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割地
此时,在汴梁的北面,白奉进与符彦饶的联军驻守于黄河南岸的滑州,杨光远部则驻军于滑州东北面的白皋渡口,排开战线,正与北岸范延光部将孙锐、冯晖统领的叛军对峙。
暂时没有战事,后晋军中的一些骄兵悍将便无视军纪,自己找机会发财。一天晚上,有军士擅离军营,闯入民家抢劫。白奉进得报,马上去维持秩序,当场抓住五名犯事的军人,一查,其中三个人是自己的手下,另外两个隶属符彦饶。
白奉进有个女儿,是刚刚遇害的楚王石重信的王妃,他正得亲家翁石敬瑭的倚重,因此自作主张,不通知符彦饶,下令将五人一起斩首了。
符彦饶虽是一代名将李存审的儿子,但从去年奉李从珂之命北征的事就看得出来,他对部下违法乱纪毫无约束之力,治军能力远不及其父。当夜,符彦饶得知白奉进不知会一声就杀了他的人,十分恼火。
第二天一早,白奉进在左右的劝说下,决定面见符彦饶,表达一下礼节上的歉意。符彦饶一见白奉进,怒气上涌,斥责说:“军中法度,一向是各部管各部的事,你杀你的人就好了,为何将我滑州的军士也一并处斩?什么时候主人家的事,轮到客人来管?”(符彦饶身为义成节度使,滑州是他的辖地。)
白奉进理直气壮,见符彦饶也不给好脸色,道:“军士犯法,何分你我?我已经表示歉意,你还不罢休?难道你要和范延光一起造反不成?”
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奉进一拂衣袖,站起来就走。符彦饶一扭头:“不送!”仅仅是不送还好,可义成军在软弱的符彦饶管理下骄悍成性,一看杀了自家兄弟的白奉进要走,根本不等主帅将令,就大声喧哗着围了上来,将仅带了几名护卫的白奉进当场拿下,乱刀砍杀。
导火线被点燃了!白奉进的随从拼死逃出,直奔本部军营告急。整个联军军营像炸了锅,各军穿上盔甲,拿起武器,展开不知所谓的大乱斗。白奉进的副手都校马万,不知所措,正好遇上严整军队,开出营房的次校卢顺密。
卢顺密先制止本军骚乱,然后高声大喝:“符公擅自杀害了白公,他肯定是和魏州的叛军串通了。这里距离汴梁只有二百里,咱们的妻儿老小可都在那里,咱们只能誓死报国,绝不能附从叛逆,自取灭族之祸!现在,跟我来,抓住符公,献给皇上,建立大功!听令的重赏,不听令的砍头!谁也别想有二心!”
这时,马万的部下有人不服:咱们的马都校都还没说话,你一个从后梁归降的卢次校充什么老大?于是,有几个人跳起来高喊,要煽动士卒抗命,卢顺密立即揪住这几个带头闹事的,手起刀落,当场处决。这下子场面被镇住了。白奉进的三个主要部将,由排在第三位的卢顺密带头,加上都校马万、都虞候方太,统领全军进攻符彦饶,为主将白奉进报仇。
滑州发生兵变的消息,很快扩散到距离滑州不远的杨光远军驻地白皋渡,只是他们还不清楚详情。杨光远大营的士卒蠢蠢欲动:咱们该不是又要换皇帝了吧?如果滑州那边出了个新天子,咱们也没有参与,顶多受下等赏赐。不如就近拥立杨大帅为帝,咱们都当上开国功臣,受上等赏赐。
一大帮士卒拥到了杨光远的面前,请求大帅登基称帝。在这一刻,如果杨光远同意士卒的请求,加入造反队伍,很难判断得国不正、根基又薄弱的后晋王朝,能不能撑过这一轮大乱。
不清楚杨光远此时是怎么想的,从他之前和之后的事迹来看,这个人不是忠义之士,但他既然叫杨光远,那眼光肯定比这群拥在他面前要他当皇帝的大兵长远。中原最近出现的三位创立新朝的天子(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明显不同于之前的朱温、李存勗,他们没有一个是靠实力硬打天下的,都是倚仗起事之前积累的声望或强大外邦的介入,使中央禁军与地方藩镇重新站队,进而轻取社稷。
那么,这样的成功经验能否在杨光远身上复制呢?至少暂时不能。首先,众多战功赫赫的前辈已被岁月带走,还活着的藩镇大帅中,杨光远进不了前列。就算石敬瑭真不行了,禁军和藩镇真要找个声望较高的头目重新站队,那个人多半是范延光,而不会是杨光远。其次,石敬瑭目前仍然有强大的契丹的全力支持,虽然由于距离,这种支持可能会缓不济急,但比起没有外援的杨光远,优势仍然巨大。就算杨光远运气好,获得短暂的成功,又如何对付契丹大军的报复?
最终,杨光远抵住了诱惑,拒绝了士卒的拥戴,大义凛然地道:“皇帝大位岂是任由你们贩卖的商品?当初晋安寨投降,事出于不得已,现在咱们如果再有二心,就变成真正的反贼了!”于是,有可能挑翻后晋朝的白皋兵变,在发生之前被制止了。这件事仿佛是一个转折点,这一轮大乱达到高潮,之后局势便开始向着有利于石敬瑭集团的方向发展。
滑州大乱斗之后,卢顺密等击溃义成军,攻入子城,生擒符彦饶,押送汴梁,滑州之乱遂被平定。石敬瑭下令,在汴梁东郊的班荆馆将符彦饶斩首,同时强调罪过只限于符彦饶一人,不波及亲属,其兄弟们的官职没有变动。符彦饶的死不算冤枉,但要说他谋反,就有些冤枉,他只是治军不力,担当了一个自己难以胜任的职务。
因为从滑州送来的奏报是由马万领衔署名的,石敬瑭任命马万为义成节度使,接替符彦饶,排第二的方太任赵州刺史,排第三的卢顺密只得到一个空头的果州刺史(果州是今四川南充,在后蜀境内,不属于后晋)。稍后,石敬瑭了解到卢顺密才是此次平乱的关键功臣,马上升卢顺密为昭义留后。
滑州事变的另一个作用,是让后晋在讨伐范延光的战场上突然少了白奉进、符彦饶两员大将,站在叛军角度看,这好像是个好消息。杨光远决定将计就计,假装后方不稳,率军后撤,引诱黄河对面的叛军渡河追击。
孙锐、冯晖果然上了当。他们鼓动范延光造反,而后受命统军南下,一个月过去,却一直没打什么像样的仗,只是隔黄河与朝廷军队对峙。闲得无聊,孙锐就找来十几个妓女相陪,每日在军营中花天酒地,让众多远离家人的叛军将士看了,多有不满。现在听说对岸的后晋军内乱,杨光远要逃,孙锐、冯晖忙下令渡河追击。只要打了胜仗,士兵都捞到好处,他们的不满自然就该消失了吧?
但杨光远并不是真的要逃,等叛军渡河渡到一半,杨光远突然率军发起大反攻。这是一次经典的击敌于半渡,孙锐、冯晖大败,叛军在南岸登陆场抛下了三千多具尸体,还有大量的叛军在混乱中被滔滔黄河水吞没。杨光远乘胜渡河追击,叛军的主力损失大半,孙锐、冯晖只率少量败卒逃回魏州。范延光的天子命基本上没戏了。
在叛乱期间,范延光因身体不太好,一直没有离开魏州,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现在见孙锐等败回,就想把黑锅全推给这位惹是生非,还丧失军心的心腹去背,让自己能够脱罪。于是,范延光杀光了孙锐一族(冯晖未受追究),派使节出城求见讨伐军主帅杨光远,谎称之前是自己患病,大权让孙锐架空了,他瞒着自己掀起了大乱。如今,罪魁祸首已被处决,希望朝廷能够了解事实真相,赦免自己的失察之罪。但是,后晋朝廷已处于优势,石敬瑭接到范延光的表白书后,不予理睬,命杨光远再进一步,彻底铲除祸根。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好消息。由杜重威统领,但实际指挥很可能是侯益的西路讨伐军,与张从宾部叛军大战于汜水关。这一战的详细经过没有记载,只知道之前连连得手的张从宾大败,损兵一万余人,汜水关也被后晋军队收复。张从宾慌慌张张地撤退,骑马渡河,一步踏空,竟淹死在河里。这一路叛军便彻底崩溃了。张继祚、张延播、娄继英等同党被擒,押送汴梁,石敬瑭下令全部处决,一并灭族。史官李涛上疏,提醒皇帝,张全义有再造洛阳的功勋,不该让贤良无后。石敬瑭同意了,于是赦免了张全义其他的儿子,只杀张继祚一门。
主动投靠张从宾的谋士胡饶侥幸逃脱,但天下虽大,还有何处可以容身?胡饶想起来,与他感情深厚的老长官王建立还在任平卢节度使,便昼伏夜行,躲避重重追捕,千里迢迢奔往青州,前去投靠。王建立听说胡饶来投,立即将这位老朋友迎进城,然后马上斩首,奏报朝廷。昔日冯道对胡饶的评语,而今果然应验。
在张从宾的所有同党中,最幸运的当数背叛楚王石重信的河阳行军司马李彦珣,他成功地逃到魏州,加入范延光的军队,暂时没事。
就在石敬瑭的后晋朝廷与范延光、张从宾两路叛军交战于中原之际,另一件影响更深远的大事,正在靠北的地方发生,耶律德光按照协议,开始接收干儿子石敬瑭献给他的一份大礼包——“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在地图上看,是一条不规则的带状地域。东西长约六百千米,南北宽约两百千米,总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千米,差不多等于一个福建省的大小。顾名思义,十六州里面有两个是中心城市,即山南地区的幽州(今北京)和山北地区的云州(今山西大同)。后来,契丹人将幽州改为“南京析津府”,云州改为“西京大同府”,列入辽朝的“五京”之中,政治地位十分显赫。
按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册》画出的疆域测算,辽朝中后期的国土高达四百八十九万平方千米,因此,如果按面积计算,燕云十六州只占辽朝国土的四十分之一,好像不算特别重要。不过,比较国土的价值,面积大小通常都是次要的指标,人口数量的多少和经济产值的高低才是关键,在古代更是如此。十六州一经割让,便毫无疑问地成为契丹帝国境内人口最密集、经济最发达的区域。它的面积只占辽国的四十分之一,但它的统计人口数占据辽国的百分之四十二,经济产值的比例还要更高。可见它被耶律德光占有并消化后,将会对契丹帝国的国力产生多么大的提升。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十六州之地是此前历代中原王朝防御北方游牧族群进犯的主要屏障。它的北面依托绵绵群山,沿山脊建有长城这项古代世界规模最大的国防工程,能够很大程度上减少北方游牧族群对中原内地的侵扰。但是,现在这片土地即将易主,困扰中原王朝数百年的一个梦魇即将开始。
回到石敬瑭的割地条约开始执行之时。这时的十六州分属五个藩镇:卢龙镇,包含幽州、顺州、檀州、蓟州、涿州、莫州、瀛州等七州,节度使为赵德钧,此时已变成契丹人的俘虏,被押往塞外;威塞镇,包含新州、妫州(今河北怀来)、儒州、武州等四州,节度使为翟璋;大同镇,包含云州、蔚州等两州,节度使为沙彦珣;彰国镇,包含应州、寰州等两州,节度使为尹晖(尹晖是遥领的节度使,本人在朝,后又卷入范延光之乱被杀,不在彰国镇内);振武镇,包含朔州、胜州(位于黄河河套内的胜州,此前似已被契丹人攻陷、拆毁而荒废,不在割让的十六州之中)等两州,节度使为安叔千。
石敬瑭被立为皇帝,签署割地条约的时候,这五镇十六州还都是后唐的疆土,没有一寸土地实际掌握在石敬瑭的手中,石敬瑭是用自己没有的东西,给义父耶律德光打了一张大白条。但等到条约开始执行时,后唐已灭,各地藩镇按当时的惯例重新站队,都成了后晋的臣子。
天福二年(937)初,耶律德光率契丹大军北归,到达应州(另一说云州),借儿子皇帝的命令,要求大同、彰国、振武三镇的节度使来觐见他。沙彦珣和安叔千不敢怠慢,马上赶来觐见。尹晖当然没来,但可能有个在应州代理其职务的官员参加了觐见。耶律德光马上将此三人扣押,另行指派契丹官员去接管他们的辖区。
耶律德光亲自驾临的彰国镇,契丹的接收大员没有遇上太大阻力,顺利入驻。但在应州城内掌兵的将军郭崇威,不愿当契丹的臣下,悄悄放弃职位,逃往南方。而在另外两镇,契丹人都遇到了麻烦,尤其是在大同镇的云州,耶律德光派去的官员受到了强烈抵制,吃了个闭门羹。节度使沙彦珣被契丹扣押后,他属下的一个文职官员挺身而出,率先扛起反抗契丹的旗帜,他就是大同镇节度判官吴峦。
吴峦,字宝川,汶阳卢县(今山东茌平)人,少时好学,后参加科举失败,只能投奔沙彦珣为幕僚。其人迂直,深受儒家文化中“礼义廉耻”之说的熏陶。现在节帅被契丹人捉去,眼看全城人要沦落为异邦的二等臣民,云州军民群情激愤,吴峦乘势慷慨激昂地对云州军民发出号召:“咱们都生于堂堂的礼仪之邦,岂能屈膝臣服于蛮族?”于是,众人推吴峦为首,登城防守,拒绝契丹人入城。
契丹派来的新任大同节度使名叫崔廷勋,是一个幼时被掳,在契丹长大的汉人,可见耶律德光在用人上还是考虑到了以汉制汉的重要性。当然,不管崔廷勋血统如何,他是早早加入了契丹军队,累积功劳升为大将,才得到今天的重任。崔廷勋上任被拒,也没太当回事,虽然作为边防重镇,云州是一座坚城,但之前大同镇的兵马大多被调去讨伐石敬瑭,在晋安寨全军覆没,残存的守军不可能有多强。更何况主将都被抓了,只有一个不知兵的文官领头,对这样的弱敌,一顿猛攻就可以把他们灭了。
然而,崔廷勋失算了,原来文官与不知兵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身为沙彦珣的幕僚,吴峦是经历过战事的文官,他为人清廉正直,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很得人心。崔廷勋猛攻多日,毫无进展。耶律德光得知云州不肯归附,非常恼火,毕竟云州可不是小地方,是山北各州的中心,如果不能拿下,契丹就不能真正控制山北之地。于是,契丹皇帝亲征云州,准备严惩这些不识时务、不肯乖乖就范接受命运的孤军。
《辽史·太宗本纪》在此处记载,耶律德光神勇无比,一到云州城下,吴峦就吓得投降了。但是,这条记载与其他所有相关记载都南辕北辙(包括《辽史》在其他章节的记述)。实情是吴峦没有投降,而是带领云州军民,勇敢地迎接了更大的挑战。
契丹皇帝亲自督军攻城,同样连续被守军打退,不能越雷池一步。耶律德光很烦躁,他不可以在云州城下久留,东边的威塞、卢龙两镇还没有正式接收,如果那两镇的人听到风声,也不愿当契丹的顺民,再冒出第二个吴峦,麻烦就更大了。于是,耶律德光留崔廷勋继续围攻云州,自己东下,奔往新州(今河北涿鹿,威塞镇总部)去收取威塞镇,派卢龙镇出身的降将赵思温去幽州,接收已经没有节度使的卢龙镇。
耶律德光来到新州,下令让威塞节度使翟璋马上出钱十万贯,犒劳契丹大军。翟璋是一员猛将,有个和三国名将许褚相同的绰号——“虎痴”。他知道自己的辖区被新皇帝割让了,既不愿当契丹的臣子,又不敢反抗两国君王的意志,遂决定全力配合契丹的要求,站好最后一班岗。耶律德光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只是提出了一个请求,威塞镇的交割工作完毕,希望契丹皇帝能够放他南归。
耶律德光答应了翟璋的请求,于是翟璋在威塞镇内强刮地皮,逼得不少百姓上吊,总算凑够了契丹皇帝索要的钱财。但耶律德光没有放他走。
原先在阿保机统一塞北的过程中,有一支奚人部落怨恨契丹人贪婪残暴,不肯臣服,但又没有能力对抗,便在首领去诸的率领下入塞,寻求刘仁恭的保护,后被刘仁恭安置于妫州一带,号称“西奚”。之后,在契丹帝国内部犯罪或斗争失败的人,往往遁入西奚,得到庇护。因此,西奚部落成为契丹很讨厌,但手一时够不着的眼中钉之一。现在,耶律德光取得了威塞镇,西奚部落背靠的大树已倒,第三代首领拽剌不敢抵抗,只好主动迎降。耶律德光安慰他说:“你没有罪,有罪的是你的先人。”然后,他下令将西奚部落的上代首领扫剌以及逃亡至此的契丹叛臣逐不鲁的两座坟墓挖开,取出尸身,锉骨扬灰。这样一来,拽剌虽然投降了,西奚部落的大部分人仍畏惧契丹人,不愿跟随首领投降,纷纷逃亡。
于是,耶律德光把翟璋叫来:“你帮我讨平这些作乱的西奚人,我就会找合适的人来接替你,让你回南方。”
翟璋一面带兵出征,追歼逃亡的奚人,一面上疏石敬瑭,请求调自己去南边。翟璋的表现很出色,没过太长时间,逃亡的奚人基本上被招降或消灭了。作为一个族群,西奚从此不再见诸史册。然而,耶律德光还是没有兑现承诺放翟璋南归。而只要“父皇帝”不点头,石敬瑭也是无二话。
契丹皇帝又给翟璋安排了新任务:云州的吴峦仍然抗命,你把他拿下,我就让你回去。于是,翟璋再次西上与崔廷勋会合,共同进攻云州。城外大军云集,兵力原本就比较薄弱的云州守军处境日渐艰难。
到天福二年(937)六月(张从宾响应范延光造反的那个月),云州孤军坚守了半年之久,在几次出击袭营失利后,吴峦虽然仍能一次次挫败翟璋与崔廷勋的进攻,但也认识到云州城不可能仅靠自身力量解围,只有取得朝廷的援军,才有可能保住代北之地。所以,吴峦派勇士从小道突出重围,向汴梁的后晋朝廷紧急求援。
结合时势,吴峦的努力注定不可能成功。比如已经反叛的范延光,就悄悄派使节求见耶律德光,请求与契丹人合作,一起推翻石敬瑭。由于记载不详,不知道范延光给契丹人开出了多大的价码,但显然契丹皇帝很满意姓石的干儿子,完全拒绝了范延光的示好,表示会继续支持石敬瑭。
叛乱最猛烈的时候,石敬瑭的心腹大将刘知远为安慰老大,也这样说过:“如今天下已定,在内,咱们握有雄兵;在外,又有强大的契丹人当靠山,范延光、张从宾这几个鼠辈能有什么作为?”显然连刘知远都认为,后晋王朝要战胜叛乱,存在的关键条件是有契丹人当靠山。且不说十六州本来就是石敬瑭自己下诏割让的,就算不是,“儿皇帝”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契丹“父皇帝”,因为“儿皇帝”二号还在后边排队等着呢!
于是,石敬瑭写信给“父皇帝”,表示会处理云州的事,请契丹军队稍稍后撤,暂时解除包围。然后,石敬瑭派使臣进入云州传旨,征调吴峦南下,就任武宁节度副使。没有援助的孤城迟早守不住,吴峦无法抗拒,只得遵旨南下,坚持了半年多的云州抗战就此结束。石敬瑭成功替“父皇帝”拔出了一枚硬钉子,将原本不肯顺从的云州割让了出去。
云州不是翟璋攻下的,但在攻打云州的过程中,翟璋也立了功。契丹人要求做的,我全做了,该让我回去了吧?然而,耶律德光好像又一次忘记了承诺,绝口不提让翟璋南归的事。翟璋忧郁成疾,不久病死。说不清楚翟璋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究竟是后晋的威塞节度使,还是契丹的官员,但在他的服从下,威塞四州未受阻碍地割给了契丹。
《旧五代史·折从阮传》记载,石敬瑭原本割的地不止十六州,而是十九州,还包括河套内的河西三州(府州、胜州、麟州)。这三州军民最初没有反抗,但稍后传来消息说,契丹人不打算要河西三州之地,只想要河西三州之人,计划将三州百姓全部迁往辽东。于是,府州刺史折从阮(本名从远,避刘知远的讳改名从阮)联合麟州土豪杨氏,据险而守,阻止契丹军入境。折氏从此据府、麟二州,成为一支半独立的小势力,只有胜州被契丹拆迁,在黄河对岸另建东胜州以安置。
《辽史》中对此事无记载,《旧五代史·晋高祖本纪》以及《资治通鉴》相关年份内提到石敬瑭割地的范围都不包括河西三州。折从阮抗命后,不管是契丹还是后晋,都不像对付云州吴峦那样大动干戈,基本不见反应。所以,不知这是折从阮的传记不实,还是仅仅因为契丹人嫌河西三州贫瘠,对三州并不重视。
再说十六州中最重要的卢龙镇,由于节度使赵德钧早已被俘,耶律德光派来幽州接收的又是原卢龙军降将赵思温,故卢龙镇是十六州中割让最顺利的。尽管如此,这里仍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天福三年(938)秋,石敬瑭任命了一个叫赵延照的人出任祁州(今河北无极)刺史。由于割地,原本属于中原内地的祁州,现在已是后晋的边境城市,与契丹帝国的南京道相邻。正巧,这赵延照正是契丹的南京留守赵思温的儿子。赵思温在后梁贞明三年(917)于平州战败后投降了阿保机,从此滞留契丹,与家人分离已有二十一年。突闻儿子到了祁州,赵思温触动了埋藏已久的故国之思,他想家了。于是,赵思温写密信给儿子赵延照,让赵延照转奏石敬瑭,说契丹国内矛盾重重,迟早要发生变乱,只要石敬瑭同意,自己愿献出幽州回归。
此时张从宾已被平定,后晋度过了建国后最危险的阶段,但这密信还是把石敬瑭吓了一大跳:如果同意赵思温回归,肯定会触怒契丹,那可了不得。不论是干爹的实力,还是干爹的用兵水平,做儿子的石敬瑭都自愧不如,要打起来,肯定没自己的好果子吃。更何况干爹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也不能忘恩负义。于是石敬瑭坚决拒绝了赵思温的回归请求:你已经是契丹的臣子,就应该尽忠于“父皇帝”。我已经割让出去的地方又岂能背信弃义再拿回来?至于你那封密奏,就当我从来没见过好了。
石敬瑭的答复让赵思温大失所望,如果说此前他的故国之情只是被埋藏,那之后就是被埋葬了。国已回不去,但家还能再团圆。赵延照干脆放弃在后晋的官职,带着家人投奔幽州。从此,这个家族完全变成了契丹的臣民,连同一度可能被收复的卢龙之地,渐渐契丹化,成为后来辽帝国基本盘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