有精确计量。有人说(比常人)长一拃,有人说长三寸,有人说长半个巴掌。村人将此看成三福的生理缺陷并由此给他起了个诨名:长胳膊猴子。三福以为是讥笑,不认可。村里一位有学问的人赵琪另给他起了个绰号:二刘备。他说《三国志》上有记载,刘玄德“双手过膝”,吉人天相。三福觉得能和皇叔攀上关系也不错——默认了这个绰号。自从十年前大练长施粥贾三福显示了长胳膊的好处,就没人再叫他猴子了。

大鼓手对二刘备说:“三福,这几天我生了个想法,想把祖传的手艺拾掇起来。”三福说:“大小喇叭、横笛、笙箫你都不在行呢。”大鼓手叹息道:“咱这一带是涝洼地,下雨多了淹死,旱久了就闹蝗虫,单靠庄稼越来越难生活了。俺家地少人多,穷得竖起屌没个阴凉。俺兄弟俩平时就靠给人打短(工)儿,忙时累死,闲时就只有看蚂蚁上树,有上顿没下顿的,于是我就想,还得拾起上辈的老营生。昨儿我东找西找,从旮旯里翻出俺爹那杆长号,号杆破了,漏气,提不出声来,我想去集市上买些细皮线子扎一扎。”

三福就问:“俺不会扎那玩意儿哟。”

兴邦说:“不是叫你扎长号,是让你帮我买牛皮线子。明白吗?皮货摊上的线子是用庹度量的。三福你胳膊长,一庹下来,比我要多出小半尺。嗨嗨。”说着,兴邦双臂展开,做了个“一庹”的动作。三福说:“扎个号管子还能用多少线子,你去大皮匠那里要点就行了。”吴兴邦说:“不光一个号管子,我还想拧一副皮缰绳呢,少不了得几十丈牛皮线子。”三福稍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