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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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采摘时

我曾经喜欢这个季节。木柴堆在门口,木头汁液的芬芳让人想起森林。干草已经垛起,在下午的斜阳下金光灿灿。苹果被骨碌碌倒进地窖里的箱子。气味、景象和声音都在说这一年的年景不赖:当白雪到来时,宝宝们将无冻馁之忧。我曾经喜欢在一年当中的这个季节漫步于苹果园,喜欢那种足踩落果时感觉到的弹性,还有那烂苹果和湿木头所散发出的浓郁的甜味。而今年,干草垛却举目难寻,木柴堆也寥寥无几,对我来说,这两样都不重要了。

昨天他们送来了苹果,送到教区长(2)地窖的满满一车苹果。当然是摘晚了:我在不少果子上都看见棕褐色的霉斑。我就此与送货人聊了两句,可他告诉我,能得到这些苹果,我们就算是运气很不错了。我想,他的话是对的。采摘苹果的人已经没几个了。人手那么少,啥都干不成。而我们这些剩下的人,走起路来就像是半睡半醒。大家全都累坏了。

我拣了一个新鲜的好果子,把它切成片,切得像纸一般薄,端到蒙佩利昂教区长静静坐着的那个昏暗房间。教区长的手放在《圣经》上,书却没打开。他不再把书打开。我问他是否愿意让我给他读一段。他扭过头来,注视着我,我吃了一惊。这是这些天来他头一次看我。我都忘记他的眼睛可以做什么了——忘记当他在布道坛上向下凝视、逐一打量大家的时候,他的眼睛可以使我们做什么了。他的两只眼睛与以前一样,但是他的面孔却变得那么陌生,瘦而憔悴,每一道纹路都深如刀刻。三年前他来这里时,整个村子的人都笑他年轻,一想到要听这么一个“小嫩瓜”布道,人们都觉得滑稽。但若是他们此刻看见他,即便仍能记得怎么笑,他们也不会笑了。

“你读不了,安娜。”

“我当然读得了,教区长。蒙佩利昂夫人教过我。”

当我提到他妻子时,他蔫了,把头扭了过去。我立马后悔了。近些日子他没心思把头发扎起来,他那长长坠落的黑发遮挡住了面庞,所以我站的位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是他再次说话时,声音却很沉静。“她教你了?她教你了?”他喃喃道,“啊,那么也许有一天我要听你读一读,看她教得如何。不过今天就算了,谢谢你,安娜。今天就算了。好了,没你事了。”

主人要仆人退下,仆人是无权留下的。但是我却留了下来,把枕头弄鼓,放上一条披肩。他不会让我生火,他不会让我给他哪怕这么一丁点儿小小的舒适。最后,当我终于鼓捣完我假装干的事情后,我离开了他。

在厨房,我把带斑的苹果从桶里拣选出来,挑了两个,走出门,前往马厩。院子已有一个星期没扫了,散发着烂干草和马尿的气味。我不得不撩起裙子,以免沾上马粪。我还没走到一半,就听见他的马在厩房里转圈走动,屁股撞得厩房门砰砰响,还有蹄子刨地的声音。现在已经找不到一个既强壮又有技巧的人来驯养它了。

负责收拾院子的厩房伙计在马具室的地上睡觉。看见我来,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用夸张的动作寻找他打瞌睡时从手中滑落的镰刀长柄。看见镰刀头仍陈放在他的工作台上,我不禁火冒三丈,要知道我早就让他把镰刀安好,而现在,梯牧草已黄,结了籽,毫无用处,不值得割了。我打算为此,为肮脏的院子,狠狠训斥他一顿,但是这张可怜的面孔又瘦又黄,满脸的憔悴,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打开厩房门,尘埃在突然射进的阳光中闪烁。马儿停止了刨地,一只蹄子悬着,在不熟悉的光亮中频频眨眼。然后它直立起肌肉发达的后腿,前蹄在空中一阵乱捣,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你不是他,就出去。”虽然我不知道它最后一次刷洗是什么时候,可它的皮毛,凡是光线照到的地方,仍然像铜一样发光。当年蒙佩利昂先生骑着这匹马来到此地时,人们常谈到的是,好一匹雄驹,岂是牧师胯下之物。人们不喜欢听教区长叫它安忒洛斯(3),因为一个老清教徒(4)说这名字是个异教偶像的。我斗胆向蒙佩利昂先生问及此事,他只是哈哈大笑,说即使清教徒也应该明白,异教徒也是上帝的孩子,他们的故事也是上帝创世的一部分。

我背靠马厩站在那里,轻声对骏马说:“啊,你整天憋屈在这地方,我真替你难过。我给你带了点好吃的。”我缓缓地把手伸进罩裙口袋,掏出一个苹果。它的大脑袋转过来一点儿,我可以看见它一只水汪汪的眼睛的眼白。我不住嘴地轻声唠叨着,就像我平时对受惊或受伤的孩子们那样。“你喜欢苹果,我知道你喜欢,那就来吧,把它吃掉。”它又开始刨地,但是不那么坚决了。慢慢地,它伸过来宽阔的脖颈,抽动着鼻孔嗅闻苹果的气味,嗅闻我的气味。当它一口叼走苹果时,嘴巴蹭在我手上,它的嘴巴像手套一样柔软,热乎乎的。我把手伸进口袋再掏第二个果子时,它甩了一下头,苹果汁喷溅。它直立起身体,怒冲冲地踢打空气,我知道时机已过。我把苹果扔在厩房地上,匆匆溜了出去,后背靠在关闭的门上,从脸上拭去马的口水。厩房伙计瞟了我一眼,继续默默安他的镰刀柄。

啊,我意识到,给这头可怜的牲口带来一点小小的快乐要比给它主人快乐更为容易。当我返回房子时,我听见教区长离开了他的椅子,踱来踱去。教区长宅邸的地板又旧又薄,根据木板的嘎吱声,我可以判断出他走到了哪儿。他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多希望自己能把他劝下楼来,在花园里走走啊。但是有一回,我向他如此建议,他的那副表情,仿佛我提出的是一桩有如一路攀登白峰一般的艰难壮举。我去收他的盘子时,盘子里的苹果片一动未动,已经锈黄。明天,我要把苹果榨成汁。虽然我无法让他吃东西,但他有的时候会不加注意地喝杯子里的东西。任整整一地窖的水果都烂掉,这毫无益处。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我无法再忍受的,那就是烂苹果的气味。

白日已尽,当我离开教区长宅邸回家时,我宁愿穿越坡顶的果园,也不愿意冒着碰上人的风险走大路。大家一起经历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是不可能礼貌地道一声“晚上好”,就擦肩而过的。然而,我却没力气多聊。有时,并不经常,果园可以使我回想起往日那更美好的时光。那些快乐的记忆是瞬间即逝的东西,仿若梦中的映象,零零碎碎一闪,然后便被现实生活的悲伤浪潮推开。我说不出当我快活的时候,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有的时候,某些东西会像黑暗中蛾子的翅膀,轻而迅速地触一下感情所在的那个地方。

夏天夜晚在果园里,闭上眼睛,我可以听见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低语,欢笑,跑动的脚步声,还有沙沙的树叶摩擦的声音。在这个季节,我想到的是山姆——健壮的山姆·弗里思搂住我的腰,抱起我,把我放在一棵满是瘤节的老树的低矮弯曲的树枝上。那时我刚刚十五岁。“嫁给我吧。”他说。为什么不呢?父亲的农舍是个毫无乐趣可言的地方。父亲对酒杯的爱胜过了对孩子的爱,尽管他年复一年不断地生养孩子。对我的继母阿芙拉来说,我从来都首先是一双手,然后才是一个人,一个照料她婴儿的人。然而,那次却是她为我说了话,是她的话最终说服了父亲。在父亲眼里,我仍然只是个孩子,谈婚论嫁还太小。“睁开你的眼睛,老公,好好看看她吧,”阿芙拉说,“你是全村唯一一个瞎眼睛的男人。最好让她早点儿嫁给弗里思,这总比被某个登徒子过早地睡了强啊。”

山姆·弗里思是个采矿人,拥有一个不错的铅矿床,自己开采。他有一幢漂亮的小房子,他那过世的第一任妻子没有给他留下孩子。他没用多少时间就让我怀上了。三年里我生了两个儿子,那是幸福的三年。不得不说,现在很多人都太年轻了,不记得当年的情景,我们长大的那个年代,是不提倡你考虑何为幸福的。当年正是那些如今已经为数不多并受到重重压制的清教徒管理着这个村子。我们是在一个毫无装饰的教堂里听着他们的布道长大的,他们认为,安息日不集体敬拜、不敲钟、在酒馆里喝啤酒、在衣服上安花边、在五朔节(5)花柱上挂彩带、在街上放声笑,这些统统属于带有异教性质的行为。儿子带给我的快乐,以及山姆在生活中给我带来的快乐,就像初春的解冻一样来得那么突然,而这些快乐,也莫不带有异教性质。所以当一切又变得艰难和凄凉时,我并不感到惊讶。那个可怕的夜晚,我镇定地走到门口,火把冒着烟,人在喊叫,人们的脸黑黢黢的,在黑暗中看上去就像是没有脑袋。只要我让自己的思想在果园里多停留一会儿,就能回想起那个夜晚。我怀抱婴儿,站在门口,望着那些跳动的火把,望着那蜿蜒穿梭于树丛间,晃动着的光的长龙。“慢些走,”我轻声说,“慢些走,因为那不会是真的,除非我亲耳听他们说。”他们真的走得很慢,缓缓地爬上小山坡,仿佛那是一座高山。尽管他们来得那么慢,推推搡搡,拖拖拉拉,可最后还是来了。他们把个子最高大的那个——山姆的朋友,推到前面。他的靴子上沾满烂苹果。我怎么注意这个呢,真够逗的,但是我认为,我之所以往下看,是因为这样就不必看他的脸了。

用了四天才刨出山姆的尸体。他们没有把他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到了教堂司事那儿。他们试图不让我看到尸体,但是他们拦不住我。我要为他最后做件事。埃莉诺·蒙佩利昂明白这点。“告诉他们,就让她看看他吧。”她用她那温柔的嗓音对教区长说。她一开口,事情就搞定了。她很少向他要求什么。迈克尔·蒙佩利昂一点头,人们便让开一条路,健壮的汉子们靠到边上,让我走过去。

当然了,他的尸身破碎不全,但是我收殓了这些仅有的残骸。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收殓了许许多多具尸体,有那些我所爱之人的尸体,也有那些我仅仅是认识之人的尸体。但是山姆是头一个。我用他喜欢的肥皂给他洗身子,因为他总说这种肥皂有孩子的气味。可怜的傻山姆,他从没意识到,是孩子们身上有肥皂的气味。每天晚上他回家前,我都用它给孩子们洗澡。我用石楠花香皂给孩子们洗澡,这种香皂比我拿给他洗澡的胰子柔和得多。他的胰子糙硬而碱大,只有这样才能去掉他皮肤上的汗垢和污迹。他喜欢把脸埋在孩子们的头发里,嗅闻他们新鲜的香气,这最接近于他在空气新鲜的山坡上所嗅闻到的气息。他天一亮就下井,太阳落山再出来。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也死在了黑暗中。

现在,整天坐在黑暗中的是埃莉诺·蒙佩利昂的迈克尔,百叶窗全都关着。我试图伺候他,不过有时我觉得我只是在给那长长的死亡行列中的又一个人入殓。尽管如此,我仍然伺候他,我替她伺候他。我告诉自己,我是为她而这样做的。毕竟,我还能为什么而这样做呢?

最近夜里,我常打开自己小房子的房门,寂静是那么的凝重浓厚,就像一条毯子,落在我身上。在一天中所有的孤独时刻里,这一刻总是最为孤独。我承认,当我对人声的需求变得非常强烈时,有的时候我就会不管不顾,像个疯婆子似的,把自己心中想的大声发泄出来。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我担心,这个时候我与疯癫之间的界线细如蛛丝,而一个灵魂越过界线、进入悲哀潦倒之境,意味着什么,我是目睹过的。但是我这么一个一向以优雅为荣的人,现在却允许自己故意笨手笨脚了。我让自己的脚重重落下,我把炉具弄得咔咔响,我提水的时候,让桶链蹭在石头上,就是要听那刺耳的声响,刺穿压抑的寂静。

当我有块牛脂蜡烛时,我就读书,一直读到蜡烛燃尽。以前,蒙佩利昂夫人总是允许我从教区长宅邸拿走牛脂蜡烛,不过如今牛脂蜡烛已经很少有了,我真不知道没了它如何是好。因为沉浸于别人的思想中,是我所能找到的摆脱自己沉重记忆的最佳方法。还有那些从教区长宅邸带回的书卷,蒙佩利昂夫人曾经让我喜欢哪本就借哪本。没有了光亮以后,夜晚是漫长的,我的睡眠很差,当我在昏睡中伸手去摸孩子们热乎乎的小身体,却摸了个空时,我便会一下子惊醒。

早晨对我来说一般要比夜晚好得多,鸟儿在歌唱,家禽咯咯叫,还有那伴随着旭日一起到来的小小的希望。我现在养了一头奶牛,这是一桩不请自来的恩惠,早前若是有它,杰米或汤姆就可以喝它的奶了。去年冬天,我发现这头牛在路中间徘徊,骨瘦如柴,皮松松地垂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它的大眼睛那么茫然那么无助地注视着我,我真觉得自己是在照一面镜子。邻居家的房子是空的,常春藤爬满了窗户,灰色的地衣结满了窗台。于是我把奶牛赶了进去,安顿下来,整个寒冷的冬天都用他们家的燕麦给它催肥——死人是不需要这些丰富食物的。它独自在此生下了小牛犊,没有叫喊。当我发现小牛犊的时候,它可能已经降生两个钟头了,它的脊背和两胁都已经干瘪,只是耳根还湿乎乎的。我帮助它喝下了第一口奶,我把手指伸进牛犊嘴里,就在它的口中,把喷涌的奶水从母牛的奶头挤到它那滑溜溜的舌头上。投桃报李,第二天晚上我窃取了一点儿原本属于它的黄色的浓厚初乳,配上鸡蛋和糖,烤了一块奶油馅饼,给蒙佩利昂先生送了去,他就像我的孩子似的,开心地吃着它。一想到埃莉诺若是看到这副场景会很欣慰,我也不由得高兴起来。小公牛犊现在还很孱弱,它的母亲用棕褐色的眼睛看着我,善意而充满耐心。我喜欢把头贴在它温暖的胁腹上,当泛着泡沫的乳汁流进桶里时,我呼吸着它皮毛的气味。我把桶拎到教区长宅邸,做成牛奶甜香酒,或教堂甜奶酪,或者撇出奶油,浇在一碟黑莓上——我觉着怎么最能勾起蒙佩利昂先生的食欲就怎么做。当桶里的奶足够满足我们小小的需要时,我就把母牛赶出去吃草。自从去年冬天,它一直在上膘,现在每一天我都担心它会卡住门框。

我拎着桶,从前门离开自己的小房子,因为我感觉早上的自己更有能力应付任何一个出门在外之人。我们全都住在高大的白峰的陡峭斜坡上。我们总是要么倾着身体吃力地上坡,要么就是脚跟朝后用力,以减缓快速下行的速度。有时我会想,住在一块不这么倾斜的土地上会是什么感觉,那里的人可以直着身子行走,眼睛对着平直的地平线。就连我们村子的主大街都是有斜度的,所以坡上之人比坡下之人站得高。

我们村庄的居住形状犹如一条细线,教堂是线轴,村子由东向西从线轴上展开。主大街有一些分岔,成为小路,拆成更细的线,通向磨坊、布拉德福德庄园、较大的农场,以及那些更加孤零零的带有小农舍的农田。当地人盖房子一向就地取材,所以我们的墙都是灰石头做的,屋顶上铺的是石楠茅草。村民们的房屋后头,道路的两侧,是整齐耕耘的田地和公共牧场,但是这些田地和牧场会因地势的陡然上升或下降而突然结束:我们北边那隐隐可见的山崖,全都是石头,它赫然标志着居住地的结束与荒原的开始,我们叫它界崖;而南边,是骤然深降的山谷。

近来,我们的大街呈现一种奇特的景象。我过去常常因它夏天的暴土扬尘和冬天的泥泞而抱憾不已,车辙里全都是雨水,一不留神踩进去,就像是踩在玻璃上,险象环生。可现在这儿既没了冰,也没了泥,也没有了尘土,因为道路上长满了草,只有一辆牛车在这鲜少使用的道路中央行驶,零零星星的路人踩平了路中央的野草。数百年来,这里的村民都不断把大自然赶出它的领地。不到一年,它又卷土重来了。在街道的正中心处,一枚丢在地上的胡桃裂了壳,裂壳之中,已经长出了一株幼苗,它想要生长,把路全然堵死。从它刚露苗头我就观望着,心想总会有人把它拔掉的。然而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这样做,现在它已经一米多高了。脚印证明,大家全都绕开它走。我诧异,这是不是因为麻木不仁,要么就是因为别人也都像我一样,满脑子全是死亡,所以不忍心去毁掉哪怕纤细如小苗者对生命的稚嫩追求。

我在前往教区长宅邸的途中没遇到任何人。于是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我还没准备好面对我最不希望见到的那个人。我进了院门,回身插上门闩,这时我忽然听见身后有丝绸的窸窣声。我急忙转身,桶里的牛奶因此泼洒出来。伊丽莎白·布拉德福德怒容满面,几滴牛奶溅在了她长裙的茄色褶边上。“笨死吧你!”她怒气冲冲地说。于是我以这种方式,在一年后,与她狭路相逢了,她仍然是拉着脸,满身骄横之气。我行了个屈膝礼,尽管我不愿意这样,但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是难以改变的,我的身体行动着,可是我的心却坚决不想向这个女人显示我如此遵从。

她甚至不屑于打招呼,她就是这么个人。“蒙佩利昂在哪儿?”她发问,“房门我足足敲了一刻钟。他不会这么早就出去了吧?”

我不理会她的询问,刻意用一种油腔滑调的礼貌语气说:“布拉德福德小姐,太令人惊异了,又在村子里看到了您,真是意外的荣幸啊。您走得那么匆忙,走了那么久,我们甚至对您摆驾回宫都不抱希望了。”

伊丽莎白·布拉德福德是那么的骄傲自负,她的理解力又那么有限,所以她只听到了话,没听出来音儿。“一点儿不错,”她点点头,“家父家母非常明白,我们的离去会在此留下一道无法填补的沟壑。他们始终铭记着自己的责任。你也知道,就是因为这种责任感,他们才将我们全家从布拉德福德府搬出,以保证我们一家人的健康,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了。蒙佩利昂一定向教区会众宣读家父的信了吧?”

“他宣读了。”我答道。但我并没有补充说,他利用这个机会做了一次我们所听到过的最具煽动性的布道。

“那么,他在哪儿呢?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有急事。”

“布拉德福德小姐,我必须告诉您,现在教区长谁都不见。近来发生的那些事,以及他本人的丧亲之痛,把他弄垮了,此刻已无法承担教区的重任了。”

“啊,也许那只是就教民的日常管理而言。但是他并不知道我们全家回到了此地。你最好告诉他,我要求立刻与他谈话。”

看来没必要与这个女人多费唇舌。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中充满了好奇,我倒想看看,布拉德福德一家归来的消息是否会唤醒蒙佩利昂先生,或者使他产生些许情绪波动的迹象。也许,慈悲所没能唤起的,愤怒却能唤起。也许他正需要这样一块“烙铁”来烫自己一下。

我从布拉德福德小姐身边走过,径直走在前面,去开教区长宅邸巨大的房门。我的这一举动,让她沉下了脸,她不习惯与下人共走一门。我看得出,她原以为我会走到厨房的院子,从厨房门进去,绕过来,打开前门,以她所习惯的礼仪迎她进去。是啊,布拉德福德一家出走期间,世道变了,她越早习惯这个新时代的种种不便,对她自己就越好。

她从我身边快步走过,独自走进客厅,摘下手套,不耐烦地用手套轻轻拍打着掌心。当她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以前的温馨荡然无存时,脸上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前往厨房。不论她的事情有多急,都得等蒙佩利昂先生吃过饭,因为我确定无疑地知道,教区长只肯吃一点点燕麦饼和腌野猪肉。几分钟后,我端着装有食物的托盘走过去时,布拉德福德小姐正来回踱步,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我透过敞开的房门瞥了她一眼,她的头俯得低低的,双眉紧蹙,这副模样仿佛是有人从下方抓住她的脸,使劲儿往地上拽似的。上了楼,我用了一会儿工夫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敲门。在我向教区长通报有客来访时,除了我该说该看的,我不想多说,也不想多看。

“进来吧。”他说。我进门时他站在窗前,百叶窗这一次竟打开了。他说话时背对着我。“埃莉诺要是看见她的花园变成了这个样子,会难过的。”他说。

一开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实话实说——是的,她确实会难过——这似乎只会加重蒙佩利昂先生的坏心情。而以否定相答呢,就言不由衷了。

“我觉得她会理解为什么如此,”我一面说,一面俯身将托盘里的碟子拿出来,一个个摆好,“即使咱们有足够的人手去做日常工作:拔除野草、剪掉枯枝,这也不是她的花园了。她想看的不是这个。要想使这个花园成为她的花园,就要让她能够看着一把小小的种子撒进赤裸的冬天,想象着几个月后,阳光普照、鲜花盛开的样子,仿佛她用繁花画就……”

当我直起身子时,他已转向了我,盯着我。我再次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你懂她!”他说,仿佛他刚刚想到这一点。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困,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一句我本希望能小心说出的话:“布拉德福德小姐在客厅里。他们一家回到了庄园。她说她急着要与您谈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我大吃一惊,惊得我差点儿摔掉手中的托盘。他哈哈大笑。这是一种自觉有趣的开怀大笑,这种笑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了,我几乎忘记了还有这样的声音。

“我知道。我看见她了,像一台攻城机似的砰砰砰砸房门。说实话,我原以为她打算把门给砸破呢。”

“我怎么回复她呢,教区长?”

“告诉她下地狱去吧。”

当他看到我的脸时,他再次大笑起来。我的眼睛准是瞪得像铃铛。他擦去脸上一滴笑出的眼泪,努力恢复沉静。“不,我明白,不能指望你去传递一个这样的口信。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要把这个意思转达给她,我不会见她,让她从这所房子里出去。”

仿佛有两个我在走下楼梯。其中一个是那个为布拉德福德家干活的胆怯姑娘,心怀畏惧,害怕他们那威严的模样和严厉的话语。另一个是安娜·弗里思,一个比许多勇士都面对过更多恐怖的女人。伊丽莎白·布拉德福德是个胆小鬼,她是胆小鬼的女儿。当我走进客厅,面对她凶神恶煞的表情时,我知道自己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对不起,布拉德福德小姐,眼下教区长无法见您。”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但是随着她的嘴巴在那张愤怒的脸上活动起来,我发现自己想到的是母牛在咀嚼反刍食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蒙佩利昂先生刚才那阵奇特大笑的感染。这个时候,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镇定,继续说下去。“我告诉过您,眼下他不履行教区长的任何职责,他也不会走入社会,或接见任何人。”

“你竟敢嘲笑我,你这个傲慢无理的贱人!”布拉德福德小姐喊道,“他不会拒绝我,他不敢。闪开!”她向房门走去,但是我比她更快,拦住她的去路,就像一只牧羊犬制服一只任性的公羊。我们俩对峙了好一会儿。“啊,很好。”她说,然后从壁炉架上拿起手套,仿佛决意离开。我闪向一旁,意思是要送她至大门口,但是她却从我身边冲过去,踏上了通往蒙佩利昂先生房间的楼梯,就在这时,教区长本人出现在楼梯平台处。

“布拉德福德小姐,”他说,“请您站在那里,不要动。”他的声音很低,但是话语中的命令口吻却阻止了她。他一改几个月来的佝偻,高大笔直地站在那里。他瘦了,但是现在,当他站在那里时,终于又生气勃勃了,我可以看出,消瘦并没摧毁他,反而使他的面孔别有特质。以前有一度,他不说话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面孔看起来并不英俊,只有那一对深陷的灰色眼睛,永远在力图表现着什么。而现在呢,凹陷的面颊引起你对这两只眼睛的注意,以至于你不得不紧盯着它们。

他说:“我宅邸中的人员执行我的命令时,您不得侮慢。请您允许弗里思太太送您出门。”

“您不能这么做!”布拉德福德小姐答道,她的语气却像是一个想玩游戏而受到阻挠的孩子。教区长站在半截楼梯的上方,所以她不得不像个恳求者似的仰视他。“家母需要您……”

他冷冷地打断她:“亲爱的布拉德福德小姐,过去的一年中,这里的许多人都有需求,您和您的家人本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但是你们却没有……留在这里。请令堂大人谅解,希望她能容忍我现在的不能前往,就像您一家人厚颜无耻地容忍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缺席一样。”

布拉德福德小姐脸红了,她的面孔就像是一个大红拼图。突然之间,她竟然令人惊异地哭了起来:“我爸爸不再……我爸爸并没……是我妈妈。我妈妈病得非常厉害。她担心自己……她认为自己会死掉。牛津的外科医生信誓旦旦地说是肿瘤,现在无疑了……求求您了,蒙佩利昂神父,她神经错乱了,一个劲儿说要见您。所以我们才回到这里,您就安慰安慰她,帮助她面对死亡吧。”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确信他接下去说的话就是要我找出他的大衣和帽子,以便他能去庄园。当他说话时,他的脸色满是哀伤,这种脸色我见得太多了,但是他的声音却陌生而生硬。

“如果令堂大人在走过了一段令人不快、没有尽头的漫长旅程后,要我去给她一种天主教信徒式的赦罪,那么就让她直接去与上帝告解吧,请上帝宽恕她的所作所为。但是恐怕她会像我们这里的许多人一样,发现上帝是个糟糕的聆听者。”说罢,他转身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伊丽莎白·布拉德福德伸出一只手支撑着自己,她紧抓着楼梯扶手,直到指节骨都从皮肤下凸显出来。她在哆嗦,她的肩膀随着她努力压抑却压抑不住的抽泣而颤抖。我本能地走到她跟前。虽然多年来我一直讨厌她,她也看不起我,但此刻她却像个孩子似的蜷进我怀里。我本打算送她出门,但是她的状况如此糟糕,我不忍心就这么把她赶走,尽管教区长的意思明明白白,是要她走的。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带到厨房,扶她坐到长凳上。她坐在那里,哭得那么忘情,以至于把她那当手帕用的小花边都哭湿了。我递过去一块抹布,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竟一把夺过,擤鼻涕,粗俗而无拘束,犹如一个淘气包。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大口地喝着。“我刚才说我们一家回来了,可事实上回来的只是我和我妈,还有我们自己的仆人。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帮助她,她伤心得厉害。爸爸自从得知她的真实情况后,就再不见她了。妈妈没有肿瘤,但是她这个年纪,她有的那个东西,也会要了她的命。爸爸说他才不管呢,他对她一直都那么冷酷,但是现在,他对她的恶毒变本加厉。他说的话难听极了……他骂自己的妻子是婊子……”说到这儿她终于住了口。她说出了本来没想说的话,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她猛地站起身,仿佛长凳突然变成了炉架,把她高贵的屁股烫出了泡,她挺起肩膀,把擤过鼻涕的抹布递还给我,喝干杯子里的水,一个谢字都没说。“你不必送了。”她说,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地擦着我走过。我没有跟随她,但是从橡木门发出的砰然声响中我知道,她走了。

直到她出去之后,我才有工夫惊讶蒙佩利昂先生对她说的话。他的心已变得比我原以为的更为黑暗,我为他担心,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给他宽慰。然而,我还是脚步尽可能轻地上了楼,在他门外谛听。屋里静无声息。我轻轻敲了敲门,见没有回答,便推开了房门。他抱头坐着,那本《圣经》与平时一样,在他身边,合拢着。我突然清晰地记起,去年冬天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的一个傍晚,他也是这么坐着。有所不同的是,当时埃莉诺坐在他身边,她在轻声读着《诗篇》里的内容。我仿佛仍听得见那低低的吟读声,非常轻柔,那么抚慰人心,只有她翻书页时的沙沙声将其打断。我没有征求他同意,便拿起《圣经》,翻到我所熟悉的一段:

我的灵魂,请向上主赞颂,

请你不要忘记他的恩宠。

是他赦免了你的各种愆尤,

是他治愈了你的一切病苦,

是他叫你的性命在死亡中得到保全……(6)

他从椅子上站起,拿过我手中的《圣经》。他的声音很低,但却尖利。“读得很好,安娜。我知道我的埃莉诺作为一个好老师,会在好学生名单里写上你的名字。可你为什么不选这个?”他翻了几页,开始朗诵:

你的妻子住在你的内室,

像一株葡萄树结实累累;

你的子女绕着你的桌椅,

相似橄榄树的枝叶茂密……

他抬起头,注视着我,然后缓缓地,故意地,张开了自己的手。书从他手中滑落,我本能地冲上前去接它,但是他却抓住了我胳膊,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圣经》掉在了地上。

我俩站在那里,面对着面,他抓我小臂的手越抓越紧,直到我以为他会把它捏断。“教区长。”我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听到这话,他松开我的胳膊,仿佛这胳膊是一块烫人的烙铁,他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我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抓痕,阵阵疼痛。我感觉到泪水在眼眶中聚集,我扭转过身,这样他就看不见我的眼睛了。我并没有请求他允许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