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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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消失的海

南中国海。

世宁号海上钻井平台在绚丽的晨曦下矗立在大海中,巨大的身影所投射的影子在露出水面的海底之上依稀可辨,完整的结构一如往常。不过,原本繁忙的工作场面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隐约可辨的发电机之类的声音在一阵阵海风声中显得异常脆弱,仿佛这是一座被人遗弃的巨型建筑物。

休息区,年届四十的健硕的队长袁友立习惯性地早起,洗漱完毕之后,小心翼翼地将收集下来的淡水给露台上的花浇水。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要在以往,还会蹲下来查看那些花,不过,此时的他脸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原本碧波荡漾的大海已经变成珊瑚岛的世界:大大小小的珊瑚岛在海水退去之后形成小山丘一般的岛屿,低洼处变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池,一些来不及撤退的鱼被困在其中,有的已经死亡,空气中散发出鱼腐烂时的阵阵恶臭。海带一类的海底植物成片地堆积,在太阳的炙烤下已经干枯,散发出浓郁的海腥味。面对如此意外的取之不尽的美食,那些贪食的海鸟尽享盛宴,很多吃到无法起飞,甚至有不少给撑死的。不远处,一条体型硕大的鲨鱼被困一隅,不时扭动身躯拍打泥水,发出奇异的叫声。

海水还在继续退去,新露出的珊瑚岛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搁浅的船只。

世宁号坐落在一处低洼地,近处尚有海水,但原本深入海水的四根粗大的钢制支柱已经完全露出了水面,异常突兀。

东侧不远处,那艘专门为世宁号配备的救险船已经呈现四十五度倾斜,四分之一船体陷入珊瑚和淤泥之中,上面站着许多休息的海鸟,时不时发出阵阵喧闹。

五年前,高大而雄伟的世宁号是中国在南中国海最远端的、也是年产量最大的正式投入生产的海上钻井平台,由于靠近正常的航海通道,仅仅人工开辟了一段不足一公里的专用航道,使巨型油轮能够停泊在离它五百米处,通过输油管道直接接纳原油,大大提高了效率,也降低了成本,很快成为中国重要的原油供应基地之一。所以,世宁号上的工作人员都很自豪,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所配备的各种生产和生活设施是中国海上钻井平台上最为先进和周全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停机坪上常年有直升机停靠。由于世宁号的先进性,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大的意外,使那些先进的设施变成救援设施,世宁号上的应急设施逐渐成为整个南中国海海上应对各种紧急情况的首选。

然而,这一切都在三个月前开始改变:海水毫无征兆、迄今也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地消退,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起先在海水涨涨落落之中让人难以察觉,船只往往依据航道行驶,直到搁浅。一些来不及撤离的船只纷纷在航道上搁浅,而有些即使回到港口却也由于海水退去而同样搁浅。唯有那些航行在深海区的船舶和潜艇尚能在海上移动,但却找不到港口可以靠岸,就像那些鲸鱼一样漫无目的地游弋,离海岸越来越远。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对海水迅速消退的未知更增强了这种恐惧,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人类已经到了尽头,绝大多数国家在为新露出的陆地而争执、甚至剑拔弩张的同时,也很快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完全疲于应对各自国家内部的骚乱。联合国除了组织科学家对这一成因进行研究之外其他工作几乎瘫痪,因为现在没有哪一个国家再顾得上把它的意见认真看待,而事实上它也很难拿得出什么能够让大家认可的方案。一些不同国家的科学家通过计算机模拟推演,得出相同的结论:认定地球很快就会成为太阳系的第二个火星。虽然对这个结论严格保密,但还是很快流传开来,引起更大范围的恐慌。唯一让人类稍感安慰的是天气并没有出现太大异常,降雨量和常年同期相比没有什么显著改变,只是河流径流已经开始明显减少,流速却因原入海口陡降而显著增大,内河航运也因为水位陡然下降而几乎绝迹,地下水水位更是不可逆地持续下降,早已没有喷泉了。

尽管有专人负责,但袁友立还是将关键设备巡视了一遍,确认包括发电机、海水淡化装置和通信设备等都运作正常,特别检查了之前实施的压井,因为他知道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井喷,后果将是灾难性的。眼下让人担心的是随着海水快速退去,抽取海水的难度在一天天增加。不过,世宁号上已经生产和储备了足够用一年以上的淡水,除了原有的水罐,还利用了原本储存其他物品的一些槽罐。海上作业的习惯,也让他们储备了足以应对三个月的食物,而且还有那些被困的鱼。袁友立安排队员把抓到的鱼清理干净放进冰箱储存起来,直到放不下为止。最让人担心的是,随着海水的消退,他们已经错过乘船离开的机会,唯一能够做的就只有等待直升机的救援。世宁号本来有自己的飞机,但接到国家应急中心的指令,飞机被优先派往营救其他因海水消退而被困海上各处的人们,包括海上钻井平台、渔船、海轮、小岛等等。世宁号因为设施完善、人员又少,只能排在后面。

之后,袁友立通过望远镜向西侧望去,海水又向深海方向退缩了一大块,露出新的海床,首先观察到的是一只因搁浅而露出背鳍的鲸鱼正在拼命挣扎,之后转向翼南号油轮,猛然发现它有些向右舷倾斜,于是赶紧用对讲机和船长联络。其实,在袁友立联络前,年逾五十的船长是一早被三只不锈钢球坠落到钢制地板时所发出的一连串刺耳声音给惊醒的,那是他睡觉前放在桌子上的健身球。玩健身球是他所能够坚持的唯一锻炼项目,即使在这非常时期也是如此,而且总是把它们放在伸手可及的桌子上,为了防止滑落,特别垫了一条毛巾。刺激的声音立刻让他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船体正在发生倾斜。尽管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意料,但真正发生时他确实给吓住了,额头上有些汗。因为,一些之前桌面推演过的可怕的次生灾难也极有可能在随后的日子里发生。

设施配备先进的翼南号油轮上的作业人员也在等待救援。翼南号是一艘八十万吨级的超级巨型油轮,按常规在距离世宁号约五百米处停泊,原油经由管道从世宁号输送过来,装满之后驶往上海洋山港原油专用码头。尽管翼南号停泊在人工疏通的深航道上,但这次海水消退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等船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油轮已经无法驶出那一公里长的人工航道,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停止装原油。但这一决定显然太迟了,因为此时已经装了约八成,又不能往回送。让船长感到稍微安慰的是,即使当初撤离,像翼南号这样的超级油轮也没有立足之地,已经获悉作为姊妹油轮的翼东号在洋山港,原油卸完之后依旧搁浅,最后侧倾,将专用码头挤塌。然而,这种安慰很快化为乌有,因为,随着海水的进一步消退,船体迟早会倾斜。船长心里很明白,如果海水继续退去,翼南号的底部就要承受整个油轮的重量,在彻底倾覆前船舱会先行破裂,所有的原油将会泄漏,后果难以预料,而且一旦发生火灾,别说翼南号自身肯定遭殃,或许连世宁号都无法幸免。最让他痛苦的是面对这种可预见的灾难,却束手无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改变原来在翼南号等待救援的安排,先设法将所有人转移到世宁号上去。

通过对讲机,船长和袁友立进行了简短的对话,很快达成将翼南号上的十几名船员转移到世宁号的行动决定。其实,这也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方案,因为翼南号虽然各种设施都先进,但在食物储备和淡水制备上远不及世宁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世宁号不可能倾覆,所以,当直升机被派往情况更紧急的地方去救援后,将船员转移到世宁号临时避难是已经协商好了的预案。

实际上,作出弃船的决定对船长来说显得异常艰难和痛苦。他已经将翼南号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和所有其他船员们一样以能够掌控这艘当今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先进的油轮而感到自豪,一度设想几年后在油轮上举行特别的退休仪式。然而,世事难料,这些日子里他深深为翼南号搁浅而自责,尽管很多人安慰他说,这海水的意外消退完全是无法预测的,根本不是他的错。此前,他一直在祈祷:也许过不了多久,海水就能恢复正常,哪怕上涨五米,到时候就可以摆脱困境,将翼南号驶离该区域。现在,他心里也很明白,目前的情势已经越来越严重,即使翼南号能够逃离在此地搁浅的命运,但还是找不到可以靠岸的港口,只不过,很难接受它开始倾斜这个事实,因为如此发展下去就意味着翼南号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且还有造成船体开裂、原油泄漏继而发生火灾等更严重的后果。

船长来到会议室,接到通知的大副胡海仁和二副在等着,彼此脸色都很凝重。

沉默了好一会儿,船长长叹一声,很悲怆地说道:“半小时后弃船吧。按照我们事先做好的预案进行,转移过程中要特别注意海底那些淤泥,别让人陷进去。”

“要不,我们再等等?”看出船长的不舍,胡海仁说道,“说不定——”

“按时撤吧,我不想拿全体船员的生命来作赌注。”船长摆摆手,“别看离世宁号只有五百米,但谁都不知道刚露出来的海床会是什么样子,而且,原油一旦发生泄漏,我们连撤离的机会都没有了。已经等了足够时间了,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糕,没有人说得清楚是为什么,将来又会怎么样。”

“所以,你也不要过分自责了。”二副赶紧安慰道,“我们都尽力了。”

船长没有言语,不过,还是不能摆脱自责,想:如果没有搁浅,至少翼南号还有机会驶往深海区避险,相信海水不会全部消失,否则的话,人类岂不真的到了末日?将来哪天海水一旦重新恢复,翼南号还能正常使用,对重建工作将会起到无法估量的作用。只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希望了,而且他坚信弃船本身就意味着船长的过失,纵然能够找到千种理由也是无法改变的。

“要不,我们把原油排掉?这样的话翼南号的吃水就可以减少了。”

胡海仁的建议显然是种诱惑,船长看了看他,但没有说话。其实,早在翼南号搁浅之初,他就想过这种方案,因为担心排出去的原油会给海洋造成灾难性的污染而没有实施。后来,陆陆续续传来世界各地许多油轮因为搁浅而导致泄漏,有的甚至发生火灾,使这种努力变得没有太大意义。与此同时,他也计算过,以这些天来海水消退的速度,光靠船上的油泵排油,根本跟不上。让他难以做出如此决定的最重要的因素是世宁号,因为,原油泄漏或者排放之后一旦出现火灾,它将很难幸免,损失会更大。他觉得只有一样是清楚的,那就是自己没有及时发现问题,没有及时做出决断,使翼南号失去了逃逸的机会。

“要不我们去准备排油?”

“按计划弃船,要快。”

船长说完离开会议室,独自一人来到驾驶舱。他手扶舵轮,翼南号巨大的船舱就在眼皮底下,简洁粗大的输油管道安静如旧,不远处是世宁号海上钻井平台,雄伟的身姿在早晨阳光照射下染上了一丝红晕,仿佛化了淡妆,更加富有生机。只是,已经看不到热闹的作业场面,四周原本浩瀚的海洋也已经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珊瑚岛,间或是些搁浅的大小船只,仿佛置身戈壁,恍如隔世一般让人难以置信。唯一不变的是那些海鸟,只是它们不再需要站在船上歇脚。

尽管幅度还不算大,但能够感觉得到船体向右舷倾斜了,对此,船长依旧不能相信这一切真的已经来到。

胡海仁神色严峻地进来,示意弃船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于是,船长通过广播系统下令弃船,声音很悲怆,微微颤抖。随即,弃船警铃大作,远远近近地传来。

船长见胡海仁站着不动,说道:“你去组织大家安全撤离,同时还要密切注意撤往世宁号路上可能出现的意外。虽然距离不长,但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走过、甚至以前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路,大家心里都没底,要善于随机应变,第一要务是稳定大家的情绪。”

胡海仁很惊讶:“您不走?”

船长没有回答,而是朝世宁号方向看了看。正在这时,船体内部不明之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声音很沉闷,也很有劲道,连脚底都感觉到了颤动。他们紧张地相互看看,胡海仁更是愕然地张开嘴巴。他们都很明白,这个异常的声音一定是船的龙骨变形所致,知道翼南号随着海水的退去,船底所受的异常压力会越来越大,船体最终开裂似乎难以避免。

正当他们神游之时,船体发出更大的一声异响,而且剧烈的颤抖之后伴有余震,翼南号仿佛被一只陌生的手在拉扯。

他们迅速来到甲板。

左舷的两只救生艇正在徐徐放下,刚好到了与甲板平行的位置,十几个船员陆陆续续跨上救生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船内部所发出的异常声响,更多地在观察救生艇垂直下降时会不会碰到倾斜的船体。

二副过来汇报说人数已经清点完毕,全部在现场,尽管都有些紧张,但还没有失去控制,由于时间紧迫,无法找到足够的木板铺设穿过通往世宁号的泥泞之地。

船长笑着安慰大家,大声说,一路上只要小心谨慎,那点淤泥就不会有什么太大危险,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撤离。

短暂的停顿之后,船员们继续有序地上了救生艇,第一艘很快全部就位,徐徐放下,所有的人都看着悬臂在空中颤抖,仿佛它随时断裂,期望用目光给它以支撑。

第二艘救生艇上,绝大部分人也已经就位,不过,船长似乎没有登船的打算,站在船舷上不见动静。胡海仁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赶紧站了起来,试图回到船舷,但被他挡住了,命令保持救生艇稳定,让人开始将缆绳缓缓放下,并说,翼南号有足够的救生设施,自己只是想再检查一遍,特别是要回驾驶舱取走航海日志。

胡海仁不相信他的解释,不过,也觉得不便把船长要与翼南号同归于尽的猜测告诉大家,唯有焦急地看着他,示意停止将救生艇往下放,此时救生艇处于船舷下方一米多,仰头再三恳请船长上救生艇。

正当僵持之际,翼南号又传来一声剧烈的异响,船身强烈地晃动,甚至传到了救生艇,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张大嘴巴。第一艘救生艇已经下放五米以外,人们也感觉到翼南号的异常,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四周一遍死寂。

船长不容胡海仁开口,严厉地命令所有人不得犹豫不决、再生枝节,立即快速下放,话音刚落就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胡海仁忽然想起对讲机,试图跟船长联络,任凭如何呼叫都不见应答。

两艘救生艇一上一下徐徐下降,高度相差五六米。搁浅的翼南号船体异常巨大,救生艇悬在它的影子里显得很渺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救生艇上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朝外看,就连放钢绳的人也尽量把视线收缩在同伴身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救生艇的下降速度上,恨不得马上就到水面,有种逃离地狱一般的感觉。四周似乎很安静,除了单纯的缆绳摩擦声外没有杂音。

忽然,“当——”的一声打破了平衡,接着先下的那艘救生艇剧烈摇晃起来,一刹那间,大家紧张地相互看着,不敢朝外观察,有些人甚至闭上了眼睛。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就连放钢绳的人也像具雕塑般不动,救生艇继续发出与船体摩擦的刺耳声。

最先缓过神来的二副小心翼翼地将头伸出去查看,发现救生艇撞上翼南号巨大的船体中部向外拱起处,这才意识到船体严重变形,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开裂,眼睛圆睁,愣在那里,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二副异常的表情很快让救生艇的人都明白情况不妙,纷纷怯生生地扭脸去看翼南号拱起的部位,一个个惊愕得大气不敢出。

大约一分钟之后,翼南号船体内部再次发出“砰——”的一声异响,在这宁静的环境中显得非常独特,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把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个个面面相觑。此时众人心里都很明白,这声音肯定和翼南号龙骨有关,而且能够判断的是粗大钢梁扯动所致。与此同时,翼南号的震颤通过救生艇清晰地传了过来,让每一个人手心里都渗出了细汗。

正当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另一艘救生艇已经降到等高的位置,发生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状况。此前,胡海仁一直仰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翼南号船舷,似乎唯恐错过看见船长露面的机会,作为第一个发现翼南号变形的人,他也非常担心救生艇会撞上。当听到第一艘救生艇撞击翼南号拱起部位发出异响时,他一下子明白自己的担心变成现实,顾不得关心船长,赶紧审视,大声命令两艘救生艇加快下放速度。救生艇上的人都被他突然的命令给镇住了,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立刻安静下来,只有拼命放钢绳和摩擦的声响。此时的气氛更增强了人们的恐惧心理,屏气凝神而紧张地看着翼南号巨大的船体,仿佛连呼吸声都有可能加剧情势朝不利方向发展:翼南号拱起的部分会被撕裂。

救生艇顺着拱起的船体下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没有人敢碰近在咫尺的船体,一些人甚至下意识地扭转头看外侧,终于滑过突出部位,摩擦声立刻消失。两艘救生艇继续下降,终于落到水面,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巨大的船体看去,只见拱起的部位比近距离观察到的更加明显,短暂的停顿之后拼命划动救生艇,仿佛随时会被淹没,四周溅起一片水花。不过,很快就发现水很浅,水桨时不时触及海底,当救生艇向外侧划了约十米后就搁浅了,这里由珊瑚和海底淤泥混成,稀软得像是水豆腐,而救生艇像在水面上浮着。

在翼南号巨大的阴影里,救生艇显得很渺小,似乎随时都会给吞没。没有人敢第一个下去。

胡海仁一直仰着头在观察翼南号巨大的船体,拱起的部位在微弱的光线下并不很真切,却也增加了想象的空间,凸起部位连同恐惧感一同放大。当他意识到没有人敢下救生艇时,他赶紧回过神,迅速命令另一艘救生艇上的二副和自己一起带头下去。胡海仁纵身跳入泥水之中,水漫到胸口,小心平稳地站着,而同时跳进泥水里的二副则身子剧烈地扭动着,身子倾斜,慢慢陷进泥水里,拼命挣扎,最后在胡海仁的帮助下终于站稳,脸上满是泥巴,但恐惧却依旧清晰地表达出来,紧紧地抓住胡海仁不放,浑身不住地颤抖。胡海仁也被二副的恐惧传染,刚才几乎同归于尽的感受使他非常明白,在这无处抓握的泥水里一旦失去平衡极有可能被吞噬掉,别人很难施救,他不得不告诫二副将双腿尽量分开,不停地说三角形最稳定的原理,于是他们保持近一米的距离,四手交叉着紧紧地握着,相互支撑,开始一点点地向外侧移动。他们起先试图抬脚向前跨,但很快发现无法做到,只能挤压着泥水,一点点地蹚过去,没过多久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比,只能咬牙坚持着。

当费劲地挪开约两米之后,他们停下。胡海仁大声对救生艇上的人喊道:“大家都看到我们的样子了,一定要记住,必须两个人一起行动,相互支撑,最要紧的是保持平衡,绝对不能有人倒下去。大家下救生艇的时候要吸取我们的教训,别跳,要扶着船舷慢慢下来,双脚分开,一定保持平稳。”

胡海仁本来还想告诫大家,一定要抓紧时间,但怕引起更大的恐慌而作罢,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翼南号巨大的身躯,无法判断那拱起的情况是不是会变得严重。

面对可以轻易吞噬人体的泥水,救生艇上的人们满脸恐惧,但在胡海仁的鼓励下,经过短暂的冷静思考之后,纷纷跟着爬下救生艇。让人感到稍微有些放心的是,泥地尽管很浓稠,但只有一米多深,脚底下是硬实地。几乎所有的人身上都浸透了泥水,行动异常缓慢,只得一寸寸地挪动。

忽然有一组人,因为其中一个人站立不稳,失去平衡,倒进泥水之中,另一个人紧紧地拉着,结果一同给带进泥水里。他们拼命挣扎却被泥水包裹着,难以站立起来,头很快淹没在泥水里,冒出几个气泡,整个消失,扭动几下之后化为沉寂。

恐惧的气氛立刻传染到每一个人,大家一动不动,都明显地感到对方的手在颤抖,而最靠近的那组人更是在紧张之后忽然大声哭喊起来,仿佛不敢相信这看似柔弱的泥水竟然有如此巨大的魔力,杀人于无形,几乎连去施援手的勇气也给吞噬掉了。

胡海仁也被这个恐怖的场面给震撼到了,冷静观察之后赶紧让大家继续小心行动,本想安慰那组人别自责,说保全自己是眼下第一法则,但想了想还是放弃。

犹犹豫豫之中,人们继续挪动。

胡海仁稍感安慰,而对翼南号可能最终破裂导致原油泄漏、轻易将他们淹没的担心又让他不安起来,甚至都不敢回头查看,眼睛盯着前方,希望找到泥浆浅的区域,使队伍行动的速度能够加快。前方是世宁号,显得比平时更加巨大,有种近在咫尺的感觉,却难以接近。他相信世宁号一定有人在密切观察他们,但面对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情势,没有人能够马上想得出可行的施救方案,除非有直升机前来营救。想到这里,他一振奋,有种要和世宁号确认的冲动,于是单手摸遍全身,终于找到对讲机,但发现已经无法使用,心立刻凉了半截。二副问他什么事,他一时没有言语,最后只是轻缓地说想知道船长目前的状况,暗自希望世宁号已经通知了国家应急中心,到时候不但他们能够获救,船长也能平安归来。

眼前的海床依旧是厚厚一层泥水,有时候甚至到了齐肩的深度,他们不得不后退。随着恐慌的情绪加剧,加之大量消耗体力,行进速度已经不如蚂蚁了。

空气中,海腥味夹杂着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的腐臭之味,来自被困后成片死去的鱼。对于这仿佛捎来的死神之气,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看,极力避免那样去想,却又挥之不去,唯有拿五百米外的世宁号当作坚持的力量。

世宁号上,袁友立当初并没有想到翼南号船员的撤离会如此缓慢和艰难,等通过望远镜观察后发现情况不妙,特别是翼南号那拱起的船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撕裂。他赶紧跟国家应急中心海上分部取得联系,报告了这一情况,但得到的答复说,几乎所有的救援力量都在全力营救十几艘被困海上、大多已经倾覆的客轮,一时难以调派直升机,不过,会力争下午派来。

袁友立很明白现在的情势,每天都看到国内国外的电视上几乎千篇一律地在报道世界各地营救海上搁浅的客轮,明白眼下唯一可靠的方法是自救,至少可以把翼南号船员救到世宁号上来,于是,紧急召集队员讨论营救翼南号船员的可能方法。

以前,世宁号既是中国配备实施最先进和最完善的海上石油生产基地,也是中国南部海域救援中心,每当出现险情接到救援任务时,队员们总是情绪高涨,享受施救成功的喜悦和成就感,脸上除了自豪没有别的内容。但是,眼下的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些人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岸上都没有底,而且以前所有的训练都是以有海水为前提的,手上除了直升机外还有搜救船只,完全没有从泥水里救人的经验,一切设备都失去作用。

袁友立打破沉寂,真诚地说道:“我和大家一样,对眼下的情况也很陌生,不知道怎样处理最好,而且我们自己也在等待别人来救援。现在,我们不能眼看着翼南号上的人被泥水淹没而什么都不做。从大的方面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胞;从小的地方讲又算是同事,绝大多数人我们都熟悉,而且我们世宁号一直是以普度者出现,这一次也应该如此。以前我们靠的是勇敢,更主要的是我们拥有先进的设施。现在,我们回归原始,同样要证明我们还是普度者,更加考验我们的智慧、勇气和运气。而且,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国家应急中心海上分部已经在积极调度,相信会尽快安排救援人员过来。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没有理由放弃。”

会议室的气氛有所缓和,对于如何施以援手,尽管大家心急如焚,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对于大家提不出什么见解,袁友立并不感到意外,队员们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并且极度恐惧的心理始终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中。于是,他决定自己先提出一些设想和引导,再经由队员们讨论,以确保尽可能使营救方案考虑充分,因为,这次的营救对施救者来说是一次严峻考验,如果不成功,将会陷入被救方同样的境地。

经过激烈的讨论,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各自分头行动,让每个人都感到奇怪的是,忙碌起来之后恐惧感似乎消失了。

沉寂多日的世宁号顿时热闹起来,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一些人拆下一堵用厚度约五厘米的泡沫夹心彩钢板做的墙,再将其拆解成两米半长、一米五宽的三块,四边挖掉里面的泡沫之后折成斜边,准备放在泥水上面像船一样滑行。另一些人寻找所有可能的绳索,并牢固地结成三根各长五百多米长的绳子,卷在一起垒成几乎膝盖高的一堆。

有人已经发动了停机多日的大型柴油发电机,给塔吊设备供电。驾驶员徐徐将钢缆放下,并与绳索紧紧套上。

袁友立时不时观察不远处翼南号船员们的艰难前行,感觉他们几乎已经放弃,动作非常缓慢,翼南号巨大的阴影始终将他们包围。他试图用对讲机和对方联络,告诉正在派人前去营救,以给他们鼓励,不过,任凭怎样呼叫都没有回应。于是,他又让人找出两面备用的国旗,面向翼南号站立,一直挥舞,没有接到命令不得停止。让他稍感安慰的是翼南号倾斜的角度没有明显扩大,但很快发现船体上巨大的拱起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前去营救的下属说明情况:那无法预见可能的后果。

副队长钱奋进来到他身边,报告说准备工作已经结束,就等他一声令下。袁友立让他撤下一名营救成员。

钱奋进很快明白他的用意,劝阻他说:“队长,世宁号上不能没有人统一指挥,特别是在这紧急关头。你应该继续留在这里,坐镇指挥,统揽全局。哪里有将帅亲自扛枪走在最前线的道理?”

袁友立摆摆手:“我们不是打仗,不是统帅大部队,而是在营救,我不亲自前往怎么行?放心吧,我们不是要和世宁号生离死别,而是去救人,当然也要快。”

钱奋进不再说什么,心里很明白,有了队长的亲自出马,大家更有信心,而且,以往的经历告诉他,但凡有危险的时刻,队长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几乎形成惯例,连劝说都显得多余,甚至虚伪了。

世宁号由正副组长外加挑选出来的四个年轻力壮的队员共六人组成营救队,再加上四位协助人员,一共十个人,在袁友立的带领下离开日常操作面,顺着世宁号西侧一根粗大的平台支柱小心翼翼地向下爬。支柱上每隔半米左右的距离有一钢制台阶,当初建设之时尚有人偶尔使用,但自从建成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爬过,而且,之前海水水位正常,只有露出海面的地方才能看见,那时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细节。长时间的海水浸泡,支柱上滋生海藻和寄居生物,但经过这几个月的裸露,已经晒干起皮,有的地方掉落之后露出本来颜色。

他们先后下到已经没有海水的巨大海上世宁号的基础部分,上面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淤泥,但很湿滑,于是小心翼翼地朝边界走去。基础比四周的海床高出约一到两米,远远近近地看不出有什么太大不同,不过,还是被海水突然消失之后从未见过的海床给吸引住了。他们转向翼南号看去,在它高大的身躯下船员们显得很渺小,只能露出胸口以上的部分,大部分人已经停止了努力,甚至连这边的行动也没有注意到。

通过对讲机,三块泡沫夹心彩钢板、三卷绳子和钢管经由塔吊给放了下来。袁友立的心一直悬着,不知道所设想的方案能否成功。他指挥营救队员把一块彩钢板抬到世宁号边缘,慢慢将其平整地放下,斜边朝下。两个队员通过钢管由平台上的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一前一后地下到彩钢板上,试着松开双手,只见彩钢板微微有些下沉,赶紧用钢管当竹篙撑船一般一用劲,彩钢板缓缓向前移动,并没有继续下沉,仿佛行船一般没有给泥水淹没。平台上的人赶紧把一头系在塔吊上的绳子扔了上去,他们接过之后放在彩钢板中间。就在这短暂的停歇之间,彩钢板很快沉了下去,泥水几乎漫过,他们赶紧用钢管支撑,慢慢地向前滑动,彩钢板终于一点点露出泥水,阻力随之减少,绳子一点点放开。

袁友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所缓解,至少证明泥水上拿彩钢板当船是可行的,于是提醒那两个人一定要保持撑船的进程和力量,否则的话彩钢板就有可能一点点下沉,再想撑就难了,而且一直用钢管支撑的话也可以减轻彩钢板上的分量。

有了前面一组人的示范和经验教训,第二组很快找到了诀窍,不一会儿就赶上了第一组,之后上路的是第三组。

正当他们满怀信心地以为很快就会滑到翼南号船员身边时,第一组的人突然感觉不到钢管的力量,两个人一下子失去平衡,钢管随之脱手,人翻入泥水之中,溅起的泥水四处飞溅。他们极度恐慌,拼命抓握,但只在彩钢板上留下几道带泥水的抓痕,随之而来的是被边缘割破后的刺痛。好在深潭里的泥水并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厚,而且慌乱之中也没有被绳子给缠上,他们勉强能够将头伸出泥水水面,度过极度恐慌之后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拼命挣扎,而是轻轻地抓着彩钢板边缘,身体不再继续下沉。

每个人都意识到第一组碰到的是一处深潭,因为离得很近,第二组人所受到的惊吓并不比第一组人的轻。当看到第一组人暂时安全时,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彩钢板已经被泥水淹没,脚已经被泥水浸没,猛然想到手中的钢管一直没有用力,再想拼命支撑钢管以期将彩钢板浮出泥水水面时发现已经是徒劳的了。他们如同僵尸一般站着不敢动弹,眼看着泥水一点点漫过小腿,继续朝膝盖进发,彩钢板渐渐倾斜。

袁友立给吓出一身冷汗,但很快恢复镇静,指挥着钱奋进一起迅速查看四周,终于发现不远处是一珊瑚堆,奋力朝那里撑了过去。不一会儿,彩钢板顶到硬物停下,他和钱奋进带着绳子小心地下了彩钢板,泥水只浸没到膝盖,继续朝他们的方向移动,直到泥水漫到胯骨。正在这时,第二组的人已经失去平衡跌倒在黏稠的泥水之中,拼命挣扎,而第一组的人泥水依旧在下巴处。

在这紧急关头,袁友立一边让钱奋进将绳子扔给第一组的两个人,设法让他们抓住绳子,一点点朝泥水浅的这边拖拽,一边继续朝前走,一直到钢管能够得着第二组的两个人为止,大声提醒他们保持冷静。他们并没有听见他的叫喊,仍然拼命挣扎,艰难地将头浮出泥水水面,直到手碰到他伸过来的钢管使劲抓住,这才慢慢恢复平静,借助他的力量一点点将头伸高,试图朝他这边挪动,但无法移动,后来终于想到钢管所支撑的深度不及人的身高,于是调整身体,慢慢站直,露出了胸口,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刚跑完马拉松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才发觉嘴里已经灌满了泥水,拼命无助地吐个不停,最后只得放弃,站在原地休息,过了一会儿脸上竟然有些羞愧,似乎为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而内疚。

袁友立紧张的神色终于有所缓解,告诉他们暂时别动,而且一定要紧握对方达到相互支撑的目的,形成稳定的支架之势,一定要避免失去平衡,泥水可不像海水,非常难缠,之后他朝钱奋进那边赶去。

第一组的两个人在钱奋进的帮助下度过恐慌期之后情绪渐渐恢复正常,并且借助他手上的绳子经过缓缓的移动之后,已经摸到深潭的边缘,双脚能够站在硬实的海床上,一会儿后露出了双肩,很快就和他汇合在一起,傻傻地笑着,全然不顾浑身沾满泥水,和他拥抱起来,尔后痛哭流涕。

不久之后,第二组的人也摆脱了稠泥的困扰,和其他人热烈相拥。

看着队员们都摆脱了险境,袁友立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环视四周后确认原来的三套设施现在只剩下了一套:一根绳子和一张彩钢板。他认真地思索着,认定无论如何也要带上两根绳子才能有效组成营救绳索,使翼南号上放下的两艘救生艇同时用上,否则的话,无法同时营救翼南号所有的船员,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也就失去意义了。想到这里,他决定找回第二组的那根绳子,顺着痕迹,终于在三十米开外,刚才滑过的地方看到那根绳子,相距不远处还有一根。于是,他安排第一组和第二组的人继续休息,以尽快恢复体力,和钱奋进一起上了彩钢板,手持钢管,竭尽全力向绳子滑去。

留下的队员们本想自告奋勇代替队长前去,但发现连争辩的力气也没有恢复,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期望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否则的话就没有人能够幸免了。

他们汗津津的,滑到合适的地点。袁友立继续用钢管强力支撑着,让钱奋进一边借助钢管的力量探身在泥水里捞绳子,尽量减轻彩钢板上的载重,但即使这样,彩钢板还是一点点下沉。就在彩钢板几乎被淹没时钱奋进终于摸到绳子,但出乎意料的是绳子很难拉起来,而彩钢板却沉得更低了。

袁友立见状赶紧告诉他控制拉绳子的力量,一定要缓慢均匀用力,同时不忘借助钢管,免得彩钢板下沉过快。当绳子抽出一段之后,他们奋力往回滑,彩钢板终于恢复正常,浮出泥水。他们采用刚才的方法,接着将那根绳子继续拉向自己。

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一小段一小段收起那根绳子,终于滑回刚才集合的地方,和其他四个人汇合,再也没有去取另一根绳子的力量,浑身沉甸甸的。

袁友立抹去手表上的泥水,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此时离开世宁号才一百多米,再朝翼南号方向看,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动静了,好容易才能看见露出的人头。让他犯愁的是,如果把两根绳子拢在一起的话,唯一的彩钢板无法承受,除非只有一个人将其滑过去,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他本想说点轻松的话题,但发现很困难,于是集中注意力想办法,终于发现唯一可行的就是每隔一段距离找到一个跟脚下一样的珊瑚礁,这样一来每次就只需要带上一部分绳子,站稳之后收紧,再将另一段绳子继续带上。想到这里,袁友立兴奋地向队员们介绍自己的设想,大家都觉得是个办法,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能的办法,于是将两根绳子接在一起,留出一部分卷成一堆放在彩钢板上。

袁友立和钱奋进稍事整理,还特别掏出对讲机,告诉说这对讲机是最珍贵的设备,一定不能丢失和损坏,好在是防水的,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找根绳子把它紧紧地系在身上防止滑落。最后,他们在众人关切的注视中上了彩钢板,用钢管作支撑重新向翼南号滑去,一点点靠近,同时密切观察什么地方可以停留,什么地方必须绕开,因为一旦他们再次失败,就没有机会了。

时近中午,离开翼南号不足五十米的地方船员们在泥水中苦苦挣扎,除了保持相互支撑的姿势外无计可施,几乎很难相信这看似稀软无力的泥水竟然能够让人寸步难行,而且消磨人的意志。齐胸的淤泥让人感到呼吸渐渐有些困难,有些人开始心生放弃。大副胡海仁不停地鼓励大家一定要坚持住,特别让大家看世宁号上挥舞的红旗和隐隐约约可见的营救人员。让他稍微放心的是尽管一些人情绪低落,但都还没有彻底放弃,而且泥水里温度并不太低。他鼓励筋疲力尽的船员们轮流讲故事,不过,响应的人没有几个,船员们除了先前的恐惧、饥饿和体力严重透支外,又增加了口渴难挨,而空气中浓重的死鱼腐烂气味更让人昏昏沉沉,相互架着的手几乎失去知觉。最后,就连胡海仁也渐渐地有些神情恍惚了,但还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巡视船员们的同时,眼巴巴地朝世宁号方向看。

周围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怵。

正在这时,船员们忽然涌起一阵骚动,胡海仁立刻意识到肯定出了问题,赶紧收回目光。果然,有一位船员突然晕厥过去,栽倒在泥水里,毫无防备的另一个人跟着跌了进去,不一会儿工夫就化为短暂的几股气泡和揉动,之后没了动静,仿佛他们根本不曾在身边一样。一种严峻的恐怖气氛笼罩在四周,没有人敢说话,仿佛一张口就会把同伴给吃了,连知觉都已经消失,过了很久,才能感觉到自己和对方都在颤抖。

尽管已经筋疲力尽,但恐惧感还是很清晰地传遍每一个人,没有人言语。胡海仁本想鼓励大家,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世宁号方向,欣喜地看见有两个人撑着一片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朝这边艰难地滑来。他刚想把这喜讯告诉同事们,却突然觉得那两个人的到来几乎没有意义,而且徒然增加更多的人冒险。不过,其他人也很快看到有人过来,都打起了些许精神,扭着脸朝一个方向看,显得很高兴,至于对方的举动有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一事没怎么去想。胡海仁看见大家精神似乎好多了,于是鼓励他们一定要坚持住,不能轻易放弃,相信一定能够摆脱困境。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袁友立和钱奋进终于将彩钢板滑到离翼南号游轮船员约二十米的近处,早已经筋疲力尽,但坚持撑着手中的钢管,防止彩钢板陷入泥水之中,来不及和陷在泥水中的船员们交流。

袁友立一边坚持滑动彩钢板,一边审视周围,发现这是一处大泥潭,几十米开外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略过丝丝不安。他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很快意识到原先设计的用绳子直接将他们拉走的方案无法实施。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泥水的深度还不足以让船员们淹没,再次环视时看到五十米外的那两艘救生艇,认定那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于是和钱奋进一起拼尽最后力量朝那边滑去。

在离救生艇只有约十米的地方,由于泥水突然变得稀薄如水,他们脚下的彩钢板迅速沉了下去,泥水很快漫过头顶。他们惊出一身冷汗,但很快明白周围的泥水除了有些黏稠和混浊外和海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迅速探出了头,朝救生艇游去,不过,还是感到很吃力,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衣服,还是泥水的阻力。

此时的海水比翼南号船员们上午弃船时又低了许多,救生艇浅浅地吃着泥浆。钱奋进先抓到救生艇的船帮,使劲一拉准备上去,但救生艇翘了起来,几乎翻过来将他们扣在泥水里。袁友立忙让他停住,绕到救生艇的另一侧,喊着口号同时用力撑着船帮想爬进去,但没有成功,很快意识到是体力不支所致,于是,两个人一起休息五分钟,最后一跃,终于上了救生艇。

环视四周,找到划子之后,他们脱去浸泡泥水的衣服并把它们给扔掉,身上只穿内裤,以减轻重量。袁友立小心翼翼地检查捆在腰间的对讲机,感觉有些后怕,如果事先没有系住的话,通过刚才的折腾,此时它也许已经沉入泥水之中了。

他们注视着彩钢板沉没的地方,仔细搜寻,发现绳子的痕迹,赶紧将救生艇划了过去,经过一番努力,最后将两根绳子抓到手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事休息之后,他们将救生艇划向另一艘,靠拢之后两人分开,各自将绳子牢牢地系在救生艇上。

袁友立手握对讲机,意识到此时自己因为害怕它失灵而非常紧张,所有的人命悬一线,全靠它了。他将它在身上擦了擦泥水,按下通话键,耳边传来声响,确认它完好无损,终于放下心来,赶紧呼叫世宁号。

通过对讲机的指挥,世宁号上的塔吊操作员开动设备,徐徐卷起钢索,慢慢扯动那连在钢索上的绳子,最后将力量传导到救生艇上,越来越大,只见救生艇缓慢地形成一前一后之势,一点点地朝翼南号船员方向移动。袁友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缓解,这才有暇环顾,特别看了看翼南号那庞大的身躯,猛然发现腰间拱起的异常情况,惊讶得几乎要闭上眼睛,很清楚,如果翼南号发生原油泄漏,后果将无法设想,不过,他很快恢复冷静,知道慌乱除了把事情变得更糟糕外没有任何效果,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抓紧时间而又不能引起恐慌。想到这儿,他脸上挂满微笑,就连对讲机的那头也感觉到了现场似乎一下子轻松许多。

陷在泥水之中的翼南号船员们看见救生艇徐徐朝自己靠近,一个个兴奋异常,有的甚至不顾危险松开原本对握的手在空中挥舞起来,直到几乎失去平衡才重新紧紧地对握着,但脸上已经看不到紧张,因为满脸笑容并不时说话的袁友立就像一道强光照亮了原本冷清死寂阴暗的环境。

袁友立手持对讲机,指挥世宁号上塔吊操作员终于将救生艇落在了翼南号船员们近处。有些心急的船员恨不能像鲨鱼那样纵身一跃飞进救生艇,但事与愿违,失去平衡之后陷入黏稠的泥水之中,几乎遭受灭顶之灾,惊出一身冷汗,好在有旁边的人支撑着。他大声喊叫,维持一度失控的秩序,有了先前的经验,深知这看似平常的泥水其实有着巨大的而且难以察觉的杀伤力。

船员们终于平静下来。袁友立指挥着将他们分成两人一组,在救生艇的两侧扒着船舷爬进救生艇,之后像袁友立一样脱去除内裤外的所有衣服。第一批人上船最为吃力,因为袁友立无法同时拉两边的人,而拉一边又令救生艇几乎倾覆,最后还是在泥水里的人的托举下才上了救生艇,不过,随着救生艇上的人数增加,人们上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当船员们面露喜悦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救生艇吃水的袁友立暗自有些担心,不知道绳子能否拖得动因载了人而陷入泥水的救生艇。他指挥塔吊员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拉动绳子,只见绳子一点点吃紧,慢慢从泥水升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另一头高高地连接在世宁号上。他与塔吊员之间那异常小心谨慎的口吻很快让船员们意识到情况并不像之前那么万事大吉,一个个收敛了笑容,紧张地看着越来越紧的绳子,仿佛救生艇是地狱,他们通向重生的唯一寄托就是那根绳子,尽管此时阳光灿烂。

救生艇前端的绳子已经几乎呈水平,但救生艇依然纹丝不动,袁友立让塔吊员停止牵引,仔细查看救生艇的吃水。

周围一片宁静,连彼此间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正在这时候,身后忽然“咯嘣”传来一声沉闷的类似钢梁扰动后发出的声响,声音尽管不大,但每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纷纷朝翼南号看去,只见它巨大的身躯拱起的部位中间位置开裂了,一股黑乎乎的原油喷射出来,远远地向外侧抛去,离救生艇不出二十米,空气中立刻充满了油味,甚至能够感觉到原油飞沫腻腻地粘在身上。

袁友立急中生智,指挥船员们尽量朝后坐,这样一来,救生艇前端几乎没有吃着泥水,马上指挥塔吊员重新缓慢拖曳。

绳子越拉越紧,所有人都盯着,又不时看看袁友立,恐惧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有胆子大些的朝原油喷射的方位看去,似乎越来越大了,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

袁友立紧紧地握着对讲机,仿佛要给绳子加力,更像随时命令停止拖拽。他在心里迅速思考着,万不得已的话只能牺牲一部分人,分批乘救生艇,但很清楚,以翼南号现在的情势,能够成功走出这一趟就已经很成功了,根本不可能来第二次。

正当所有人几乎绝望的时候,救生艇终于启动,而且,原本紧绷的绳子在救生艇启动后反而不那么紧了。袁友立明白只要救生艇继续保持移动,阻力只会减少,不过,让他担心的是同在一根塔吊钢丝绳上的另一艘救生艇能否给拉动起来。于是,他一边急忙指挥塔吊员尽量保持低速,一边大声告诉钱奋进按照自己的方法,指挥船员们尽量往后靠。此时,牵引那艘救生艇的绳子也慢慢受力,一点点绷紧,渐渐越过第一艘救生艇,穿越船员们之间的空隙,滴着泥水,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睛,没有人说话。

四周只有“嘶嘶”作响的原油喷涌而出和溅落泥水水面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仿佛催命符一般让人心里发怵。

第二艘救生艇终于开始移动,袁友立和所有人一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指挥塔吊员适当提高速度,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感觉到海风的凉爽,手心上更是汗津津的,对讲机都几乎握不住。就这样,两艘救生艇一前一后地在塔吊钢丝绳的牵引下慢慢向世宁号靠拢,身后留下两道重叠的行进痕迹和那喷涌的翼南号油轮。

正当救生艇平缓地朝前移动的时候,袁友立忽然意识到还要去接世宁号的四个人,是否能够载得上心里没底,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并不在救生艇行进的路径上。于是,他赶忙指挥两艘救生艇上的船员们用划子支撑泥水,一点点偏移原来的直行路线,向世宁号那四个人的方向靠拢,否则的话,一旦距离很近就再也无法靠拢了。他同时安排人密切注意观察并随时报告翼南号油轮泄漏的进展情况,虽然心里很明白,即使知道泄漏情况变糟糕,也都无能为力。

他们终于来到留在原地的四个世宁号的工作人员不远处,所有人都如隔世般激动异常,一些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袁友立指挥塔吊员继续拖曳,但要保持最低速度,同时大声告诉世宁号工作人员抓紧时间蹚过泥水向救生艇靠拢。他们顾不得多想,奋力移动脚步,泥水很快到了胸口,好在此时已经和缓缓滑动的救生艇靠拢了。每艘救生艇上的人同时吃力地拉着两位世宁号工作人员的双手,希望将他们从泥水里缓缓拔起,拉上救生艇。

吃着额外力量的救生艇忽然停了下来,袁友立赶紧让船员们稍微松了松手,并帮助泥水里的人尽快脱去衣服,同时指挥塔吊员适当增加牵引速度。救生艇重新启动,最后终于将他们救上救生艇。

正当人们脸上都充满笑容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猛烈的异响,纷纷朝翼南号看去,只见先前的那个裂口突然变大,原油如瀑布般喷涌而出,很快将近处的区域染成黑色,而且迅速扩大,慢慢形成原油湖泊,并且朝这边涌来。空气中的油味更重了。

袁友立指挥塔吊员提高速度,救生艇顺畅地朝世宁号靠拢,他紧紧地盯着翼南号方向,特别是原油涌过来的速度,看见始终保持十米开外的距离,心里稍感安慰。眼看着救生艇离世宁号只有约四十米的时候,一根绳子忽然从救生艇旁升起,迅速绷紧,一直延伸到之前停泊的位置。

袁友立马上意识到那是被他们遗弃的第三根绳子,此时一定缠绕上了未知的障碍物才会如此紧绷,而且三根绳子绑在一起,所以塔吊拖拽的时候一同拉向世宁号方向。他赶紧指挥塔吊员将拖曳速度降到最小,同时命令对方尽快设法剪断那根绷得最紧的绳子。不过,很快有了回复说,现在所有的绳子都悬在空中,无法抓握,除非先将塔吊上的钢丝绳松下,再派人去剪断,但是,这样一来,恢复拖曳的话最起码需要十五分钟,而且三根绳子一旦都松下来,再去辨认是哪根也有不小的难度。

看着迫近的原油,袁友立当机立断,指挥塔吊员继续快速拖曳,祈祷第三根绳子给缠绕得不是很紧,吃着力后会松开。

当塔吊继续拖曳的时候,第三根绳子一点点抽紧,直到绷成几乎一根直线。此时世宁号上留守的人员也看到了情况的危急,但却无计可施。塔吊员不时征询袁友立,得到命令是继续拖曳。

救生艇的速度慢了下来。

塔吊继续拖曳。

原油已经赶上了救生艇。

袁友立迅速回忆,想起上午出发的时候离开世宁号这段几十米的区域钢管所探到的泥水深度只有一米左右,心里便有了最坏打算,再等半分钟不行的话就是二次弃船:离开救生艇,蹚过泥水区域。

正在人们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都紧张地看着袁友立的时候,忽然救生艇一颤动,其中有两个人翻下救生艇。这时候,有人猛然看见原本紧绷的第三根绳子带着一团东西朝救生艇方向飞奔而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唯有“啊啊啊”地叫唤,并指着不明物。原来,第三根绳子缠绕上的是他们丢弃的卡在珊瑚之间的彩钢板,最终被拉了起来,因而,另外两根绳子在第三根绳子松动之后吃上力,猛地将它们扯起来。

袁友立一看情势不妙,大喝一声:“全部趴下!全部趴下!”

他们并没有做过这种演练,但在袁友立的吼叫之下绝大多数都就势趴下,不过,后面那艘救生艇上有个人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呆了,即使在同伴们的拉扯下也没有趴下,随即被飞奔而来的彩钢板扫个正着,头被整个地削去,跟随彩钢板一起飞出几米开外,留下血污的身躯随之倒下。人们被这无头尸体给吓坏了,大气不敢喘,更不敢挪动,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袁友立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着了,好在塔吊在第三根绳子松弛后平稳拖拽,救生艇缓缓向世宁号靠拢,而那两个翻落救生艇的人尽管浑身沾满了原油,在救生艇上的人的合力拉扯下,跟着救生艇在泥水上滑行,只是他们一时无法上救生艇。双方的手慢慢沾满了原油之后很是油滑,几乎随时都可能脱手,最后有人想到将双方的手弯曲形成稳固的环状之后,这才放心。

救生艇终于到了世宁号跟前,他们相互搀扶着下了艇,蹚过膝盖深的一小段泥水区域,吃力地爬到巨大的基座上,浑身像被抽了筋一般再无力量站起来,一些人甚至开始哭了,传染般让所有人情绪低落,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兴奋。

救生艇上的那具尸体静静地躺着。原油在几米外的地方停住了。

天空中隐隐约约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大家齐刷刷地朝南面观看。

正当人们满心期待地看着即将出现在视野里的飞机时,身后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人们齐刷刷地朝翼南号油轮方向看去,只见一只火球冲天而起,即使在阳光下也很耀眼,随之而起的是在空中翻滚的浓烟,大火随即沿着原油的路线燃烧起来,船里船外一片火海,而且越来越大。

没有人敢出声,仿佛都在体验大火所带来的热辐射,很快人们就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火势不断沿着原油痕迹而蔓延,而不稳定的风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火焰朝世宁号这边扑来。

垫后的袁友立赶紧组织众人快速顺着世宁号巨大立柱上的梯子奋力向上爬,又通过对讲机指挥留守控制室的人将直升机引导停在停机坪上,同时观察大面积燃烧起来的翼南号油轮以及泄漏在外的原油,火势越来越大,不仅感觉到强烈的热辐射,而且能够察觉火势所卷起的旋风,脑子里迅速思索,断定直升机无法将人全部运走,一丝不安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