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日孤星
[美]埃里克·利夫·达文 著
杨嵘 译
ICARUS AT NOON
Eric Leif Davin
埃里克·利夫·达文,美国科幻史学者,著有《拓宽幻想:对话科幻小说奠基人》《幻想合伙人:女性与科幻小说源起,1926—1965》等。
Copyright © 2014 by Eric Leif Davin
地狱降临。区区1700万英里[1]之外的太阳看起来比地球上看到的大了30倍,好像炽热熔炉泼洒出的火焰横过天际。很快,超过500摄氏度的高温就会蔓延过来,把桑地亚哥·德·克鲁斯烤熟。看着变得越来越巨大的太阳,桑地亚哥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慢慢地呼吸,飘浮在伊卡洛斯那被太阳炙烤得焦黑的地面上空。地球在8000万英里之外,桑地亚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本来情况不会这么糟糕,都是因为那场事故。他在任务的最后阶段关掉了飞船的电脑,想着这最后一颗人类未“接触”的处女星球绝不能让机器率先着陆,应该由他迈出属于人类的一小步。
桑地亚哥驾驶着飞船进入伊卡洛斯背阳的扇形阴影中,慢慢靠近。他本打算把飞船停在这颗小行星的近距离轨道上,自己穿着宇航服滑行着陆,但计算出了偏差,先是警报大作,然后逆推火箭点火,接着飞船就慢慢撞上了小行星。
小行星嶙峋的表面刺入船体,把飞船撕出了一道长口子,舱中的氧气喷涌而出。这道横贯裂口虽然不至于让飞船彻底报废,但也让它丧失了所有的功能。它再也不可能飞回地球去了,只能飘浮在这颗小行星的引力场内,随着它围绕太阳做409天一年的公转。在飞船抛撒出去的、飘浮在小行星表面的碎片中,有一个身着宇航服的人,那就是桑地亚哥。
桑地亚哥是个老手了。他见识过火星腹地的壮观美景,漫步过木卫一那翻滚沸腾的地面。他监督过这两颗星球上的基地建设,还曾独自在冥王星上建造了深空观测站,那可是一项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正因为他算是老资历,所以他很能理解为什么人类会退出太空开发——为了省钱,而且也是大势所趋。
另外,因为有了VR技术,所有他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在虚拟现实中重温。只要是被拍下来的地方——不管是机器人还是真人拍的,都可以轻易在虚拟现实中重现。只需要在设备中插入一张合适的光盘,你就可以故地重游,或者踏上新世界。你可以在火星上的沙尘暴中体验一把绝地求生,也可以在木星的幽暗大气层中急降,甚至是闯一闯木卫一上正在喷发的火山。当虚拟变得跟现实一般无二,谁还会去危机重重的现实中闯荡?但桑地亚哥却心有不甘,“可那并不真实。”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在他周围,名为“宁静站”的月球基地就像一个忙碌的巨大蜂巢。而当桑地亚哥走进基地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一个人类,到处都是来来去去忙碌着的机器人,有些在进行天文观测,有些在建造生产氧气、氢气和其他原材料的工业设施。这些工厂不仅为月球基地生产物资,还为其他太空基地提供材料。地球上早就停止了大规模工业生产——太空生产既便宜又安全,这里有着丰富的原材料,运输还方便。产品由重力井源源不断地投送到地球上,地球母星则享受着整个太阳系的供给。
遍布太阳系的这些机器人到底提供了什么?桑地亚哥暗自腹诽。从水星到木星再到冥卫一,它们甚至挤到了太阳系外——智能探测器探索了太阳引力场的边缘地带,又继续向最近的恒星飞去。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桑地亚哥对此不平久矣——是机器最先到这儿的,第一个上太空的不是苏联人,而是早在1957年苏联发射的人造卫星“伴侣号”。它在夜空中向地球上的所有人一闪一闪地宣告:是机器第一个上了太空。第一个到达地外星体的也是一台大机器——苏联的探测器“月神号”,它于1959年坠毁在月球上。1971年,又是苏联的无人飞船第一个到达火星。随后便是一个接着一个星体: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以及它们的卫星、哈雷彗星,乃至小行星带;一个接着一个的探测器:水手号、先锋号、麦哲伦号、维京号、探路者号、伽利略号、旅行者号。所有地方,都是机器最先到那儿。
“它们终将会来到这儿,”桑地亚哥思忖着,“人类在太空的出现终归只是短暂的打扰,把人类这些脆弱又昂贵的多细胞生物送上险恶的太空实在是没道理的事。这里不需要他们。在水星、金星、灶神星、火星、木卫一和土星上的机器人工作站可以很好地完成任何人类能完成的观测和实验任务,不仅不用花多少钱——所有昂贵的维生系统和设备都可以不要,那些流线型高效率机器的运行成本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还安全,至少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如果一个遥远的前哨站发生了巨大灾难,损失掉的也不过几台机器而已。”
联合国太空署早就发表过声明,宣布太空是人类的“禁区”。自那以后,从太阳系边缘开始,人类驻扎的设施一个接一个地关闭了,取而代之的是智能机器人。如此一来,人类的足迹一圈圈地缩回地球。月球基地“宁静站”,这个半埋于月球宁静海地下的设施,是人类最后一个撤离的地方。当最后一批工作人员结束工期返回地球之后,就轮到了桑地亚哥。他真的成了“月球上的最后一个人”,负责收尾工作。
桑地亚哥继续巡查,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显得有点多此一举——智能系统管理并随时监控着所有的操作,但他还有职责在身,既然他还没走,就得负责。他进入了建造机棚,在那里面,“普罗米修斯计划”已接近完成,机器人工程师们忙前忙后地对飞船做最后的诊断。很快,这艘飞船就会被发射去探索太阳系内最后一颗处女星体,那颗从前被忽视了的伊卡洛斯。那些无所不在的机器人还没有到过那儿,它们像是突然回过味儿来:这个太阳系星图上的空白小点儿就要被填上了。“真是讽刺啊,”桑地亚哥想,“这艘飞船被命名为‘普罗米修斯’,一个从上帝手里偷走火种的家伙。”
桑地亚哥停下来欣赏这艘飞船,真是漂亮的机器,纯月球制造。与所有无论在地球上还是在月球上生产的设备一样,完全是机器自动生产,没有人工痕迹。“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桑地亚哥想着,“人有什么用?我们完全是多余的。”
实际上也是如此,人们已经不用再从事任何生产性的工作,几乎一无用处。所有东西都是由计算机和机器人来生产,而且无论什么产品,产量都很可观。索尔斯坦·凡勃伦[2]很久以前就曾预言,“机器的过度生产力”会产出远远超过米达斯[3]梦想的巨大财富。果不其然。对于人类来说,唯一能做的就剩下消费这些财富。
不,应该说是对于消费得起这些财富的人来说,而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地球已分化成了天堂和地狱两极,普通人被打入地狱:没活儿可干,连招工传单都没有。被称为“吃白食的寄生虫”的大部分人——游手好闲的下等人——被锁在了天堂的门外。天堂里是同样游手好闲的上等人在游戏人生。如果那些下等人实在没事找事,一所所监狱正等着他们。桑地亚哥不属于有产阶级,他在地球上并没有舒适豪华、警备齐全的高层住房。如果一个机器人可以完成他的工作,还不要工资,那他就彻底失业了,等待他的就只有和那些下等人一样的命运。他一旦完成在月球基地的工作,那就是他的归宿。“我为什么要回地球?”他想着,“那还不如去死。”
普罗米修斯的任务是在伊卡洛斯这块太阳系中最热的石头表面建立赫利俄斯观测站。伊卡洛斯是水星的卫星,是颗镍铁行星,平均直径只有2英里,比火星的最小卫星火卫二戴莫斯(平均直径7.9英里)还要小。它背阳的面积只能勉强停放一艘飞船,而且这飞船还得轻如羽毛。伊卡洛斯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万分之一,一个人即便身穿厚重的宇航服,也不可能在它表面行走,只能用手穿过15平方英里嶙峋焦黑的表面,就像在加勒比环礁潜行的潜水员。
赫利俄斯观测站建立起来后会是一个物美价廉的永久全自动太阳观测站,用于观测太阳翻涌的光球层、色球层和日冕层,以及它们不同的温度、朝向和视觉特性。曾经有太多的无人观测飞船被太阳吞噬,而赫利俄斯站建在伊卡洛斯之上,轨道稳定,安全无忧。
另外,伊卡洛斯四小时的自转周期为观测太阳的色球层和日冕层提供了有效的窗口期——这两个在光球层之外的滚热气体层,虽然自身发光,但会被太阳表层的强烈光线所掩盖,要观察它们就得遮蔽掉太阳表面的强光。一旦夜晚来临,赫利俄斯站就可以观测到由星尘反射太阳光形成的朦胧灰暗的椭圆形黄道带光——这在白天也是会被太阳光淹没的。
而且,由于它极其扁平的椭圆形轨道,它在近日点的温度是水星表面温度望尘莫及的。从水星上看到的太阳,只是地球的两倍大,而在伊卡洛斯上看,太阳则占据了整个天空。水星的表面温度最高可达427摄氏度,而在伊卡洛斯上,离近日点还有一周的运行距离时,最高温度就能达到538摄氏度。普罗米修斯就计划在其近日点登陆伊卡洛斯。
普罗米修斯快建造完成时,桑地亚哥泡在建造机棚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这最后一艘可以近距离亲身观看的飞船越来越熟悉。最终,他做了个决定。桑地亚哥曾经独立建造了太阳系最边缘的冥王星上的深空观测站,要是让机器人来建设太阳系最内端的人类前哨站,那桑地亚哥才是见了鬼了。他开始编写指令,更改普罗米修斯的设计和建设工程,不过修改得并不多,只是让飞船可以容纳一位人类宇航员而已。
还有谁能阻止他呢?他是月球上的最后一个人,而且,由于只有他负责向地球控制中心汇报工作,要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简单了。就算最后地球上的上司们发现了他的计划,也来不及阻止了。
“桑地亚哥!立即停止,返回月球基地!”他们命令道。
“不可能,”他回答,“我正前往太阳。我会在最热的地方登陆伊卡洛斯。”
“你疯了吗,桑地亚哥?你是在自杀!”
“对啊,我是疯了,你们能如何呢?炒我鱿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埃德蒙爵士[4]说的,‘因为它就在那儿!’”
“桑地亚哥,你在破坏这项价值数十亿的科学任务!”
“那来抓我吧!”桑地亚哥说完就关掉了和地球的通信。他知道会有人来追他,但他还是会先到达伊卡洛斯。
当桑地亚哥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飘浮在一座陡峭的小山之上,身下焦黑斑驳的地面逐渐远去。一阵短暂的头晕目眩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哪儿,视线也清晰了起来。身下的小山是他离伊卡洛斯最近的地方;在他的上方,普罗米修斯的残躯飘浮在小行星的阴影里;在他的侧方,不远处那半球形的地平线正闪动着火光,太阳要出来了。
桑地亚哥必须得行动了,太阳的恐怖高温瞬间就会令太空服的冷却系统过载失灵,他就会变成火炉上的龙虾。他蜷起身体,又猛地展开,伸手抓住了伊卡洛斯地面上突出的石头。“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手,”他说,“但却是人类的一大手。”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前方地表的另一块突起,就这样他双手交替,拉着自己前进。全身不到30克的重量使他可以很快在小行星的表面倒立着移动。由于伊卡洛斯的自转速度只有每小时1英里,桑地亚哥旋即看见了超高温气体发出的巨大热核火焰,那是太阳正在身后沉入地平线之下。他继续前行,进入伊卡洛斯夜晚那低于零下50摄氏度的天堂地带。很快,他就来到了小行星夜晚区域的中心位置。他想,只要他不断前进,始终跑得比太阳快,就可以活下来。而且这样的运动也丝毫不费什么力气,他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除非宇航服里的氧气耗光。
桑地亚哥慢慢地爬着,尽量避免氧气的非必要损耗。但他知道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最后,氧气还是会耗尽。“太阳迟早得吃了我,”他想,“就像吞噬掉那个叫伊卡洛斯的神仙[5]。”
他停了停,慢慢地呼吸,一只手抓住地面的一块儿小岩石突起固定身体。他回过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那里的地平线下有一只“地狱犬”正在紧追不舍。既然他终究会被它追上,那为什么不主动面对呢?
桑地亚哥放开手,让自己飘浮在地面几英寸[6]之上,盘起腿打坐,一边放慢、稳定自己的呼吸节奏,平复心跳,一边开始思考。主要的问题是自转,还有氧气量。“如果这该死的大石头没有自转,我就可以永远躲在背阳面。如果我有足够的氧气,也可以……”但对于这两个问题,他都无能为力。
在前方越来越亮的曙光之中,桑地亚哥注意到了一个亮点,就像地球上晨光前的启明星。随着伊卡洛斯缓慢的自转,它离桑地亚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突然,桑地亚哥意识到那是什么了,是“普罗米修斯号”!它还在碰撞之后的位置,静静地飘浮在距离小行星大约两英里的空中,随着伊卡洛斯一起围着太阳转动。桑地亚哥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把那些消极的想法都抛诸脑后,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那不就是我的庇护所!”他想,“那里还有氧气,只要氧气罐没有损坏。”可两英里的距离,虽是咫尺之遥,却也难以逾越。
桑地亚哥蜷起双腿,计算着前进的方向,使出全力在伊卡洛斯的地面上猛地一蹬。这一跳使他拔地而起,以潜水者的姿态,双手直指前方,飞入太阳那炽热的光焰之中,直向那艘破损的飞船冲去。周围的温度陡然飙升,强烈的紫外线辐射将他淹没,但是他依然伸臂翱翔着。这一段跳跃似乎永无止境。“如果我错过飞船,”他想着,“我就会直直地坠向太阳。”
他最终完美登船。桑地亚哥飘浮在“普罗米修斯号”舱体内,等待着从地球来的飞船。营救飞船接收到了他的求救信号。他们会逮捕他,可能还会把他扔进监狱,但这是人类在太空的最后一次机会。其他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类在机器之前到达了太阳系中最后一块处女地,一个人类在近日点登陆了伊卡洛斯,而他的翅膀没有被融化。
桑地亚哥·德·克鲁斯看向窗外漆黑的太空。点点星光穿透黑暗在闪烁。它们召唤过他,引领他探索过十余颗星球。可他再也不能接受它们的严苛考验。“但这都不重要了,”他想,“即便遥不可及——星辰依然闪烁。”
注释
[1]1英里约合1.609公里。
[2]索尔斯坦·凡勃伦(1857—1929),美国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制度学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3]米达斯,希腊神话中的弗里吉亚王,他极度贪恋财富,求神赐予点物成金的法术。
[4]埃德蒙·希拉里(1919—2008),世界最著名的登山家之一,登顶珠峰第一人。
[5]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与其父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羽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
[6]1英寸等于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