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经学与史学
一、经学
(一)
经学向认为是中国学术中最先起而又是最重要的一门学问。但经学只指对于中国古代相传几部经书之特有研究而言。
中国古代经籍,最先分为《诗》《书》《礼》《易》《春秋》五种,谓之“五经”。其实此五经之结集时代并不早,或当在秦末汉初之际。
汉人又称“六经”为“六艺”,而汉代并不曾有《乐》之一经,则六经、六艺之名只是虚设。
五经之后,又有七经、九经、十三经之汇集。此下中国经书则只限此十三种,并无再有增添。但所谓“经学”,则确然成为中国各项学问中之最重要者,并可称为是中国学问之主要中心。
近代中国人开始和西方学术相接触,遂对中国传统中经学一部门发生了怀疑。或认为经学只是几部经书之结集,若把近代西方学术分类眼光加以分析,《诗经》应属文学,《尚书》《春秋》应属史学,《易经》应属哲学,《仪礼》是一部记载有关古代社会风俗的书,应属史学与社会学范围。把中国古代五经如是分析了,便不该再有所谓经学之独立存在。
惟就中国已往学术传统言,我们仍不能否认在中国已往学术史上确有一种经学之存在。我们应本中国已往学术传统来说明中国经学之实际内容,及发挥其何以在中国学术传统上有其重要地位之意义所在。至于此后中国学术界是否仍可有此一项经学之存在,此属另一问题,我们应先能解答了上一问题,乃可继续讨论下一问题。
我认为,中国传统学术有几项特殊的侧重点,此乃与中国文化传统之特殊精神所在,有甚深密之关系,应先指出。
一、中国传统文化,以“人文精神”为中心。远在殷商时代,中国人对天或上帝的信仰,本极重要。此乃中国古代的宗教信仰,与其他民族实无大异。但到周初开国,周公把以前的宗教信仰移转重心,落实到人生实务上来,主要是在政治运用上。周公认为“天心”只随“人心”而转移。而文学最是焕发人心、沟通人心的一个主要工具,因此《诗经》遂成为周公治国平天下的一部大经典。周公“制礼作乐”的一切大纲目,都表现在《诗经》里。其次乃是《尚书·西周书》中的大部分,都是有关当时实际政治的,尤其在诰令方面,都是有关政治思想与理论方面的。因此经学中《诗》和《书》两种,都保留着周公当时许多在政治和教育上的主张和措施。
孔子最崇拜周公,把周公当时的种种思想和实际措施,加以一番极深密的探讨和发挥,而完成了一种纯学术性的组织圆密的思想体系,此下才有所谓中国的儒家。
我们也可以说,周公开始把中国古代的宗教信仰转移运用到政治场合中来,而周公之政治运用又是极富教育意味的。孔子则把周公的那一套政治和教育思想颠倒过来,想根据“理想的教育”来建立“理想的政治”。但在最后,周公与孔子两人,大体上仍保留着古代相传宗教信仰之最高一层,即关于天和上帝的信仰。
中国后代人认为六经始于周公而成于孔子,群奉六经为一种主要典籍,认为六经乃政(政治)教(教育)之本,而六经实应以《诗》《书》为本,此一源流是如此。故经学精神亦是偏重在人文实务,而古代相传的宗教信仰则愈后愈薄了。
二、其次,中国传统文化,是注重“历史精神”的。既是看重了一切人文社会的实际措施,自然必会看重历史经验。因社会人文是在历史演变中完成,又须历史经验来作指导。
周公是一个有实际成效的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个成功的历史人物。孔子作《春秋》,成为中国第一部最有系统而又寓有甚深哲理的历史书,此是孔子生平的唯一著作。即此可见中国经学里历史一项所占分量之重大。所以中国此下经史之学是密切相通的。
《尚书》固然保留了当时许多历史文件,但《诗经》中所包有的当时许多的历史情实,更较《书经》为丰富。《诗经》可谓是中国古代一部史诗。因其诗中大部分内容,实即是历史。至于《春秋》,则显然是有意于一种正式的历史编纂了。《仪礼》所载,是当时社会一切礼俗,亦得目为是一部历史书。惟其成书时代则尚在孔子之后。如此说来,五经中四经全可说其是历史。只有《易经》,最早本不为儒家所传习,尤其是经中之“十传”部分,都完成在孔子之后,更应在战国晚年,其中融会入许多道家、阴阳家思想,显然与上四种不同。但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人文精神既不反宗教,也不反自然,中国人总想把自然律则和人文措施相融会合,这是中国传统理想中所谓的“天人合一”。《易经》一书,尤其是“十翼”便是古人用来探讨自然与人文之相通律则的。因此《易经》也为后人重视而被列为经书之一了。
三、中国传统文化,是注重“融和合一精神”的。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总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求。在中国学者看来,上述诸经书,常不认其是应该各自独立的。
四、中国传统文化,是注重“教育精神”的。中国古人看重由学来造成人,更看重过由人来造成学。因此,在中国学术传统下,看重每一个学者,更甚于其看重每一项学问。中国古语有云:“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若我们仅把经学当做一种学问来看,此一学者易近于一经师,即为某一项学问之师。若我们把经学当做一种育人的学问来看,此一学者易近为人师,即是可以为人人之师了。
因此,中国人研究经学,其最高向往,实在周公与孔子其人。周公成为一大政治家,孔子成为一大教育家。中国人认为只有会通综合以上诸经而加以研究,才能了解周公、孔子之为人及其在历史上之贡献与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对人文社会与历史演进之实际贡献。中国人爱说“通经致用”,或说“明体达用”。中国人看重经学,认为经学的伟大,其理想即在此。即由学问来完成一个人,再由此人来贡献社会。所贡献的主要事业对象则为“政治”与“教育”。此等理想人格之最高境界,便是中国自古相传所谓的“圣人”。
因此,经学在中国,一向看为是一种“做人”之学,一种“成圣”之学。
要做一理想人,要做一圣人,便该在实际人生社会中去做,此便是中国学术传统中之人文精神。要接受此种人文精神,必该通历史,又该兼有一种近似宗教的精神,即所谓“天人合一”的信仰,必该博闻多识,对一切自然界、人生界的知识能贯通合一,而从此寻求出一套当前可以活用的学问来真实贡献于社会。此是中国经学所理想追求之大目标。
(二)
中国经学应自儒家兴起后才开始。直到西汉初年,经学传统始正式成立。
西汉的经学家,最先本多兼通五经。到汉宣帝以后,渐渐走上专治一经之路,当时所谓“今文博士”是如此的。东汉古文经学兴起,又再回到兼通诸经的路上去。
两汉经学,主要在求政治上应用。
一、当时的政治理论,不依托在神权或君权上,而别有一套合于人文社会历史演进的大理论。此套理论,皆从古代经书中推衍出来,即是从周公、孔子的教训中推衍出来。
二、政治措施不倚重在当朝之法律,或帝王宰相大臣等之私人意见,而必根据在古经书中推衍出来的理论上作决夺。
此在汉代历史中皆有实例可举,此乃经学在两汉时代之大贡献。中国历史上文治政府的传统,即在两汉时代奠其基。
学经学的当时称“儒”,《史记》、两《汉书·儒林传》中人物,显然与《货殖》《游侠》乃至《文苑》《独行》等传中人物不同。儒林人物亦可谓是此下中国学人之标准模范。因此以下中国历史人物乃及学者,必以儒为正统,亦以从政为主要目标。
但两汉经学主要精神,比较偏重在政治。
当时称孔子为“素王”,又称其“为汉制法”。此因大一统局面初成立,王权骤张,一辈儒生乃高抬孔子与经学把来压在新王权之上,渐渐形成此下历史上一个能接受学术指导的政权,这是汉儒的功绩。
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根据西汉刘向、刘歆父子的《七略》分类,以六艺与诸子分列,而儒家则列在诸子之首,但孔子不列为儒家。孔子的《论语》,则附在《六艺略》,小学阶段则读《孝经》《论语》,大学阶段则治五经。此乃由政府规定之学制。可见孔子在当时,乃亦有两重地位,一则下开儒家,又一则上承周公传统。六艺乃“王官之学”,儒家则只是“百家之言”。汉儒必把孔子与周公并举,必把五经尊为王官学,此是当时人之经学精神。
魏晋南北朝儒学中衰,但此下《十三经注疏》中之大部分工作,实在此时期完成。
当时上层政治规模,大体还承两汉,下面门第传统,也由儒家经学中之礼法来维持。但道家与佛教思想盛行,几与儒家三分鼎立。经学上义疏之学,也与当时佛教中人解释佛教经典的工作有关系。
唐代统一,把南北朝时代各家义疏集合起来,勒成《五经正义》,用作政府考试标准。但唐代考试门类中更受重视的却是诗赋文学,而当时人对于人生哲理及教训,则更偏向于佛学。
因此,唐代经学,依然是在衰微时代,并可说更比不上魏晋南北朝。
但唐代政治光昌,则较之南北朝为远胜,并可媲美两汉。讨论政治,则必依经学,因此经学在唐代人心目中,仍不失其重要性。
但此时的政治与人生未免渐分成两途。从事政治事业,在人生理想中只认为是次要者,若论人生最高向往及其终极理想,则不在孔子与五经,而必从佛教经典中去探求。直待宋代,始有“新儒学”兴起。
宋代新儒学之主要目标,在于重新发扬古代儒家之人生理想,俾其再与政治理想通会一贯,把孔子教理来排斥释迦教理。
既有新儒学,因亦要求有“新经学”。
宋儒努力作新经学运动者,在北宋主要有王安石,在南宋主要有朱熹。此两人可为宋代从事复兴新经学运动之代表。
王安石所努力者,先把唐代政府的考试制度侧重诗赋文学方面者,重新挽转,把重心再移到经学方面来。
王安石又想把六朝以下经学义疏简单化,他只举《诗》《书》《周官》三经,作为新注,当时称《三经新义》,亦称“王氏新学”。
但王氏新经学之内容,并不为当时一辈新儒家所满意。因其于古代儒家所揭举之人生最高真理阐发尚少,如是则仍不能与佛学相争衡,于是乃有关、洛理学家出现。
但北宋理学家虽能创出一套新的理学来,以与佛学相抗,却并未能完成一套新的经学来直接先秦与两汉之旧传统。直到南宋朱子,才在中国经学史上掀起了绝大波澜,上接古代传统,而完成了一套新经学。朱子为《诗》与《易》两经作新注,更重要的是另定《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来代替古代五经的地位。
《论语》一向为两汉以下中国社会人人所必读。但汉代,《论语》只是一种小学教材,其地位比不上五经。《孟子》则列在子部儒家,不算是经。唐韩愈始提出孟子,认其直接周公、孔子之传统,宋人遂把《孟子》亦列为经。
唐以前,儒家总把“周公、孔子”并称。宋以后,始改称“孔、孟”。这里面有一极大的转变。周公、孔子并称,则孔子之重要性,在政治方面者超过了其在教育方面者。今把孔子、孟子并称,则孔子之重要性,教育方面的始超过了政治方面的。
单就此一转变言,不能不说宋儒认识孔子,已在汉、唐儒之上。
至于《大学》《中庸》,只是收载在《小戴礼记》中的两篇。《小戴礼记》在汉代不认其是经,其中所收,大抵是战国后期作品。《大学》既非曾子所传,《中庸》亦非子思所作,此两篇均应出在荀子之后。现在把此两篇和《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尊奉之为人人必读之书,那是朱子所大力提倡的。
朱子化毕生精力,为四书作新注。朱子死后不到百年,南宋也亡了,但朱子学说却因此流传到北方去。
元代蒙古政权统治中国八十年,朱子学说在当时社会上已有了广遍深厚的基础,政府亦把朱子四书定为国家考试的新标准。明代承袭元制,从此直到清末,没有改变。
佛学来中国,远在魏、晋,但直到唐代慧能以下,禅宗大行,佛学才开始深入了中国社会之各阶层。这因禅宗能把佛教教义简化了,易于传播。朱子四书,也便是中国经学传统之简化。朱子推尊《大学》,奉为圣学之入门书,人人最先必读,因《大学》把“诚意、正心”和“治国、平天下”连绾在一起。治国平天下是汉、唐以来经学传统之精神,正心诚意之学,则为替代佛学之新教义。朱子说,《中庸》篇中所讲,属于天人性命最高玄理方面,应为四书中最后始读之书。如是可见四书内容在探讨人生真理方面者,远较五经为更深入,又是更突出了。
朱子把自己一套说法,从上推溯到北宋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四人,此又极像禅宗的历代祖师传统,用来增强自己学说的地位。
后代因把周、张、程、朱五人并称为宋代理学之正宗,近人又称之为“新儒家”。实则理学完成为一种新经学,则是朱子之功。经学、理学出于同一传统,经学较偏在大群的政治方面,理学较偏在私人心性修养方面,只此稍有不同而已。
朱子同时有陆九渊,明代有王守仁,称为“陆王”,与程、朱相争。陆、王学则更简化,更接近佛学中之禅宗气味。
明亡后,学术重心又变。清儒想把两宋以下的新经学重新回返到两汉以下的旧经学。换言之,是要把宋以下过分注重的,私人心性修养方面的,仍回到两汉以下更所注重的政治方面去。这一个新运动的最先代表人应推顾炎武。
但清代由于异族政权之高压,政治理想无可展布,学者们因厌恶此政权,而厌恶到政府的考试制度,于是转成为反宋学,反朱子,而清代经学乃逐渐变成为只重校勘、训诂、考据。他们虽自称为汉学,其实和两汉经学精神甚不同。两汉经学注重政治实绩,清代经学则专注心力于书本纸片上之整理工夫。
道、咸以下,清政权逐步堕落,学者又注意到政治,遂有龚定庵、魏默深以下之今文经学之崛兴。
晚清康有为,想推本孔子《春秋》与公羊大义来鼓动变法,即承这一系统来。
清末废弃科举制度,经学亦遂中绝,政治理论乃至人生信仰,多转入到子学方面去了。
(三)
根据上面叙述,可见中国经学,在中国学术体系和历史传统中,有其重大意义和贡献的。而且经学,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目前,经学地位已全不存在,于是政治理论和人生信仰两方面,失却了联系,失去了重心,而且也没有了自己文化传统的历史基础。此是现代中国在学术思想上一大难题。有待此下学术界之新努力。
今再综合一提中国经学之主要精神。
中国文化体系中缺乏宗教,向来中国人则用经学来补偿此缺憾。一是天人合一的观念,对于宇宙真理与人生真理两方面一种最高合一的崇高信仰,在五经中最显著、最重视,而经学成为此一信仰之主要渊源。二是以历史为基础的人文精神,使学者深切认识人类历史演进,有其内在一贯的真理,就于历史过程之繁变中,举出可资代表此项真理之人物与事业及其教训,使人有一种尊信与向往之心情,此亦在经学中得其渊源。三是一切学术宗旨,应能创造出人物与时代来为此真理作实证。四是一切学术应在此最高真理下会通合一,不应有过分的门户壁垒。此两项亦在中国经学中演出。
上述四项,可说即是中国儒家的精神与理想所在。此下的问题,是在如何能把此四项精神与理想具体摆出,列举几部重要的书,开示学者以研究的门径和方法,教人从此寻问上去,而各自接触到此四项精神与理想,这便是中国经学之成立及其不断变动革新之所在了。
因此,在中国学术史上,是有了儒家而才有经学的。是有了新儒家而才有所谓新经学的。
若儒家精神漫失了,专来讲经学,那是一种无灵魂的经学,不是真经学。清代经学便有此趋势。但若我们忽略了一向的经学传统来讲儒家思想,那也是一种无骨骼的儒家,也非真儒家。民国以来讲儒家的,便有此倾向。
此下的中国,是否要复兴新儒家与新经学,又如何来复兴新儒家与新经学,我将暂不在此深入讨论。但至少要能了解中国已往经学的大传统,才能了解中国文化与中国学术。本篇的主旨即在此。
二、史学
(一)
史学在中国,一向成为一支盛大光昌的学问,中国人一向看重史学,可谓仅次于经学。在周公时代,已有《诗》《书》之编集。《书》推为后代史书之祖。其实《诗》亦为史,而且其史的价值,尤应在《书》之上。
很古时代,中国已有史官之设置。
西周时,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分别。
周制天子死后有谥,其治下群臣得根据其生前言行与政治实绩,来加他一个最后的评语,如“成”“康”“幽”“厉”皆是。
因此,中国历史记载,自始即涵有一种褒贬意义。即价值批判与人格评论之存在。
春秋时代,列国皆有史官。本由周天子中央政府派出,分处列国,职位世袭,其名义不属于封建诸侯之下。
齐国有权臣崔杼弑君,齐太史即据实记“崔杼弑其君”,崔杼把他杀了。其弟袭职,仍书崔杼弑君,又杀了。又一弟袭职,仍然直书此五字。崔杼无奈何,只得由他。当时有另一史官由齐国南部边疆听闻此事,赶来齐都,预备那新史官又被杀,他便据实继续刊载此事。
晋国有权臣赵盾,和晋君冲突,自己逃了,他手下亲信杀了晋君。赵盾再重回来,晋史官董狐便书“赵盾弑其君”。赵盾自辩说:“我身在外,没有预闻弑君之事。”董狐说:“你是晋国最高位的上卿,你没有跑出境,便出了此事,你回来了,又不把弑君的人正法,试问弑君之罪,该不该由你负担?”赵盾没奈何,只有叹息,让他如此记下了。
这两件事都出在孔子之前,这是中国历史上远有端绪的一种史官精神。亦可谓是中国文化传统下一种重视历史的精神。
那时周王室虽失政,但这一种史官制度与精神,却无形中仍把自周公以来,西周政府的一种统一精神勉强维持了。
孔子在鲁国,曾详细看到那些记载,他分别那些记载中的曲直虚实,亲手整理一遍,写下一部包括两百四十二年的历史,书名《春秋》,这是中国第一部有系统的历史书。
孟子曾说:“《诗》亡而后《春秋》作。”因《诗》有“颂刺”,《春秋》有“褒贬”,其义相同。只是在《诗》中所表现的史事,不如《春秋》更具体、更明白,而更有系统。孟子又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便是这道理。
孔子自己说过:“《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因各国国史,本由史官记载,而孔子开始根据鲁国国史,来写一部由私人著作的历史,在当时是一件自古未有的创举。
“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孔子又说:“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是说,他所著《春秋》的史文,是根据鲁史官旧文所写。但其中史实,则齐桓、晋文之事,其分量远超过了鲁国史。因此《春秋》虽在文字上依然是一部鲁国史,但在内容上,则实是一部当时的国际通史。而所涵的褒贬,则是孔子自己意见了。
但孔子在后世,并不认为是一个史学家。《春秋》列为五经之一,亦并不专当一部历史书看。可见当时中国还没有一种独立的史学观念,而且后代人说法,认为“六经皆史”,这是说六经在古代,本都由王官执掌。史官记载,与其他诸经在性质上也并无甚大之区别。
孔子以后,历史记载益见盛行。墨子曾见过“百国宝书”,便都是当时各国的历史记载。后来儒家把此许多记载汇合成编,加以整理,便成为《春秋左氏传》,这是把这些历史文件来证明发挥孔子《春秋》的。但就历史价值论,《左传》详密应又高出《春秋》之上了。
在中国历史上正式成为第一个史学家的,应推西汉的司马迁。他写下一部《太史公书》,后人称之为《史记》,他自承为师法孔子《春秋》。《汉书·艺文志》把司马迁《史记》归入《六艺略》之《春秋》类,可见直到东汉初年,史学还是附在经学之中,独立的史学观念,还未确立。
司马迁自称他写《史记》,将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三句话,成为此后中国史学家著史一种崇高的目标。
要把人文历史会通到宇宙自然衍变,而明了其间之分界所在,此即是“明天人之际”。要把人文历史来贯通古今,认识人类历史趋势与衍变大例,此即是“通古今之变”。要胜任完成此两大目标,必具备史学家所特有的一种深识独见。历史记载虽是根据客观事实,但亦寓有史家自己主观的见解,此即所谓“成一家之言”了。
亦可以说,史家任务在会通人事上的古今之变,来了解到“天心”和“人事”的分际。如此综合(通古今之变)与分析(明天人之际),才能从历史来推测出天心与人事中所涵蕴的一种最高真理。我们亦可说,从周公、孔子所衍出的经学精神,其大体用意亦如此。
司马迁在西汉政府中,是一史官,但他的《史记》并不依照当时政府史官的记载成法。他的书只是一部私家著作,所以说是“一家之言”。这不仅见其有史家之独特见解,而且又是一种私人的自由创作。这正是承袭了孔子作《春秋》的精神。
若把司马迁《史记》和孔子《春秋》相比,孔子《春秋》还是依照当时史官成法而写的,司马迁《史记》完全是一种新创的历史体裁,可谓较《春秋》更进步。
说到《史记》的内容,直从黄帝、尧、舜写起,下及他当身的汉武帝时代,那是一部直贯古今的通史。而且对当代汉政府,即是依然生存的汉武帝和其当朝大臣,也有许多褒贬。
后来西汉亡了,班固截取西汉一代两百几十年的经过事实,写成一部《汉书》,于是中国始有断代史。
此下,每一朝代亡了,必由下一朝代的人,搜罗上一朝代治乱兴亡种种史迹,来写一部断代史,如此直沿袭到清代,先后共有了二十五史。
而且每一朝代的政府均特设史官,随时记载皇帝言行及朝廷大事,并搜集保藏国内各方面种种史料与档案,好让下一代人得以凭此来写史。唐太宗曾想向他的史官讨他们的纪录来一看,但被拒绝了,说史官所记,应留给后代人看,不该让当事人看。唐太宗也就不再强索。这也可证明中国传统的所谓史官精神,总还是保藏着。
(二)
上面说的是中国的史学精神,下面再说中国的史学方法。我所说的史学方法,主要从史书的体裁说起。
中国史书,大别可分为三体:一、编年体;二、列传体;三、纪事本末体。
“编年体”起始最早,孔子《春秋》以下如《左传》,至宋代司马光《资治通鉴》皆是。
编年体之长处,在其逐年逐月随时把事件记下,较之事后追述,可以更客观,更易把捉到历史事件演进之真相。
中国历史直从西周中叶,共和行政下及宣王中兴,那时已开始有史官逐年逐月逐日的记载。此一制度,直到清末,将近三千年。此项记载,大体说来,从无中断过。
其次是“列传体”,此体由司马迁《史记》创始,经后人沿用,并目为“正史”,二十五史全属此体。
历史本是由人创造,列传体特别以人物为主,正合中国传统人文主义的文化精神。
中国史书中的列传体,重在“分人立传”,此方法亦极易得客观的真实。某事件里有某些人物参加,或某些人物在当时表现了某些事件,史家便替他们各人分别立传。如汉高祖、唐太宗得天下,并不是汉祖、唐宗一人之事,此乃当时一群人之事。有相随汉祖、唐宗得天下之人物,有与汉祖、唐宗争天下之人物,还有不包括在此两集团以内之人物,只要在当时有表现、有影响,不问其人贤奸智愚,成败得失,全把他们各各分别立传。此项史书,骤看来,好像头绪纷繁,一人一人地零碎记着,急切摸不到要领。但仔细看,便可对当时史迹,了如指掌,而且比较更客观、更近真。
中国史书列传人物,也不专限在政治一方面。其他如文学、艺术、宗教、天文、算学、医药、工技,乃及其他种种方面,只要其人在当时有成就,知名于时,都获立传。甚至隐逸世外、不为人知的,史官也为之搜罗表彰。因此中国历史记载能遍及于社会之各方面,易使人获得当时整个社会之真面目及其真动力所在。
而且列传体也极富一种启示性的教育意义。任何一人物,不问其事业大小,乃及其在历史影响上是正面或反面的,只要他对历史有影响,中国史书中关于此种人物,往往为之分类立传。在某一时期某一类人物特别活跃,便可为之立一新类。如《史记》有《游侠传》《货殖传》,《东汉书》有《文苑传》《独行传》等。任何一人物,不问其或幸或不幸,或成或败,此人一生之意义与价值,都和他本人的天赋才智与其德性修养及教育过程有关系。此项真理,在中国历史记载中充分地透露。
正因中国史家看重人物,使人容易了解每一人可能在历史上发生之意义与影响,每一人能在此下历史上发生某一种价值。此一真理之显示,乃中国史学一种最大的教育功能。
历史中有些是不能分年分人记述的,如有关天文、地理、物产、经济、社会、礼俗、制度、法律、文艺、美术、学派思想、宗教信仰等,在中国史书中,又别创为“书”与“志”之一体,好把此等各别事项穷源竟委地分项记载。此一体亦由司马迁《史记》创始,后代史家不断加以变通改进。
不仅在二十五史中多半有志与书,亦有专就此体来各写专书的,这就成为各项分类的专史。
在中国史书中,此项专史转被称为“通史”,著名的如唐杜佑之《通典》、宋郑樵之《通志》、元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后代称之为“三通”。所以此等史体独称“通史”者,因此等史事都贯通各时代而存在,自有其一线相承之条贯与衍变。这因中国文化一体绵延,所以特别有此一项史裁之需要。
中国史中之编年与列传,可说是记录了历史之动态,书和志则比较是记录了历史之静态。所谓静态者,指其能绵历较长时期而言。以其所记贯通各代,故对断代史言,此等体裁乃称为“通史”。
司马迁《史记》,在人物列传与各项分类叙述即八“书”之外,别有“本纪”一体,这是承袭编年体变通而来。
此后正史都沿此体,每一朝代之每一帝王,必为作一本纪,把此一帝王在位时种种重大事变,扼要先后记载。读者先看本纪,便知此一朝代种种事变之纲领,然后再在列传与书与志中去详细寻求。因此,司马迁《史记》一书,实已包括了记年、记人、记典章文物之三要项。所以永为后人沿用,而成为中国此下的正史体裁了。
至于分事件来写历史的,则称为“纪事本末体”。
《尚书》是最早的这一类的史书,但此下即为《春秋》编年与《史记》列传两体所替代,直要到南宋,此体始再有出现。
此体何以发展最晚,而且亦较不受重视,这亦有其理由。
据一般言,历史本该是记载事件的,但历史事件如水长流,难可割截。究竟某一事件从何处起,到何处止,并不能明确划分。而且此一事与彼一事,相互间各有关联,亦很难严格分开。一件事尽可分作两件,两件事也尽可并作一件。
而且史家既然记载某一事,必为此事安上一题目,此项题目则多出写史者之主观,很难恰当。
如秦始皇焚书,本属一大事件,但此事件应隶属在秦朝廷议废封建与复封建之一大争论之下,又当隶属于秦廷博士官制度一项事实之下。今若单标一题目为“秦始皇焚书”,则读者对此事真相易滋误会,反易把与此事有重大相关之其他事项忽略而隐灭了。
又如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对秦代史实只标两题,先为“秦灭六国”,次为“豪杰亡秦”。秦代之一兴一亡,虽已列出,但秦朝一代措施,其有大影响于此下历史的,反而不易受人注目了。
因此,把历史过程分为若干事件来看,有时反易无当于历史全体之真过程。
又在写史者之心中,先已认定了这一事、那一事,把来分别突出,则易把另外许多事忽略遗漏。
又在写史者之心中,因先已认定了某一事之起讫,及其前因后果,心中先存下了此一事之一图案,于是在叙述时,一切取舍详略,也易于遵照此图案来定标准。此等历史叙述,骤看像既扼要,又明晰,其实是写史者之主观成分反掩盖了当时历史的真过程。
用此等方法写历史,往往仅供一时之需要。时代变了,关于历史知识之需求亦变了,于是又该另写新史。但先时史料,因未能仔细保存录下,遂苦追踪无从。这一个大损失,终于无可补偿。
中国历史,比较少此病。正因中国历史,不先凭主观分立事题,只重分年、分人、分类,把历史过程中在当时所共认为重要的事项,客观地一一记载下来,骤看像仅是一堆材料,但其重要价值亦在此。
这因中国文化传统,注重人文实用,注重历史经验,注重会通综合。中国人的心智,用在此等人事观察上,极谨严,极完密,极明通,极广泛。其所记录,更易接近全部历史真实的过程。
正因为分年、分人、分类,客观而细密地记录下此种种材料,保留着已往历史之比较真实性,便易使此后各时代人,继续对此等材料,不断作自由的探讨。使此后人,对已往历史不断有新鲜活泼之启悟与发现,易于使人永远对以往历史有新体验。
我们可以说,中国史学之所表现,是颇富于一种清明理智的。主要在其多方面保存史料,及其历史记录方法之得体。遂使后代人,更易对已往人事有一种确切的考察,而更易增长其认识的人文社会种种事变所需的清明的理智。如此说来,中国文化之悠久传统,由于中国史学所贡献的成分,实是很大。
我们也可以说,分事写史比较是一种“叙述”,叙述则多寓有叙述者之主观。而分年分人写史,则比较是一种“记录”。记录与叙述之相异处,则因记录更近于客观。中国史学方法之长处,正在其重记录胜过了重叙述。
正因中国史书注重记录,故使后代史家可以根据前代史书因时所需,不断来创写新史,或不断来发扬新的史论。新的历史知识可以层出不穷,而旧的那些历史记录,则同时可以永存不废。此亦中国史学一种特殊的长处。
(三)
现再继此作深一层的推论。
写史若以事件为主,则无意中便把人物附属于事件。写史者易于就其个人所认为对此事件之前因后果,刻意搜罗,使成条贯,渲染写出。使读者易明了,易生兴趣,但亦易使读者另生一观念,好像历史事件的本身,自具一种发展的内在规律,而忽略了人物在历史进程中之主动力量。这就易近于一种“历史的命定观”。
又若写史以事件为主,此一事与彼一事之间,未必紧相连接,此因使历史过程像有时会脱节,而且又像历史上每一事都可以骤然突起,这是另一种的历史命定观。前一种命定观,决定在事件之本身;后一种命定观,决定在事件之外面。前一种像可预知,后一种像不可预知。要之历史进程成为命定,则人物便退处无力。历史知识在人文社会里面便成为无意义、无贡献。
又若写史以事件为主,易使人有意去挑选那些耸动耳目的特出事件,像大战争、大革命等。易使人引起两种不正确的历史观:一是“英雄的”,认为历史进程常为几个杰出人物所激起,所操纵;一是“群众的”,认为历史进程常为一群人一时盲目冲击所引起,所造成。
又若写史以事件为主,易使人发生一种影像,认若事件可以外于人而独立存在。则历史如等于自然界,人只生活在历史中,而历史失却了人文精神,好像与人不亲切。如近代西方,想把历史归入于科学研究,即是此种趋势所引生之流弊。
中国史中的编年体,易使人了解历史进程乃属一整体,常此绵延,无间歇,无中断。中国史中的列传体,易使人了解历史动力主要在人不在外,整个历史进程乃由人类共业所造成。其间有少数杰出人才,有多数无名群众,但在此两端之中间,尚有不少人物,虽非杰出人才,但亦不能归入于一大堆无名的群众之内。此等人物在历史上各有其作用与影响,或大或小,或正或负,相乘相除,才获得此总结数。此乃更近于历史进程之真实性,亦更富于对人之教育性与启发性。
中国史中的人物列传,对每一人之生平一线记载下,其文体显然是人为主而附见以事,因此易使读者了解历史上各人物的个性与人格,才智与德行。又易想见由于各色各样的人来共同参预一事件,乃是人决定了事,而非事决定了人。虽此等人物亦受有当时历史的影响,但当时的历史究由此等人物所创出。
历史上,有时走上了一段黑暗或衰微的时期。在那时,像是无事可述,社会一切像都停滞了,或毁灭了。但每一时代中,必有几个人物,有人物便有事业。群体历史可以无光辉,但各别个人的历史,其中却仍然有光辉。分年分人来写历史,便使历史进程成为一贯的,人永远有事可做。在整个时代之失败中,依然可以完成不少的人物。此不少的人物,依然可以完成不少事业。读中国史,常见在衰微黑暗时期,依然有许多人物之存在。而且正因其时代之黑暗,更易见出此等人物之突出;正因时代之衰微,更易见出此等人物之伟大。所以读中国史,易使人见到人类历史永远有其光明面。又易使人了解如何由人力来潜移默运,把历史颓势重新挽回。
若以事件为中心,则许多人物将会被摈于历史记载之外,而有许多事件,亦将不得被认为是历史事件。因历史进程本属一整体,今由人的主观意见在此整体中选择抽出了一条条直线似的事件来,那就失却历史真相。我们只可说,历史整体只是一大事,每一人,每一活动,都与此一大事有关。亦可说,每一人尽是历史中的主人,每一活动都是历史中的成分。今由人挑选出整体历史中某一部分、某一段落的某些活动来,认为是历史事件而写下,历史遂由一大整体变成为几条线,而历史真相便被遮掩了。中国人的写史方法,比较能避免此病,比较能接近历史真相。中国史学上此一特点,应在中国文化传统之全体系中去认识和了解。
(四)
中国史籍,除上述诸体外,尚有其他诸体,一看清代《四库提要》的史书分类,便可略知其梗概。凡此皆是就于各项历史材料,而斟酌体裁来加以记录的。兹再摘要略述:一为“地方志书”,那是分着地域来记载的。此体起源甚古,而发展则迟。自宋以后,此体始发达,直到清代,省有“省志”,府有“府志”,县有“县志”,每一行政地域之划分,则莫不有志。甚至如高山大川,名胜古迹,城市、寺庙、学校、园林,只要在当时被人重视,都有专书记载。此项记载,都用历史体裁,从头到尾叙述。自有此体,中国历史平铺在各个地面上,到处皆是。正和把历史分系在每年每月每日及每个人身上一般,人类历史的大整体,从此更易显现。
除方志外,又有“家谱”,专载各一家族的历史,在历史学中称为氏族谱牒之学。其起源亦甚古,亦成为后代中国历史一大支。直到现代,中国每一家庭,只要在社会上稍有地位的,几乎都有家谱,可从上追溯其远古由来,及其往后之迁徙流动,分支蔓延,至乎其目前情况为止。
家谱中最富代表性的便是孔子一家。直从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当身起,到现代,已历七十七代。每一代父子祖孙都有名字可稽,有事业的则兼载其事业。因此孔子一人之家史,直绵延了两千五百余年。
不仅如此,孔子的祖先,还可向上追溯。孔子生在鲁国,其远祖本在宋国,本是宋国国君一分支,由此可追溯到宋国始封。循此再由宋溯殷,直可到商汤开国。再由近代出土的甲骨文材料可以追溯商汤以前,几乎与夏禹同时。如是则孔子的家族来源,还可向上推溯一千几百年。因此,孔子一家,直上直下,可稽考的将近四千年。全世界再没有一部同样久远的家史。
至于其他家庭,子孙旺盛,枝叶繁茂,超过孔家的尚多。大概在中国现代,保留有千年以上家谱的,可说遍地皆有。
再由家谱转说到个人。中国又有“年谱”一体,此乃个人之编年史。在中国,也曾有过长篇大部的个人传记,但因年谱盛行而长篇传记绝响了。一则中国史家不喜把个人渲染得太过分;二则分年排列的记载,朴实近真,更客观,更易得见其人生平经历之真体相。故此体创始,即为后人乐用。到现在,凡属中国史上有名人物,几乎都有人来替他作年谱。
(五)
上面《经学篇》里曾说过,中国文化传统特别注重人文精神与历史经验。这是史学在中国极为发达之主要原因。
中国人又认为人心即是天心,天心即表现在人事上,认识人心与人事,即可认识天心。直要到人的心力使用到达一极度,到达了更无可为力的边际,才是天心不可知处之所在。历史上种种盛衰治乱兴亡,固是人的心力共业所遭致,但其背后亦有不可知的天心在作主宰。司马迁所谓“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历史是由认识人事来认识天心之主要途径,因此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说“尽其在我”,而历史知识乃更为中国传统文化所重视。
就人事来说,个人乃是一切人事之枢纽。每一人心力所注,都可在人事上发生作用与影响。世乱,个人内心可不乱;世事失败,个人内心仍可存在。天心若不在大群中表现,仍可在个人身上表现。每一个人,在人群中,在天地间,实各自成为一中心。中国文化传统重视个人地位,此一信仰亦很明显地在中国史学上表现了。
至于上述各种体裁,虽若一一有成法可循,但在史学中真负盛名的,像司马迁、班固、欧阳修、司马光、杜佑、郑樵那些人,莫非通才博学,不像以专在历史一项学问上见长。这一层,尤可为上面《经学篇》中所提中国学术传统一向重视学问之整全体之一例。故中国史学家创写一部新史书,其内容所包,实决不止于史学之一面,此一层尤当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