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琴在,音去;音在,曲去;曲在,谱去;谱在,奏它的情去了。
记得那是一次不知不觉的胃出血,我不得不离开清风镇,到城里治病,怎知这一走几乎就是永诀。而我谱写的那支《山村晚来曲》一直在层峦叠嶂中回荡。
石头想我了,就用我给他的钥匙打开门锁,然后将一切占为己有,包括那支竹笛。翠花气不过,警告他不许随便动我的东西,但石头哪里会听。翠花急了,就用锥子撬开那把锈迹斑斑、聊做安慰的铁将军,闯入我的房间,还悄悄取走了我的口琴。
不久,她也离开了清风镇,却并没有进城找我。我猜她跟随红卫兵一路向北,先到北京,然后转道去了大寨。后来听说,她途遇一个算命先生,从此改变了人生。算命先生是一位耄耋老人,他戴着墨镜,在沙丁鱼罐头般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艰难地摇晃着。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在火车上寸步难行。夜晚,车厢里灯光暗淡,老人依然戴着墨镜,翠花这才知道他是个盲人。她好心地挤到他旁边,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那老人感激地点了点头说:“我想上厕所……”
翠花使出了铁姑娘的浑身解数,她蛙泳般将双手插进人群,然后左右开弓,硬是替老人辟出一条道来,差点儿丢掉自己身后的大背包不说,还几次与人发生口角。这且不赘,就说她用尽吃奶的劲儿带着老人往前挤,身后的人群迅速拉链儿似的合上了。好不容易挤到车厢顶端的厕所,发现里面竟也是人满为患,于是她恳请里面的人让老人进去方便一下。人们极不情愿地蠕动了几下,翠花不顾他们的麻木不仁硬是把老人给推了进去。
老人用额头顶着车皮,勉强方便后,翠花再用吃奶的劲儿靠双肩和臀部从散发着浓烈尿臭味的厕所挤退了出来。翠花无奈地对他说:“我们挤不回车厢去了,不如就待在这里吧!”
老人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这里臭气熏天,简直如坠粪坑。但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人在无如之下,只能学夫子,用“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之类的话自我安慰。翠花不明就里,老人便把这层意思传递给了翠花,说道:“真人皆能屈能伸,而且成熟的果子都低垂,智慧的人儿才低调。”
翠花大叹“茅塞顿开”,感慨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老人于是滔滔不绝,一边赞美翠花善良,一边夸奖她长得漂亮。翠花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竟然一时没想起来问他如何得知自己长啥模样。她从绣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掏出干粮来给老人吃。老人倒也不客气。他断言翠花今后必成大器,而且挡不住财运滚滚。
翠花只当老人受她点滴之惠,随口说说而已,岂料他动真格要收她为徒,并包她今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按下这边不表,且说翠花出走后,石头被病中的罗老师一次次唤去审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城里探个究竟。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大概率怀疑翠花跟我私奔了,于是用蟹爬似的糗字给我写信。所憾那时节信走得太慢,慢得像失眠者的时轮,待我收到信再不胜其烦地重申、发誓,转回去已经是两三个星期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