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域密室

付强

SECRET ROOM IN THE BLACK DOMAIN

by

Fu Qiang

付强，北京大学物理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北京作家协会、北京科普作家会员。发表科幻作品超100万字，著有长篇科幻小说《时间深渊》《摘星》《学姐的秘密》《罪物猎手》和中篇小说集《孤独者的游戏》等，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银河边缘》等平台，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冷湖奖等多个奖项。目前致力于畅销元素与传统科幻表达的结合，写出既广受欢迎又足够硬核的科幻作品。

本文为《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

艾尔拘谨地坐在木桌前，干冷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木屋，冻得他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网络上将这对侦探搭档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他才不会跑来这么偏僻的小行星寻求帮助。艾尔做梦也没有想到，名侦探的事务所居然只是一间毫不起眼的木屋，看着房间里简陋的家具陈设，他甚至怀疑在这里能否熬得过冬天。

叫作高云的男子正在咖啡机前忙碌着，他身材壮硕，上臂和脸上挂着伤痕，似是军人出身；不过更令艾尔感到不自在的，还是圆桌对面这个名叫方慧的女性，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露出的贪婪与其端丽面容极不相符——那种热切与渴望，让艾尔一度怀疑自己并不是委托人，而是落入了狼群的肥羊。

窗外传来了隆隆声，燥热的气流掀起了窗帘。艾尔向窗外望去，公司的大型太空船已经起航，以缓慢均匀的加速度向高空飞去。他清清嗓子，开口道：“我叫艾尔，如二位所见，是远洋星域拓展集团的研究员……”

对面的方慧撑着桌子站起来向前探出身子，语速飞快地问道：“你在公司里什么职位？有多少主导权？更重要的是，这次委托你们有多少预算？”

高云恰逢其时地端来了咖啡，不露痕迹地在桌下悄悄踢了搭档一脚，方慧才算是恢复了些正常。她坐下干咳两声，说道：“据我所知，贵司的业务遍及三十三个星域，不知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另外……”她瞥了一眼窗外已经化作亮点的太空船，“你乘坐的太空船为FO-02A旗舰型，是你们公司石兴总裁的专属。一把手亲临现场，动静未免太大了吧？”

艾尔小小吃了一惊，面前这位女性确有侦探特有的敏锐。他摆出一副职业的笑脸，说道：“石总大半时间都在星际间飞行，寻找可以开发的行星。他曾在一年内将三十六颗行星纳入公司开发对象，这个纪录至今无人可破。”

“他来错了地方。周边四光年的区域内，是人类的真空地带。”方慧立即回应道，“并且，这颗星球的公转轨道跨越了阿尔法23和伽马31两个星域，两边政府的关系一向紧张，于是这里成了三不管地带，长年遭受宇宙海盗的侵扰。如果晚来半小时，行星将恰好跨越星域的交界处，你们说不定还能和海盗打个照面。”

艾尔露出一丝苦笑。石兴在太空中瞥了一眼就确定这里不过是穷光蛋的聚集地，毫无开发价值，于是面都没露就离开了，只将他丢在这里善后。正当他思索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时，方慧却主动拉回了正题：“闲聊到此为止吧。说说你们的委托任务是什么？”

艾尔坐正身子：“黑域……你们听说过吗？”

“我知道。”高云插话进来，然后一屁股坐到方慧旁边，答道：“一些科幻作品中写到过，用慢光速区域将行星包围，与周边隔绝，就是所谓的黑域。”

“很可惜，这是做不到的。”没等对方回应，方慧便否定了搭档的猜测，“想要降低真空中光的传播速度并不难，例如在脉冲星的周围，强磁场会使得量子真空发生极化，从而降低光速。然而这并没有改变真空光速这个常数，证据就是在脉冲星辐射的光谱中能够观测到切伦科夫辐射。”

“你说的这个辐射是什么？”高云问道。

方慧想了想，答道：“简单来讲，就是介质中有粒子的运动速度超越了电磁波，也就是光的传播速度。打个比方，飞机的速度超过音速时会发生音爆，那么切伦科夫辐射就是光爆。但有一点必须强调，粒子的运动速度虽然超过了光的传播速度，但依然低于真空光速这个物理学常数。”

“方慧小姐真是博学。”艾尔赞赏道，“实际中存在的黑域，通常是富裕的人或者家族找到了一颗自身资源足以长时间内循环的行星，然后用各种手段将其同外界隔离起来，作为世外桃源。有用实体外壳作为小型戴森球包裹的一代，缺点是造价高；也有用强磁场作为屏蔽的二代，缺点是难以抵挡小行星的撞击；我们遇到的这颗星球，则是用QGP作为外壳的三代。这种黑域技术复杂，造价极高，却最接近科幻作品中的概念。毕竟，QGP与黑洞在反德西特空间中有着形式接近的数学表述。”

方慧和高云对QGP这个概念并不陌生，它的全称是夸克—胶子等离子体，这是一种极端高能的物质状态，在此状态下组成强子的夸克和胶子不再被禁锢，而是成为“游离”的新物质形态。如果用传统的温度概念衡量，QGP的温度大约是2万亿度。

艾尔继续说道：“三代黑域很难被观测发现。我们公司的太空船在高速航行时偶尔撞了上去，因为阿库别瑞引擎的保护，在船体损坏的同时，也在QGP保护层上撕了个口子。”

“看样子QGP保护层也挡不住折叠空间的阿库别瑞引擎啊……”方慧抱着手臂叹气道。

“毕竟，所谓的防护层只有几皮米的厚度，而大型的阿库别瑞引擎可以碾碎星体。”艾尔耸耸肩，“事故发生后，飞船派遣无人机降落到了L星上——我们内部这样称呼它——却发现上面几乎没有一个活人，可所有的尸体都没有腐烂，就好像……”

“密室。”方慧立即说出了答案，“黑域在没有被突入前，是没有人类，甚至可以说没有物质、信息进入的，内部同样也无法出来。然而，L星上的人却全死了。比起科学难题，这更像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

“是的。”艾尔点头道，“这就是我们找上你的原因。”

说话间，艾尔自公文包中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简单敲击几下后，一张全息屏投影在所有人面前。

“L星周边的情况和这里类似，有着广袤的无人区，因此获得影像后，我们并没有回收太空船。这段来自二十多年前的影像，就是全部的线索。”艾尔解释道，“请你们先看完，之后我们再讨论。”

方慧做了个“请”的手势，全息屏上映出了无人机拍摄下的画面：

最初无人机刚刚离开船舱，镜头高速旋转着，大部分区域都是漆黑一片，QGP防护层挡住了星光。视野中唯一可见的是乒乓球大小的蓝色星球，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L星。

无人机内部的AI程序开始运作，镜头很快锁定了L星的位置，机体开始向着目标缓慢加速。画面上的要素渐渐丰富起来，左上角显示出空间区域内的光谱图，涵盖了从无线电波到伽马射线的全波段，目前只能看到红外光与可见光的峰位，它们来自L星的辐射。左下角显示着周边环境的元素含量，不过暂时只有碳的峰位，它们来自仪器中自带的碳元素。右下角则表明温度，目前没有示数，只画着一条“—”。

“由于这里靠近QGP保护层，为防止游离的高能粒子破坏温度传感器，会离开一段距离后再开启。”艾尔指着温度那里解释道。方慧点点头，继续看了下去：

无人机的速度渐渐加快，屏幕正上方显示出“60×”的字样，代表着目前的快进速度。诚然，四周都是空无一物的深空，如果按照原来的速度播放，恐怕很容易看困。3分钟——也就是无人机时间的3小时后，画面右下角显示出了零下271.35摄氏度，旁边还用绝对温标注明了“1.8K”。

L星在视野中不断变大，此时无人机不再直线前进，而是改为绕着L星，一边旋转，一边下降。这代表着，无人机进入了L星的近地轨道。

周边的元素含量渐渐发生了变化，氧和氮的含量升了上来，二者的比例维持在1:4，同时还检测出了少量的稀有气体元素。温度在经历了短暂的上升后，慢慢维持在190K、也就是零下80摄氏度上下，这意味着，无人机已经进入了大气层的中间层。

摄像头前方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滤镜，无人机的下部与大气摩擦产生了大量的热。渐渐地，下方出现了城市，各式各样的建筑仿佛沙盘一般错落排布。又过了两分钟——也就是影片中的两小时，无人机已经与地表十分接近了，影片也切换回了正常的播放速率。可就在这时，镜头出现了猛烈的颠簸，屏幕上弹出几行错误代码后，影像蓦地消失了……

“着陆时出了点问题，不用急，画面马上就会恢复。”艾尔解释道，“不过，最麻烦的事情也是在这时发生的。”

画面渐渐恢复。方慧盯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各个参数，眉头紧蹙，“看样子摔得不轻，传感器坏了大半……”

“没错。”艾尔叹了口气，“元素能谱仪完全损坏，光谱仪只剩下可见光波段以下的可用，温度探测器运气不错，挺了过来。最可惜的是，声音传感器也摔坏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回到默片时代。”

三人继续看了下去：

调整好姿态后，无人机便开始了在L星的探索。它先降落在了城市的郊区，这里种满了林木，仔细看去，有从地球带来的乔木、杨树等品种，同样也有一些L星特有的植被，例如叶片巴掌大、前端分为七叉的高大树木，以及通体如水晶般泛着半透明淡紫色的小花。

很快地，无人机进入了城区，这里的温度在27摄氏度上下，还算适宜人类生存。建筑之间的道路很宽敞，但看不到车子和行人，空中同样也观测不到任何的飞行器。无人机晃了十几分钟后，停在了一栋高楼前。它伸出前方的机械臂去推建筑的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了。

门后是一间大厅，同样没有人，正前方印着一行陌生的文字。无人机继续前进，一层空无一人，在推开二层第二个房间时，镜头中终于出现了人类——一名年轻的女性，她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七扭八歪地趴在地上，一旁的电脑显示器还在播放着内容不明的画面。

无人机缓缓靠近女人，尽管画面是无声的，还是可以猜出它正试图与女人对话。几次接触未见反应后，无人机又伸出两条机械臂，开始检查面前的人类。它先是扶着女人平躺过来，明显身体很僵硬，不似正常人类一般柔软。女人的面容上有一些斑点，但从五官判断，是地球人无疑。机械臂的顶端伸出电极，贴在了女性的腹部和四肢上。

“AI判定面前的是人类尸体，会在不破坏的前提下采样。”艾尔解释道，“同时，它会启动寻找其他人类的程序，一旦找到，会立即锁定死者的位置。这套逻辑，符合《星际人权公约》。”

离开女人的尸体后，无人机开始一路向上。它走遍了高楼的每一个角落，但偌大的建筑里只找到了三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尸体。尸体的状态与最初遇到的女人类似，都是刚刚僵硬，还没有发生极具画面冲击力的各种尸变。

离开建筑后，无人机来到了城市正上方，一面扫描着城市的地图，一面预测哪里找到人类的概率最高。它先是锁定一处城际列车的车站，那里只找到了一名白发老人的尸体。离开车站后，无人机又进入了一栋貌似医院的建筑，经过一番近乎地毯式的搜索后，发现了5具尸体。

这段影像是以5倍速播放的，即便如此，也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推算下来，平均每30分钟找到一具尸体。

无人机苦寻无果后，高速飞行到了另一片城区，依然没有找到一个活人。值得一提的是，无人机一度将目标锁定在一间仓库中，机械臂打不开卷门，它便发射激光切开了一个入口。激光点燃了仓库中的物料，可以看到烧黑的木材和聚合物板材，地板上散落着一些蓬松的火球，飞近看，是被点燃的钢丝绒。就在这时，一只花猫自暗处蹿了出来，敏捷地绕开了无人机，自切口处逃了出去。原来，方才AI捕捉到的信号来自它。

在无人机不断寻找的过程中，AI也在不知疲倦地进行建模、运算。不久后，后台算法结合L星的城市状况和发现的尸体密度，推算出了L星大致的人口数：300万。

很快，无人机的旅程走到了尽头。它的能量即将耗尽，急需找到备用能源。顺着内部算法的指引，它降落到一座核电站。可正当它准备深入反应堆时，机身发生了剧烈的摇晃。无人机判定受到了攻击，立即发射激光还击，可转瞬便遭受了第二次攻击。影像中的噪点渐渐多了起来，图像传感器捕捉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个小男孩自暗中走出，额头淌着血水，持枪的左手已被激光削去了食指……

“这就是全部的线索了。无人机将拍摄到的影像传输给了太空船，再由太空船传输到集团公司的服务器上。”艾尔关闭了放映，“我们的问题是：L星的人是怎样死亡的？”

高云有些无奈道：“视频提供的信息很有限，又不能去到现场侦察，这恐怕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不。”方慧挽着手臂，露出自信的笑容，“能够推理出真相的线索，已经在视频中全部展示出来了。”

艾尔和高云惊讶地看着方慧，后者却只是轻松地笑笑，说道：“推理出真相并不困难，但要同时保证科学和逻辑上的严密性，却不简单。”说罢，她看了看身边的两人，“这样吧，大家一起提出一些设想来讨论。当排除掉全部的不可能项之后，最后剩下的，便是真相。”

高云陷入了沉思，少顷，说道：“根据视频中的资料显示，L星有几百万居民。尽管规模不大，也足以构成一个文明了。说起令文明灭绝的原因，最先想到的便是……战争吧。L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旦爆发大规模战争，将是毁灭性的。”

“但视频中所有的建筑物乃至物品都完好无损，丝毫没有武装冲突的痕迹。”艾尔补充道，“因此，我们一开始就排除了文明毁于战争的可能。”

高云挠挠头，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后，辩驳道：“中子弹……对，用这种武器，可以在不破坏建筑的前提下，杀死居民。”

艾尔立即反驳：“中子弹爆炸的威力虽小，但再怎么说也是加了铍层的小型氢弹，无人机为什么没有找到弹坑？”

“高空爆破。”高云凭借军人的经验给出了答案，“这样就和视频中的情形契合了。”

“可尸体为什么几乎没有腐烂？总不可能是刚刚爆破结束，公司的船就突入了吧！”艾尔不满地说道。

高云双手摊开，苦笑道：“说不定就是这样，你们的运气好极了。可能性虽低，但无法排除。”

一旁观战的方慧扑哧笑了出来，通过视频破案还真是难为总是冲在一线的高云了。她说道：“很可惜，仅仅通过视频影像，就可以否定中子弹爆破的可能性。”高云摆出一副怀疑的表情，方慧则指挥艾尔将视频倒退回24分3秒处，此时无人机刚进入第一栋建筑。

“就是这里。”方慧挥手让艾尔暂停了视频，指着屏幕的一角说道，“看，这是什么？”

“女人的尸体。”高云立即答道。

“再向上看。”

高云皱着眉盯了两秒：“电脑显示器啊，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确实看不清，但足够了。”方慧笑道，“屏幕上放映的是某种视频文件，这证明电脑还在正常运转。”

高云恍然大悟：“你是说……中子弹对电子设备的打击同样是毁灭性的。”

方慧点头道：“没错。L星上并没有发生过中子弹爆炸，正常运转的电子设备就是证据。”

艾尔想了想，说道：“我们还设想过另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生物兵器？致命的病毒大肆蔓延，L星人无处可逃，被逼上了绝路。”

“对！我刚才也想说这个！”高云硬撑着想要挽回尊严。

“这也是不可能的。”方慧立即答道，“我们在视频中看到的L星人，毫无疑问是地球人的移民，既不是什么外星生物，也不是机器人。因此，他们和超级病毒或者超级细菌之间的关系，遵循地球人总结出的传播规律。简而言之，即便致死性再强的病毒，也总会有人获得免疫力。”

“我们不清楚L星的具体情况，但数学模型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预估，例如SIR模型，或者SEIS模型，等等。但无论使用哪种数学模型，除非将参数设置得十分极端，否则都无法推算出感染者最终灭亡的情形。”

“简单理解，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病毒的传播难度会不断提升，最终达到无人可传染的程度。随着最后一个感染者的死亡，病毒的传播也会停止，其他人类便能幸存下来。在遥远的古代，工业革命尚未到来之际，很多病毒就是以这种方式灭绝的。”

高云忍不住质疑道：“就不能设想一些极端情况吗？毕竟我们讨论的是可能性。”

“来说说看，你能想到哪些特殊情况？”方慧笑道。

“毕竟是战争嘛，总无法排除制造出一些超级病毒……对，例如电影和游戏中的丧尸病毒。如果真的研制出这么强大的病毒，灭绝几百万人应该不在话下。”

方慧应道：“那我问你，在所有的丧尸作品中，被感染后的丧尸都会去寻找人类，这是为什么？”

“从丧尸的角度讲，这当然是为了能够寻找食物维持自身代谢。”高云跷腿望着天花板，“从病毒的角度讲……是为了能继续传播维持种族繁衍吧？”

“没错。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会有大量的丧尸聚集。”方慧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好像老师在提示划重点一般，“在视频中，我们看到的每一具尸体都与其他尸体有了很大的空间间隔，这就从根本上否认了‘丧尸病毒’的可能性。”

“又或者……”艾尔若有所思道，“他们不小心培养出了能够大量消耗氧气的细菌，导致人类缺氧窒息而亡？毕竟无人机降落时，大部分传感器都摔坏了，我们始终无法得知L星地表附近的氧气含量。”

“很可惜，这也是不可能的。”方慧应道，“想想无人机突入工厂时的情形。”

艾尔嗯了一声，他回忆起为了进入封闭的仓库，无人机发射激光切割了卷门，并因此诱发了一场火灾。

方慧道：“还记得都有哪些物料被点燃吗？木材、PVC板材，这些自不必说，不知二位是否注意到里面还有一种物料……”

艾尔皱皱眉：“什么？”

“钢丝绒。地球人只能在特定氧气含量的大气中生存，范围大概是19.5%—23.5%；而钢丝绒燃烧所需的最低氧含量是19%。”

艾尔用力地点点头，一旁的高云却不服输地说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办法排除超级病毒的可能性，只要它具有高致死率、高传播性，并且寿命很长、免疫逃逸，不就可以使L星的文明灭绝了吗？”

方慧叹气道：“这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纵观人类历史，致命病毒的R0——也就是平均每个患者能感染的人数，在5左右，例如埃博拉是2，艾滋是4，天花这种古老的病毒则介于5和7之间。麻疹的R0高达18，但并不致命。我们就假设这种超级病毒的R0和麻疹一样，或者再高一点，算20吧。简单计算就能知道，要感染L星全部300万人，至少需要5代的传播。”

“无人机在探索过程中，从发现一具尸体到发现下一具，平均时间是30分钟。要知道无人机的行进速度很快，病毒随空气的扩散速度则要慢得多。我们假设病毒完成一代的传播要3小时吧，那么5代就是15小时。注意，这是极端理想的情况下，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也要慢得多。简单估算的话，我们可以将理论时间乘以10，也就是150小时，6天。这么长的时间，最先死亡的尸体早就开始腐烂了，身体甚至会变成绿色或红色；而我们发现的尸体最多不过出现尸僵，死亡时间超不过3天。所以，你说的这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

“我想到了！”高云击掌道，“纳米机器！如果这种超级病毒是纳米机器，就可以实现快速传播！”

“还记得无人机降落前的画面吗？”方慧摇晃着食指，“那时元素能谱仪还没有摔坏，我们能清晰地看到L星的大气成分和地球接近。如果大气中大量存在某种纳米机器，那么至少会有某种半导体的元素含量高到离谱。纳米机器再怎么厉害也是电子设备，而半导体是一切电子设备的基础。啊，麻烦帮我加一杯咖啡，突然说这么多话，嗓子有些干。”

艾尔苦笑着摇摇头，方慧继续说道：“所以正如你们一开始所说，从科学分析的角度几乎不可能找得到原因。接下来，不妨天马行空一些。”

不一会儿，高云端来了三杯拿铁，还贴心地打了奶泡。艾尔姿势优雅地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握柄抿了一口，说道：“一板一眼的工作做久了，我的思维模式已经固化。这部分还是交给二位吧。”

高云再次坐定，说道：“如果不在意科学的严格性，那我还算擅长，毕竟我读过很多科幻小说。我先说一个可能性吧：真正大量的L星人藏在地下，毕竟无人机直到损坏为止，也没能找到探寻地下的入口。地面上的尸体，只是一批不愿意移居地底的人罢了。”

方慧抿了一口咖啡，应道：“如果我是L星人，一定不会这么干。”

“为什么？”高云皱着眉问道。

方慧答道：“迁居地下的原因，通常是地面的环境太过恶劣。而用QGP将星球包裹成为黑域本就是为了稳定的生存环境，相当于第一重‘地下’。再去挖一个地下的地下，有什么意义呢？再者，这个假设还是没能解释整个星球的人为什么几乎同一时刻死去。总不可能地底派将地上派视为叛徒，同时执行了300万人的死刑吧？”说罢，她又毫不留情地补刀道：“同理，天上人、海底人也同样不合理。”

高云倒也不坚持，沉思片刻，继续说道：“第二种假设，L星人是行星杀死的。如果L星本身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系统，那么人类就是进入身体的异物。于是星球产生抗体，杀死了人类。”

方慧立即回应：“果然是科幻小说常有的设定。不过星球要杀死的通常不是‘人类’，而是‘人类文明’。因为人类是自然进化而来，人类文明却是异化的产物。如此看来，星球最先要做的是毁掉城市，而不是杀死居民。”

“说不定……L星的抗体只能识别生物呢。”高云也不甘示弱。

“很可惜，这也是不可能的。在视频里我们看到，L星上有本土的动植物，也有来自地球的乔木、杨树，甚至还有鸟类和猫。如果地球人是异物，那么来自地球的动植物同样也是。L星没有理由只杀死人类而放过它们。”

“第三种可能性……”高云皱紧眉头思索着，“量子纠缠态！对，我们看到的L星人，是另一颗遥远星球上人类的纠缠态备份！在无人机降落前后，由于本体发生了意外，例如陨石撞击，或者星际战争死亡，在量子纠缠态的超距离作用下，备份也跟着死亡……好痛！”

高云捂住酸痛的后脑勺，原来是方慧在他兴致正浓时赏了一巴掌。后者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训斥道：“告诉过你多少遍，还没搞清楚纠缠态的概念吗？对A进行观测的同时，B的状态也将确定！在此之前A和B都必须处在‘黑箱’的状态！我问你，L星曾经有300万人，到底哪里黑箱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没关系，但请遵循基本原理！这个假设pass！”

突然间，高云猛地一拍桌子，露出自信的笑容：“看我的最后一招，克苏鲁！哈哈，既然你说了天马行空，那我们就假设是某种不可抗的邪神，灭绝了L星人！祂可以是某种高等文明，可以是某种目前科技解释不清楚的自然灾害……怎么样，这次你总没有办法否认了吧？”

方慧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这种机械降神的设定，只要你做得足够细致，总能解释一切。不过，即便是你的‘邪神’，也必须遵循基本的逻辑。”看搭档一副不解的样子，她继续说道：“L星人被‘邪神’灭绝，无非两种可能，主动和被动。在主动的情况下，是L星人主动招惹到了邪神，但L星处在‘黑域’里——好吧，你的邪神是如此强大，可以无视‘黑域’，但又是什么动机促使L星人即便透过‘黑域’，也要去直视邪神呢？被动情况下，我要问一个问题，视频中死的只有人，建筑物、动植物、电子设备全都完好无损，相较于它们，人类的特殊性在哪里？请在回答上述问题的前提下细化你的设定，限时三分钟，两百字以内。”

高云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一直沉默观战的艾尔开言道：“到此为止吧，我想听听你的推理。”

方慧笑道：“好吧，现在让我们跳出科学家和科幻作家的视野，从侦探的角度来分析这次密室杀人事件。”她将喝空的咖啡杯捏在手中转动着，一字一句地说道，“相较于普通的密室难题，我们可以将L星的问题进一步简化，将who和how的问题暂且放一放，聚焦在when这个要素上。即，L星的人究竟是何时死的？在密室开启之前还是之后？”

“我先来说一种最极端的情况，那就是L星人并没有死。”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高云再次来了精神，“既然不去想how的问题，那不妨做一些大胆的假设——例如，根本就不存在L星人。”

“那视频中我们看到的尸体是什么？”艾尔质疑道，“更何况视频最后还出现了唯一的生者，那个小男孩。”

高云呵呵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我看过一个故事，一条类似于安康鱼的怪物，特地将自己的触手伪装成美女的样子，将男人诱骗到房子里，而他的血盆大口正等在那里。同样我们可以设想，L星存在的唯一的生物，就是L星本身。那些人类的尸体，不过是他诱骗猎人的‘触手’罢了。多亏了你们派遣去的是无人机，如果是人类，恐怕立即被吃干抹净了！”

“哈哈哈哈——”方慧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老高，你还没从想象中走出来吗？好吧，从逻辑上来讲，这也是需要排除的一种可能。我问你，安康鱼捕获猎物的目的是什么？”

高云被搞得有些难为情了，不满道：“当然是为了吃饱肚子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那就对了。L星捕获猎物的目的，只可能是质量、重元素、能量、信息——也就是负熵中的一种。但不管它想要什么，既然想要，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啊！这就好像，你的安康鱼用一座钢筋混凝土将自己埋了起来，必须等到哪个猎物能把混凝土砸开，它才可以一饱口福。”

高云沉着脸不说话了。艾尔接过了话茬：“继续用排除法吧，剩下的可能性无非两种，L星人是在密室，也就是QGP保护层被突破前死的，或者之后。”

高云叹气道：“死在密室开启之前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掉。无人机从出舱到进入近地轨道，再到降落，经历了大约5个小时。这个时间长度，与地面上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基本是相符的。所以差不多可以判定，L星人是在密室被打破后死亡的。”

方慧笑道：“再来讨论‘L星人死于密室被打破后’这种可能性。既然说了不再去讨论how，那么我们就假设有这么个按钮，咔嗒一按，整个星球的人类立即完蛋。确实有情形是对应这种假设的，例如全部L星人的意识由统一的主机控制，那么在主机被破坏的瞬间，全人类都会跟着死亡。但很可惜，这也是不可能的。”

高云和艾尔同时看了过来，方慧继续解释道：“还记得吗？无人机着陆时，光谱仪摔坏了大半，但可见光波段以下的部分还在工作。”

艾尔点点头：“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在刚才和老高的辩论中，我否认了量子纠缠态技术作祟的可能性。那么，这个按钮传播信息的速率最快将是光速。从效率上来讲，想要覆盖这么大的空间范围，还要绕过复杂的建筑，无线电波最为合适。但自始至终，无线电波波段都没有观测到任何异样的信号。因此，这种可能性也可以排除。”

艾尔惊讶道：“方慧小姐，你从逻辑上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但L星人的死亡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是否意味着，你也对L星人灭亡的难题束手无策呢？”

方慧笑道：“逻辑上并没有完备哦！我只是排除了‘死于密室开启前’和‘死于密室开启后’两种可能性，不是还有最后一种情况吗？”

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方慧说出了答案：“那就是，L星人死于密室开启的瞬间，对，就是QGP防护层被打破的瞬间。”

“我们沿用上面的假设，全部L星人的意识由一台主机统一控制。那么这台主机藏在哪里呢？我们尚不知道这台主机的样貌，但它必然具备一个特征，那就是被破坏了。可无人机飞遍了L星各处，除了死去的人类外，并没有发现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但如果这样想的话，思维就被误导了。被严重破坏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摆在了我们面前，那就是QGP防护层。没错，我们要找的主机并不在密室内部，它就是密室的门。”

“视频放映之初，艾尔先生解释过，L星所在星域的环境和这里类似，周边人迹罕至。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花费如此高的代价制作第三代黑域呢？我想，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黑域本身还承载了其他的功能。所以真相是：L星人将意识上传到了QGP防护层，但主机在飞船突入时被破坏了。大量意识回到躯体，但由于被破坏了大半，几乎所有人都在无人机着陆前遭遇了脑死亡。根据视频给出的信息，这就是能够推理出的最合理的解释。只不过这样一来，凶手就变成了——”

方慧伸手指向了艾尔：“远洋星域拓展集团，你们就是凶手。”

艾尔先是一愣，随后清清嗓子，说道：“十分感谢，方慧小姐。我会将你的推理整理成为报告，上交给集团董事会。最后，我们来商量一下报酬吧。”

“不要急嘛。”方慧笑道，“L星的事件结束了，但我这里还有个故事，你不妨听一听。”

艾尔抬眉道：“什么故事？”

方慧讲述道：“视频最后的男孩并没有死。随着QGP防护层的消失，所有同胞的意识都遭到了破坏，他的意识却十分幸运地完整保留了下来。这就好像硬盘被破坏，但总有数据能保存下来一样，更何况基数高达300万。又或者，在远洋集团的飞船突入防护层时，他恰好下载了意识，在处理现实世界的问题。总之，由于各种原因，他躲过了一劫。”

“击毁无人机后，他通过分析里面的设备，得知它来自远洋集团。男孩无法接受几百万同胞就此逝去的事实，他决定潜入远洋集团，找寻真相。功夫不负有心人，若干年后，他成功地入职了远洋集团，还得到了老板石兴的赏识。石兴虽然同样看过录像，但此时的小男孩早已长成了大人——我们暂且叫他‘L’吧。并且，石兴大部分时间在星际间航行，亚光速航行会带来时间收缩效应，因此他对时间的感受十分混乱。总之，见到L时，石兴没有任何怀疑。”

“在为石兴工作的过程中，L渐渐了解到了当年的真相：那并不是一次事故，而是石兴为了强夺行星，刻意令飞船撞上去造成的。如果不是居民的大量死亡使他心存畏惧，这颗星球恐怕早就被他卖掉了。男孩恨得咬牙切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死石兴报仇。同时，他还必须保全自己，因为自己是最后的遗民。”

“终于，L找到了策略：在阿尔法23星域和伽马31星域的交界处有一颗不起眼的行星，那里住着一对名不见经传的侦探搭档。他找到石兴，主动提起了当年的行星，提议借助侦探找到真相，如果背后没有潜在的危险要素，就可以卖个好价钱。贪婪的石兴很有兴趣，一口答应了L的提议。同时，石兴还对侦探所在的行星产生了兴趣，于是选择同往；但可惜的是，这颗星球并没有什么开发价值，他甚至没有走出太空船。”

“到了这一步，L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他一面听侦探侃大山，一面等待着机会——”

“抱歉打断一下。”艾尔抬眼，平静地看着方慧，“我不理解，他在侦探那里能等到什么？”

“在L到访的当天，侦探所在的行星将跨越两个星域的边界。双方政府的关系一向不好，如果石兴死在了伽马31星域，但与此同时L身在阿尔法23星域的话，是不会受到法律审判的，因为两个星域不会去管彼此的事情，更不会去另一个星域抓人。同时，侦探所在地的周边尽是无人区，石兴的死即便被发现，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那时L早已全身而退。即便不幸被怀疑到，他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侦探搭档就是证人。为此，L一早就在太空船上做了手脚，石兴离开后不久，船上的爆炸装置就会将他化作宇宙的尘埃。”

艾尔沉默了许久，他直视着方慧的双眼，问道：“那么方慧小姐，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方慧的视线落在艾尔的左手上，自从高云端上咖啡，他还从未动过食指。她轻松地笑了笑，“我不说了吗？这只是一个故事。而且，我已经不想编下去了。”她将双臂枕在脑后，“故事讲完了。下面我们来谈谈价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