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学里面留下的几个问题
大凡一家学术的地位和价值,全恃其在当时学术界上,能不能提出几许有力量的问题,或者与以解答。自然,在一时代学术创始的时候,那时学者的贡献,全在能提出问题;而一时代学术到结束的时候,那时学者的责任,全在把旧传的问题与以解答。宋明六百年理学,大体说来,宋代是创始,而明代则是结束。王守仁尤是明代学者里的重镇。到他手里,理学才达顶点,以后便渐渐地衰落了。所以评论王学的价值和地位,要看他解答问题的一面。那些问题,是从北宋时早已提出,积叠讨论,遗传下来的。现在要讲王学,先讲宋学里面留下的几个问题。
大体扼要地说来,宋代学者所热烈讨论的问题,不外两部:一部是属于本体论的,一部是属于修养论的。他们虽说是意见纷歧,不相统一;但是到底有他们全体一致的见解。他们有全体一致的见解,所以成其为一时代的学风;他们的意见纷歧,不相统一,便在共同的学风下面保存着他们各人的精神和面貌。他们对于本体论共同的见解是“万物一体”,他们对于修养论共同的见解是“变化气质”,许多问题便从这上面发生。
最先提出“万物一体”的主张的,可说是周濂溪的《太极图说》,其次便是张横渠的《西铭》。纷歧的意见,也便从这里引逗。依据常识的观念,万物只是万物,各个个体是各自分离,各自独立的。现在要说各个体并不各自分离,各自独立,像一般的见解。各个体的内质实在是一个更大的全体,而各个体乃其全体之一相。譬如耳目口鼻,只是人面的一相。要叫人弃掉小我的成见,认识大我的真理。这一番理论如何的说起,这一种证据如何的找寻?这是周濂溪、张横渠提出的问题,而为一辈宋儒所热心的讨究的。
“万物一体”的问题,本来也不是宋儒特有的。从各民族的思想史上看来,提出这个问题而加以讨究,也已不知几多次数的了。他们的解答,不外是三点:一是说万物都是一个天神所创造,所以是一体的;一是说万物只是一种原质所变化,所以是一体的;一是说万物只是一个心镜所照现,所以是一体的。这三种说法,便成了宗教、科学和哲学。有些人天性好动,爱复杂,爱玄妙,他专向外面去寻证据,找说法,结果就有惟神的宗教,和惟物的科学;有些人天性好静,爱单纯,爱切实,他专向自己本身去寻证据,找说法,结果就有惟心的哲学。普通说来,哲学里有惟心、惟物两派的争论,其实惟物派的哲学,只是科学的倡导或是他的宣传罢了。照我意思,要说万物一体,只有三种说法,一是惟神论,一是惟物论,一是惟心论。说法不同,他们找寻的证据,也便不同。
周濂溪的《太极图说》,是从“惟物”的观点上说明“万物一体”的。现在引其原文之一节如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
这是说人和万物最先只是水、火、木、金、土五行,五行的起先只是阴、阳二气,阴、阳的起先只是一动和一静;但是要求那一动的起先是无可推求的了,所以说是“无极而太极”。太极是推求的最先因,若由此再推求,则更无最先因可见,故说是“无极而太极”。或说万物是上帝所创造,或说万物乃吾心所照现,都是寻因于物外。现在是即物本身而言,故更无最先因可见,这便是自然主义的旧论调。
张横渠的《西铭》,便和濂溪《太极图说》不同。他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他只说着天地万物之与吾为一体,却没有罗列证据,说出其所以然。
到后来二程手里,他们极推尊《西铭》。程明道说:“自孟子后盖未见此书。”程伊川说:“《西铭》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朱子也说:“程门专以《西铭》开示学者。”但是濂溪的《太极图说》,则二程生平并未道及一字。这其间显见有一个道理。原来二程讲学,爱从自己心坎上说起,他们不喜欢走远路,像濂溪的《太极图说》那样,逆溯到天地未生之前,又推广到万物之无穷。他们以为要指点天地万物之一体,不必从天地万物着想,只叫人反认心体,便已见得。程明道的《识仁篇》说得很明了。他说: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
又说:
《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
横渠《西铭》,原名《订顽》。顽则是麻木不仁,《订顽》里的意思便是仁,仁便是浑然与物同体,学者只须把此意思诚敬地存之于心便得,这是明道的见解。伊川的说法也和明道差不多。他说:
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
又说:
圣人之心,未尝有在,亦无不在。盖其道合内外,体万物。
可见他对于“万物一体”,亦只从心上说。
讲到这里,虽说是本体上的问题,其实已关涉到修养的方法上去。天地万物与我一体,这是宋儒所公认的;只是怎样去认识或说明,才有异同。有些主张从吾心去体认,有些主张从万物去参究。这不徒二程与周、张有异同,即周、张自身,从他们著作上看来,已有此异样的趋向了。濂溪《太极图说》似乎近于有惟物论的倾向;但是他的《通书》,便多从心性上讲。横渠的《西铭》,虽不涉及阴阳五行之说;但是他的《正蒙》,便多讲阴阳五行了。这一个歧趋,直到南宋朱晦庵和陆象山,才明白的分裂,明白的对峙。
朱子讲格物,要“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这是承着濂溪《太极图说》、横渠《正蒙》的精神。象山只说立心,说自立,说自省自觉,说心即理,说万物皆备于我,比较与二程尤其是大程为近。他们的所谓理,便是天地万物一体之理,一个要即物而格,一个要反求之心。所以朱子极推濂溪《太极图说》,而象山则疑为非周子所为,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说他与《通书》不类。他们往复的辨难,便是这个来历。
同时对于横渠《西铭》,朱子和象山之兄梭山,也有一番争辨。象山和朱子辨“无极”,便是接着梭山的未竟之论。梭山、象山,他们自然是意见一致的。现在把梭山和朱子辨《西铭》的意见摘要一说。
梭山的原书早已遗失了。根据朱子答书,大抵梭山以为《西铭》不当谓乾坤为父母,失之胶固。朱子答书云:
……(上文辨“无极”)至于《西铭》之说,尤更分明。今且以首句论之。人之一身,固是父母所生;然父母之所以为父母者,即是乾坤。若以父母而言,则一物各一父母;若以乾坤而言,则万物同一父母矣。万物同一父母,则吾体之所以为体者,岂非天地之塞?吾性之所以为性者,岂非天地之帅哉?古之君子,惟其见得道理真实如此,所以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推其所为,以至于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而非意之也。今若必谓人物只是父母所生,更与乾坤都无干涉;其所以有取于《西铭》者,但取其姑为宏阔广大之言,以形容仁体,而破有我之私而已。则是所谓仁体者,全是虚名,初无实体。而小己之私,却是实理,合有分别。圣贤于此,却初不见义理,只见利害,而妄以己意造作言语以增饰其所无,破坏其所有也。若果如此,则其立言之失,胶固二字,岂足以尽之?而又何足以破人之梏于一己之私哉?
此为朱子第一书。尚有第二书云:
熹所论《西铭》之意,正为长者以横渠之言,不当谓乾坤实为父母,而以胶固斥之,故窃疑之。以为若如长者之意,则是谓人物实无所资于天地,恐有所未安耳。非熹本说固欲如此也。今详来诲,犹以横渠只是假借之言,而未察父母之与乾坤,虽其分之有殊,而初未尝有二体。但其分之殊,则又不得而不辨也。
详观朱子二书,他认“万物一体”之理,是外面的实在本体如此,并非吾心以意会之的。要证明这一层说法,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前举的所谓“格物”,即凡天下之物而格之,以求至乎其极,便可明得“万物一体”之理。但是这条路太难太远了,朱子并非不知。要从真实的格物方法来证明天地万物与我一体,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朱子为这个困难,尚有第二条较易较近的路指导人去走。这便是“读书信古”。前古圣贤说的话,既是先得吾心之所同然,那就不错了,我只要信了他便是,不必亲自去格物。这便是上举与梭山第一书里说的“古之君子,惟其见得道理真实如此,所以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而非意之”的话。朱子的意思,只不放心各人自己的心,以为这个道理(万物一体)还得从外面格物上切实去研求;否则不如信从古人说话,也是个简便的门道;若是“以意谓之”,这是空虚的、危险的。梭山的意见恰和朱子相反,他好像以为这个道理不一定外物真个是如此,前人虽这样说过,也不一定真个是实,都不好认真,只有吾心认为如此才是真。这一段辨论,很可以扼要地显出朱、陆的异同。
天地万物一体之理,究竟应该格之外物呢,还是应该立之吾心?这是宋儒争论未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宋儒讲学,原是侧重在方法一面的。这个问题,虽说是本体论上的问题;而精神所注,也只是方法论一边的意味为多。下面是讲他们方法上的争论。
照理论说来,天地万物是与我一体的了;但是照事实讲,却依旧有小我之私,与天地万物隔阂。如何打通这一层隔阂,泯化小我,还复大我?宋儒有一句扼要的话,叫做“变化气质”。横渠的《正蒙》说过: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程明道说:
学至气质变,方是有功。
朱子说:
气质之说,起于张、程,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前此未曾说到。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
现在且问,如何才叫气质变化呢?明道的语录上曾经举着一个具体的例说:
人语言紧急,莫是气不定否?曰:“此亦当习,习到自然缓时,便是气质变也。”
然则气质变化,照明道的说法,是无异于革除一个旧习惯而养成一个新习惯。在他的《识仁篇》上也说:
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
本来小我之私,只是心理上相沿的一种习惯,一种思想上的积习。
宋儒意见,人生一切习惯,皆从躯体起。他们所谓“气质”,即指躯体而言。他们理想的人生,一切应服从纯理性的指导,不该为躯体所左右或主宰。故须变化气质。即如婴孩生命开始,那时他尚不知有所谓小我之私。小我之私,只是人心以后逐渐染得的新习。要泯化小我,还归大我,则须把天地万物与我一体的理想常存在心,令他成为心理上思想的又一新习惯。待那新习惯既成,以前旧习惯自除,小我之私,便自泯化。那时则是变化气质后的理想境界了。而且照宋儒意见,万物一体的思想,也比较小我之私,更合于人心本来的趋向,更合于人的良知良能。人心的思路,实在与那种方式更为切近而自然。横渠、明道变化气质论的大意,大致是如此。论及工夫,也并不甚难。明道的《定性书》上说过:
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伊川也说:
治怒为难,治惧亦难。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
治怒、治惧,都是变化气质的实际工夫。克己是泯其小我。明理是复归大我。“遽忘其怒”便是克己,“观理之是非”便是明理。宋明儒又提出一句口号,叫做“存天理,去人欲”,也便是这个意思。其实那些全只是变化气质的方法,变化气质只是要泯化小我,复归大我。
不过变化气质这一件事,说来固容易,做来却甚难。下面再举一个著名的例:
明道曰:“吾年十六七时,好田猎,既见茂叔,则自谓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旦萌动,复如初矣。’后十二年,复见猎者,不觉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这可见心理习惯,要彻底革除,实非易事,这即说明了变化气质之不易。后来刘蕺山评论这件故事说:
程子十二年化个喜猎心不得。猎心躲在,那学得成?故曰:有多少病在。若一旦消化得,便一旦学得成。不然,十数年来,竟费了几场交战。
又说:
方未见时,不知闪在何处了,知此,可知未发之中。
程门学者相传要在静坐时“看未发之中”,秘为学诀,也便是这个意思。
相类的故事还有几件:
明道在澶州日,修桥少一长梁,曾博求之民间。后因出入,见林木之佳者,必起计度之心。因语以戒学者,心不可有一事。
“心不可有一事”,便是要使他没有潜隐,没有躲闪。明道又说:
人心不得有所系。
也是此意。
要做到这一层,惟一的诀窍便是“敬”。明道说:
敬胜百邪。
学者不必远求,近取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约处。
李籲问:“每常遇事,即能知操存之意。无事时如何存得熟?”曰:“……但存此涵养意久,则自熟矣。敬以直内,是涵养意。言不庄不敬,则鄙诈之心生矣;貌不庄不敬,则怠慢之心生矣。”
又说:
敬须和乐,只是中心没事也。
“中心没事”,是形容“敬”的最好状态,便是上面说的无潜隐,无躲闪。明道又说:
心要在腔子里。
这句话宋儒用来释“敬”字。原来“心在腔子里”,本是心无所系的意思。心无所系,便是心中没事,无潜隐,无躲闪了。“敬”只是要人中心没事,心无所系;但人多误会了,便把一个“敬”字系在心上,这又不免横添一事。所以明道又说:
执事须是敬,又不可矜持太过。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终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
今学者敬而不自得,又不安者,只是心生,亦是太以敬来做事得重,此恭而无礼则劳也。……只恭而不为自然的道理,故不自在。须是恭而安,……只是天理只如此本无私意。只是个循理而已。
这番议论还有个极明显的事实作例。明道说:
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学。
根据上述,“敬”字的涵义,可以约略规定如下:
敬是一种心理的态度,或说是活动。若从反面说,则是中心没事,是心无所系,是心底里无潜隐,无躲闪;若从正面说,则是循理,是敬。人心有所系便是私,能循理便是公。
照此说来,敬字工夫,也不过要我们“去人欲,存天理”,泯化小我,还归大我,达到变化气质的理想。可是问题便在这里发生。为何呢?
上面说过,“敬”字的主要涵义,本是要人去私欲,循天理;但是“天理”又是什么呢?怎样才算是“天理”呢?“理”的体段认不清楚,则“敬”的工夫,又如何下手呢?明道也说:
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
现在的问题是此理叫人如何识法?
问:“不知如何持守。”曰:“且未说到持守,持守甚事?须先在致知。”
可见在敬的持守以前,还须有一番“致知”的工夫。明道又说:
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在庄敬持养,及其至则一也。
无论质美与否,明得尽与否,到底在“庄敬持养”之前,先须有一段“明”的境界,才能着手持养。所以明道又说:
学在知其所有,又在养其所有。
可见“知”还在“养”的前面。这一层理论,到伊川手里发挥格外透澈了。伊川的《语录》上说:
问:“必有事焉当用敬否?”曰:“敬只是涵养一事。必有事焉,须当集义,只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
问:“敬义何别?”曰:“敬只是持己之道,义便知有是有非。顺理而行,是为义也。若只守一个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且如欲为孝,不能只守一个孝字,须是知所以为孝之道。所以奉侍当如何,温凊当如何,然后能尽孝道也。”
又说:
须是识在所行之先,譬如行路,须是光照。
未致知怎生行得?勉强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烛理明,自然乐循理。
他归结着说: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后人把它尊为程门的口诀。原来“知”才是“变化气质”上一层在先而又最重要的工夫呀!伊川曾举一番极明透的理论。他说:
知有多少般数,煞有浅深。向亲见一人曾为虎所伤,因言及虎,神色便变。旁有数人,见他说虎,非不知虎之猛可畏,然不如他说了有畏惧之色。盖真知虎者也。学者深知亦如此。且如脍炙,贵公子与野人莫不皆知其美;然贵人闻着,便有欲嗜脍炙之色,野人则不然。学者须是真知。才知得,便是泰然行将去也。
到得“泰然行将去”的时候,便已是气质变了,可见变化气质最要先在求知。伊川本着这个见解,来畅发明道所未及畅发的理论,这是伊川的贡献。他曾有一件极聪明极有趣的事:
有患心疾,见物皆狮子。伊川教之以见即直前捕执之,无物也。久之,疑疾遂愈。
其实这事也不过设法叫那患心疾的人能够深知。只要他能深知面前无狮,他自不畏,便不必再讲什么持守与涵养。这一层意思,在明道《语录》里也曾同样地说过。明道说:
目畏尖物;此事不得放过,须与放下。室中率置尖物,须以理胜他。尖不必刺人也,何畏之有?
“放过”与“放下”是有分别的。其分别何在呢?大概“放过”只是暂时躲闪,暂时潜隐,根底还在;“放下”则中心没事,更无系缚了。一个是有渣滓的,一个却没有。“以理胜他”,便先要深知。在室中率置尖物,便可深知尖物不必刺人。这样才始能以理胜。若空说庄敬持守,这是没十分益处的。譬如黑夜独居疑心怕鬼的人,牢坐在灯下,他若只想庄敬持守,勉强叫自己不怕,或许反而会更怕;不如提着灯,径走到黑处,看真有鬼也无,他心便自坦然了。伊川还有一件有名的故事,他曾说:
贬涪州,渡江,中流,船几覆,舟中人皆号哭,先生独正襟安坐如常。已而及岸,同舟有父老问曰:“当船危时,君独无怖色,何也?”曰:“心存诚敬尔。”父老曰:“心存诚敬固善,然不若无心。”先生欲与之言,父老径去不顾。
这故事是说,“心存诚敬”,只是把个诚敬之心,来抵当那怕死之心,怕死之心还潜藏在诚敬之心的下面。“无心”则是深知怕也无益,因此更不怕。既无怕心,自不必再存一敬心来抵御那怕心,那自然行所无事了。这件故事的寓意,只如此。以上所说,只是说明“致知”工夫,对于“变化气质”的效益,或者还在“庄敬持守”之上。
明道虽亦说到“致知”,但他说话还侧重在“敬”的一边,直要到伊川才多说了些“致知”的话,但伊川也并不曾明白撇掉“敬”字。而且伊川还说:
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
如此说来,二程的言论,始终是徘徊在“敬”与“致知”的两面,似乎有一些游移不定。所以黄梨洲说:
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
但是任何一种学说,若在它自身包涵着两点以上的歧趋,则此种歧趋,必会逐渐引伸扩展以至于分裂。所以二程所说“敬、义夹持”“明、诚两进”那些话,一到南宋,便免不了形成朱、陆的分垒。朱子要人先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是主张先从“致知”一边下工夫的,他的格物说尤其显见。二陆要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是主张先从持守方面下工夫的。象山说:“尧舜之前何书可读?”他的意见十分激昂。故朱以陆为太简,陆以朱为支离。一个自居于“尊德性”,一个自居于“道问学”。二程学说的歧趋,到底在他们两人手里破裂了。
这又是宋儒在方法论一面没有解决的一个大问题。我们若明白了宋学里面所留下的几个重要而未决的问题,便更易知道将来阳明学的贡献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