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导读1
情感形象
最近,我阅读了约翰·韦尔·佩里(John Weir Perry)博士的一系列关于精神分裂症的现象学研究的文章。我相当震惊,因为我发现他观察到的意象就是我在《千面英雄》(13)中写到的。佩里将神话形象称作“情感形象”(affect images),指那些能够顷刻间唤起观察者的同等情绪和情感冲动的形象,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因为我对一个有效的神话符号的定义正是“一种释放能量和指引方向的符号”。根据我的理解,佩里观察到在精神分裂状态下,情感形象开始分裂,也就是情感和形象之间产生了分离。换句话说,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情感生活失去了形象的支撑,而通过形象,他不仅可以与他人交流,也可以与自己的意识交流。当然,在我们的传统中,神话形象也已经失去了与情感的联结,它要么被解释为人类失智的表现,要么按照希伯来语和基督教传统,被解释为可能发生过或杜撰的历史事件。无论在哪种情况下,神话形象如今对人们的心理都无关紧要了。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希望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从佩里那里学到的关于精神分裂症的意象和乔伊斯富有远见的写作中的意象联系起来。从佩里的研究成果来看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我意识到,自从1927年第一次与《尤利西斯》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在巴黎相遇,乔伊斯一直是我解读神话材料的向导。乔伊斯不仅为我,可能也为其他人做了的一件大事,就是把人类从多种来源和派别的思想中获得的大量神话形象遗产与人类自己的情感系统联系起来。我认为这就是乔伊斯所产生的影响,他的作品是一部将个人的情感体验与人类情感形象的共同遗产结合在一起的作品。因此,我将在这里尝试指出,乔伊斯是如何建构起这些形象的。
我认为,我们的意象在形成过程中已经被剥夺了情感的部分。因为我们在解释形象时有强烈的理性倾向,而且宗教传统将符号变得具体化,所以意象不再像过去那样指代某些象征性的主题,而是指历史事件。举个例子,当我们把基督的复活解释为一个历史事件,而不是把其看作心理层面上的一个危急关头,这便是意象失去了它的影响力。如果你在牧师的职位上,只是机械重复神学院所教的内容,而不是像在艺术世界里那样呈现个人的经验,那说明你可能有一群不懂教学的老师,他们没有教导我们,如何将我们的个人经验与意象联系起来。
我是这样区分传统神话和创造性神话的:传统神话呈现出了一个人应该对其有一定反应的形象系统,一个人要么会有这些反应,要么不会有这些反应;而创造性神话恰恰相反,创造性的艺术家则首先是拥有一段经历,然后寻找用来渲染这段经历的形象。神父是传统形象的传播者。除非他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否则他不会观察他在传播形象时所面对的人是否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一形象。没有什么比在个人体验之前就过早地获取一些重要的经验意象更让人乏味的了。这就好比,当你翩然而至,体验之花却已枯萎。
从佩里对精神分裂症问题的讨论中,我了解到有多种不同类型的经历可以让个人与环境分离,所有这些经历都将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被找到。第一种经历是由于某种原因成为局外人的经历。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小男孩在一所侧重体育运动的学校就读,但他并不擅长体育运动,所以他摔倒了,他感到发冷,他感到焦虑。佩里说,为了抵消这次户外遭遇的负面感受,人物的内心会产生幻想,幻想将个人置于归属感的中心。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一个主要形象的产生,也可以说是意象成像的倾向,需要寻觅一个中心。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精神上的转变,精神转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那里将成为中心,而与这个中心相关的意象在人的思维中是非常重要的。人画了一个十字,于是他有了一个中心。
佩里认为第二种经历是自我形象受损。当父母不断地责骂孩子或告诉孩子他做错了事,而不是感谢和称赞他小小的成就时,个人与环境分离的情况就会发生。抑或是当某个人进入一个他的性格不被欣赏的环境中,在这个环境中,他的文化传统或他原生的社会环境不被尊重,比如他的种族不被尊重,那么他的自我形象就会被破坏。佩里认为,为了弥补受损的自我形象,人们会产生对力量的渴望,由此让他们感觉有能力让自己的心理场(14)变得井然有序。这一点非常强烈地体现在斯蒂芬身上。他的自我形象受损有很多原因,但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他通过这种力量将秩序注入他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他有着强烈的唯美主义倾向:他有一种审美的冲动,他想要规划某个领域,首先是艺术作品的领域,随后是他的整个生活。
第三种经历涉及具有负面影响的恋母情结,它使人陷入一种相当低级且不合理的家庭关系中。这样一来孩子就无法脱离幼稚成长起来,于是,母亲就成为一种具有威胁性的人物,一些强势管教自己孩子的母亲也许就扮演了这类角色。为了补偿这一点,人们会有一种冲动,想去寻找伟大的父亲形象,并与之建立联系。这种冲动在《尤利西斯》中贯穿始终,并构成《尤利西斯》本身。斯蒂芬的家庭相当混乱,经济状况也每况愈下。他的父亲是一个爱尔兰浪荡子,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嬉闹玩笑。年轻的斯蒂芬感到和他逐渐疏远,于是开始寻找“伟大的父亲”。他寻找伟大的父亲,而不是与他母亲结婚的父亲,这是最大的主题。斯蒂芬不仅想要绕过与母亲婚配的父亲,还想绕过他母亲的上帝。这里的上帝指的是母亲在他童年时期灌输给他的上帝的观念,是那些神父所代表的上帝。斯蒂芬想完全越这一切,彻底地去追求另一种父亲形象。
第四种导致精神分裂症的情况,是一种对生活的体验,认为生活是一种被严格控制的东西,而不是可以轻松享受的东西。毫无疑问我们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能感受到这一点,那是由耶稣会士和他们极其严格的纪律带来的。爱尔兰的耶稣会士在这方面是非常可怕的,我自己年轻时就体验过。他们不能容忍任何废话,如果你不守规矩,等待你的就是一根皮带。这里不允许青少年犯罪,斯蒂芬非常直观地感受到爱尔兰天主教的这种强烈的僵化。为了补偿这一点,现在我们来到这个过程的核心,斯蒂芬的心理走向了对爱欲原则(eros)的追求,而不是对死欲原则(thanatos)的追求。即通过情欲和爱这种愉悦的方式来表达意志,而不是以激烈训导的方式。
经历以上这几种情况,人往往会丧失自我形象。而丧失自我形象的通常结果,就是自我形象的分裂,这正是精神分裂症的开始。这个人把自己想象成被抛弃的人、小丑或傻瓜;同时,在另一个更隐蔽的层面上,他把自己想象成众望所归的英雄,一个不仅要纠正自己的生活,而且要纠正整个世界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脑海中最突出的是世界王权的形象,也就是他既是这个世界中心的神圣国王,又是救世主的形象。他是国王,但他要带来的世界是新世界。这些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脑海中的形象,但他们并没有能力协调出现在他们自我身上的形象的流动。
佩里分析了导致精神分裂危机的意象,发现了十个主题,所有这些主题都曾出现在我多年前描述的英雄旅程2中。英雄的旅程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困境,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精神分裂症患者仅仅是遭受了这些形象杂乱无章的冲击,而英雄作为一个有能力掌控局面的人,却能有序地接受这些形象。
在佩里的十个主题中,第一个主题是试图找到一个新的世界中心的倾向。世界的中心会从一个人所处的世界,转移到他期冀建立的世界。我们将在斯蒂芬·代达勒斯身上看到这个过程。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前几章中,斯蒂芬对所处的世界感到越来越幻灭,当他经历了溪中女孩的幻象时,他自己的新的中心启动了。在《新生》中,但丁因为看到了比阿特丽斯而开启了新的中心,这一幻象的显现让世界变得黯然失色。然而,在斯蒂芬的故事中,是世界先变得黯然,然后他才找到了自己的中心。
佩里的第二个主题是我们在整个《尤利西斯》中看到的死亡或牺牲,以及英雄的破碎和瓦解。在本书第三章关于《尤利西斯》的讨论中,我将强调乔伊斯在哪些地方提出过这个主题。
从这个主题直接延伸到了第三个主题,即回归起点的主题:从光明世界下降到深渊的意象。在《尤利西斯》中,妓院中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有一个场景将这一主题推向高潮:一切东西都分裂成碎片,分崩离析。这无疑是一种精神分裂的情况,一堆杂乱、互不相连的意象蜂拥而至、向前涌动。作为艺术家的乔伊斯通过暗示从一个到另一个意象之间的关系,轻松地把它们连接起来,而小说的主人公却没有被连接。
前面三个主题还关联着后续两个主题。第四个主题是宇宙间的冲突,即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上帝与魔鬼之间的冲突。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用黑色弥撒的形式来演绎这一点。整部《尤利西斯》就是一团黑色物质,这在《喀耳刻》(Circe)一章的“瓦尔普吉斯之夜”场景中得到了实现,黑色物质被等同于白色物质,就像你拿起一面镜子,认为所有被翻转的东西看上去都是正向的。因此,当天使呼唤“哈利路亚!”(赞美主!赞美上帝!)时,“上帝”就变成了“狗”这个词的翻转(15):上帝显灵在狗身上。此外,阿多奈的呼唤“Dooooooooooog!”也唤起了《尤利西斯》中关于“狗”的重要主题,它是“兽性的”死亡的象征。例如,在《尤利西斯》第三章,一只狗在海滩上停下来,去嗅探一只溺水狗的尸体,这个场景让斯蒂芬再次联想到死亡的主题。
第五个主题是对异性的恐惧,以及对变成异性的恐惧。布卢姆没有这种恐惧。他说“哦,我多么想当母亲呀”。3随后,他生下了八个可爱的孩子,个个都有英俊的贵金属面孔,他们立即受到任命,担任若干国家公共事业的高级职位(16)。但是从《尤利西斯》一开始,斯蒂芬面临的问题就是女性的法则正在追赶着、威胁要吞噬他。在“瓦尔普吉斯之夜”中,他丧失了理智,因为他死去的母亲出现了,浑身是血,正在被一只螃蟹(癌症)(17)啃噬。
以上五个主题充满负面的、令人心悸的形象。现在让我们讲五个具有正面形象的主题,有两个是由佩里命名的。其中一个主题是神化,意味着英雄想象自己最终成为宇宙之王或救世主,或者想象自己荣登宇宙之王或救世主的宝座。后面我们将会看到斯蒂芬正是如此。另一个主题是神圣的婚姻,男性英雄与神圣的女神联姻,如果是女性英雄,她则会与神圣的祖先联姻并诞下将来会成为英雄的儿子。
第八、第九、第十个主题都是圆满的形象,分别是新生的形象、一个理想化社会的形象、四分法的世界的形象。其中,四分法的世界的形象指伊甸园里的河流流经罗盘的四个点(18)。在乔伊斯的四本书中,《芬尼根的守灵夜》在空间和时间周期(金、银、青铜和铁的时代)的角度上都是一个“四分法的世界”。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处境和真正的英雄的不同之处在于,英雄有勇气和精力去整合所有的形象。当英雄过着脱离本性和中心的生活时,他的生活中就会出现一种完整性,引导他穿透这些形象。但如果他无法吸收整合这些形象,他就会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