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发现的我国最早的绘画
——大地湾原始社会居址地画
大地湾仰韶文化时期居址地画的发现,使中国绘画最早的实物资料的年限提前了2500多年,这是中国绘画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
中国美术有着悠久的历史,如果从山顶洞人佩戴涂朱的装饰品算起,至少经过了17000多年漫长的发展历程。由于远古时期的绘画很难保存,绘在竹木、麻布上的图画早已亡佚于时间的长河中。先前,我国只发现过少量的早期绘画,而且绘画的年代并不十分久远。1949年的年初,在湖南长沙楚墓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帛画,当时被认为是我国最早的绘画作品,距今也只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而且这幅战国帛画已呈现出成熟的艺术风貌,早已迈越了绘画的肇始阶段。在我国的北方草原地区的南缘和南方云贵高原一带,虽有早期牧人和农人的崖画和崖刻被发现,但这些作品的年代难以确定,对其中的早期作品,是否产生于原始社会的问题尚存争议,需做更深入的研究工作才能得出结论。
新中国成立后,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的美术有许多重要的发现,在半坡、庙底沟、石岭下等类型的彩陶上,除了绘有编织形的几何花纹外,还有一些摹绘生物形态的纹样,有鱼、鸟、蛙、兽和人面等具体的图像。但这些饰于陶器上的图像,受着陶器器形的限制,内容较简单,画面的尺寸不大,多以动物为主题,严格地说,这类图像是附属于陶器的,还不是独立的绘画。
在西北地区的原始社会居址中,曾发现过在壁画上绘有的图案。如距今4000年左右的宁夏固原店河齐家文化居址的白灰面墙壁上,发现了用黑、红两色绘成的几何形图案,说明这地区已有在壁画上绘图的风习。此后,在渭水上游又发现了历史年代更早的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居址地画,这并非偶然的现象。
大地湾新石器时代遗址,位于甘肃省秦安县邵店村。自1978年开始,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即现在的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连续多年在大地湾遗址进行了大规模的田野考古发掘工作。我曾主持过一段大地湾发掘现场的工作,并有幸亲睹大地湾地画的发现和清理,也是我的美术考古经历中的一件幸事。
大地湾遗址坐落在清水河和阎家沟的两水交汇处。据《秦安县志》载:“清水河古称略阳川,即《水经注》中的埿渠水,为甘陕之间的交通要道。”大地湾遗址依山傍水,宜农宜牧,兼得渔猎之利,是远古时期人们理想的居地,因此长久于此生活劳动,从而使大地湾遗址的文化堆积很厚,文化内涵很丰富。遗址的最下层是距今七八千年前的大地湾一期的文化遗存,是我国最早含有彩陶的古文化。大地湾遗址的仰韶文化彩陶,是继承大地湾一期文化而进一步发展的,以鱼纹为代表花纹,无论写实或变形的鱼纹,都画得特征鲜明而形象生动。在大地湾仰韶晚期的彩陶中,还绘有双兽相扑、变体鲵鱼等仿生性的图纹,造型概括简练,反映出这一地区仰韶文化的居民在绘画艺术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
大地湾还保存了自大地湾一期至仰韶文化早、中、晚期的各期房址遗迹,由距今七八千年的大地湾一期的攒尖式锥形顶的圆形深地穴小房子,发展到距今50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晚期的殿堂式的大房子,构成了这一地区在新石器时代以土木结构为特征的建筑的完整发展系列。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的房址主要分布在半山坡上,房屋的建造技术有了明显的进步,居住面多为抹光的白灰面,其中还发掘了几座规模宏大、结构复杂的大房子。如第五掘区的第405号房子,就是一座房址面积达270平方米的带有檐廊的大房子。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房址的建筑水平,在仰韶文化同期房址中是很突出的。
1982年10月下旬,秦安已进入初冬季节,大地湾遗址发掘的年度工作将要结束,在半山坡上第五掘区的发掘已近收尾。10月27日中午,负责第五掘区发掘工作的赵建龙从山上返回村中,兴奋地告诉我们,在五掘区由于扩展道路而暴露了一座居址(按序编为第411号房子),在清理这座房基时,喜出望外地在居住地面上发现了绘画,刚已清理出了一部分。午后,我们即携带摄影和临摹工具,奔赴半山坡上的第五掘区现场。发现地画的第411号房子,其房址在第405号大房子以东70米处。这座房子为平地起建的地面建筑,依山面河。门道朝北,由居室的前壁中央伸出,从残存的遗迹来看,在门道前有一长方形小过室,经过道与居室相连,整个居址的平面呈“吕”字形。居室平面呈长方形,长5.9米,宽4.7米。居室地面的表层,为厚0.3厘米至0.4厘米的经抹光的白灰面。四周还有残存的施有白灰面的墙根。在居室前部的正对门道处,有一个从居住地面砌起的突出的圆形灶台,灶台后方的左右,各有一圆形的柱孔。就在居室后部的中央,即灶台、柱孔与后壁中段之间的地面上,发现了用黑色绘制的地画(图1)。
图1 大地湾仰韶晚期居址地画位置图
最先清理出来的地画上部左侧人物已很模糊,只残存微弱的黑痕。随后,我们细心地用发掘小铲、细竹签和软毛刷将地画的其余部分逐步清理出来。地画画面高69厘米,宽90厘米,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并排的三个人物,除左侧的人物已漫漶不清外,中间和右侧人物画像保存较好。地画人物用没骨法画成,呈影像效果。中间一人的全身画像高36厘米,形体较清晰,头部较模糊,呈圆形,头顶前有披散而飘起的头发,颈较粗,肩宽平,腰亦较粗,两大腿间有较宽的分裆,两脚交叉,两足上翘,右手持一条状物。同排右侧人物与中间人像的形态大致相同,唯右小腿因地面的残坏而缺损,形体高34厘米,比中间人像较小,头呈圆形,颈较细,头顶前有两缕披下的头发,上身呈倒三角形,显得腰身较细,两腿较丰圆,大腿间没有明显的分裆。在中间和左侧人像的下方,以均匀的黑色粗线绘两个并排置于长方框中的动物。长方框最高一边为15厘米,最宽一边为54厘米。动物图像的色泽较淡,线条较模糊,由此导致当时在场的考古者对动物形象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两动物的形象基本一致,头部都在右前方,呈圆形,身体作横置的椭圆形,身上有四条弧形纹,身下有四条弯肢,头上有两个耸向后方的角状物,臀上部有翘起的尾状物,应是两个爬行类的动物(图2)。在这组地画的右下方,还有隐约的墨迹,作翘起的腿足状,可惜大部分已残缺。
图2 大地湾仰韶晚期居址地画
我们依据出土的遗物,对大地湾居址地画的年代进行了研究。从绘有地画的居住地面上的陶片来看,陶器的器形有平唇夹砂罐、铁轨式口沿直腹夹砂罐和喇叭形口橙黄陶瓶等,均是仰韶文化晚期典型的陶器。同在第五掘区的仰韶文化晚期的第405号大房子和第400号大房子的碳-14测定年代都为距今5000多年,这表明大地湾绘有地画的第411号房子属于仰韶文化晚期,其年代应距今5000年左右。
关于地画的含义,考古者虽有不同的理解,但都认为和原始宗教信仰有关。观摩过大地湾地画的一些考古专家认为,可能是巫术活动中用作厌胜的图画,用以诅咒令生者不安的幽灵。但我认为应将地画的内容和在房中的位置结合起来分析研究,也就是置于生活环境中加以考察,可引用民族学资料作为对照参考。在我国现代少数民族的居室中,仍保留着以灶塘边作为祭祀祖先之地的习俗。如苗族在火塘边置木凳一条,意为祖先吃饭的座位,每逢节日或有酒肉时进行祭祀。又如以祖先崇拜为主要崇拜形式的鄂温克族,每个氏族都有形状不同的保护神。陈巴尔旗鄂温克人的尼亚基尔氏族神,是以剪出的九男和九女的小人形缝在蓝布上,作为被崇拜的男女性别都有的集体祖先神,而这种被全体氏族成员崇拜的集体祖先神像,是放在靠“仙人柱”门口的火塘正对面树杈的盒内,火塘是用来燔祭集体祖先神像的。
居住在甘肃南部和四川北部的白龙江流域一带的白马藏人,有的学者认为是古代氐羌的后裔。白马人居室中的火塘,被视作火神,在每家火塘的正上方置一神柜,在神柜和火塘间被认为是神圣的地方,是不允许横着穿过的。在吃饭前,须先举行简单的祭祖仪式,男的盘坐在火塘左边,女的跪坐在火塘右边,双方的位置不可逾越。神柜是象征祖先所在的位置,吃饭时祭祀祖先,是礼让祖先共同用餐的意思。
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居址中的地画也位于火塘的正上方,在地画周围的白灰地面皆为践踏过的灰污的硬面,而地面由于当时人们特意地珍重和保护,得以长久地保存下来,这表明地画不是无目的而随意绘成的,是赋有被尊崇的神圣意义,人们在火塘边进行供奉祭祀。在地画的上部绘一组形状相同的人像,中间的人物形体粗壮一些,右侧人物的形体较清秀,也许有男女性别之分。在大地湾仰韶晚期遗址的第831号窟穴中,发现了一件在口部塑有成年男女和小孩的三个人像的陶器。在大地湾仰韶中期遗址中,还发现过一件人头形器口彩陶瓶,该人像面目娟秀,嘴上无须,应为女性形象。可以看出大地湾氏族人们在仰韶中期还崇拜着女性神,到仰韶晚期转变成崇拜作为共同体的祖先神。大地湾仰韶晚期地画以这种呈相同姿态的男女群像作为神来供奉,尚不是崇拜作为至尊的个人而出现的祖先神,乃是崇拜以共同体面貌出现的氏族祖先神。绘于神人下方的动物,不应认为是用作祭祀神人的牺牲品。地画前的火塘是用来燔祭的,因此地画中的动物也是作为燔祭的对象而被供奉的,应是这个氏族的图腾神。关于原始社会宗教信仰的变化过程,一般来说是由自然崇拜转为图腾崇拜,以后又发展为祖先崇拜。但是在过渡阶段,发达的图腾崇拜和初级的祖先崇拜是共存的。作为氏族的集体表象,除了以人格化的动物神的形象出现外,这两类图像可以同时出现,一起被祭祀供奉。图腾崇拜中的动物神是氏族的祖先神,祖先崇拜则以神化了的人作为氏族的祖先,由图腾崇拜向祖先崇拜转换的过渡期间,氏族的祖先神具有双重性,相互可以托寓、转移。因此,大地湾地画中的神人和动物图腾,都是氏族的祖先神,以不同的方面构成了作为祖先神的共同体,一起被氏族人们所祭祀供奉。由大地湾仰韶晚期遗址的考古资料表明,这一时期的社会性质有了划时代的转变,从大地湾仰韶晚期房址中出土的成组陶礼器、陶祖、朱绘陶片、石权杖头等遗物来看,已经越过了母系社会的发展阶段。大地湾仰韶晚期居址地画中,神人和动物图腾神共享祭祀,也是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阶段的原始宗教生活中常见的现象,与此相应,集体神人像也是祖先崇拜的初级阶段的产物。
大地湾地画中的人物呈交腿状,如果是描绘站立的姿态,双足必平立于地,但地画特意刻画出人物翘起的双足,显然不是表现直立,应是表现人物盘腿而坐的姿态。绘祖先神坐于火塘前,其意就和苗族人在火塘前置坐凳一样,逢节日时,在此祭祀祖先,并和祖先共同进餐。这进一步表明,大地湾仰韶晚期居址地画是祖先崇拜的表现。
大地湾地画所用的黑色颜抖,经化验分析为炭黑,绘于渗水性较强的白石灰面上,则不易脱落,所以经过漫长的岁月还能保存下来。从绘画技巧来说,大地湾仰韶晚期遗址发现的地画的图像,要比彩陶上的图纹显得简单粗犷。但是,大地湾地画的画幅比陶器上的图纹大得多。地画中以人物为主题形象,这不仅在以往的彩陶图纹中是未见的,也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完整的人物画像,表明中国绘画自起首是以人物为主要题材的。在艺术题材中人物形象独立地出现,表明人们已逐渐摆脱对自然的依附,在艺术中着重于对人们自身力量的表现。大地湾地画中的人物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威严的神祇,而是和氏族成员和睦相处并起着庇佑作用的祖先,有着温厚淳朴的风貌。大地湾地画上的人物形象合于比例,造型概括简洁,外形鲜明。描绘人物时,运用影像式的没骨画法,描绘动物时则用线条勾勒的画法,反映出当时的作画者已能针对不同的表现对象运用着不同的描绘手法,并且初步掌握了造型能力。
大地湾仰韶晚期居址地画不是依附于器物上的装饰画,纯粹是精神生产的产物,是我国原始社会目前仅见的具有独立性的绘画,并且有着通过考古学而相对确定的年代,它距今约有5000年的历史,是迄今所知我国最早且保存完整的绘画作品。大地湾地画出于原始宗教信仰的需要,画在建筑中的特定部位,因此也可以视作我国建筑壁画的滥觞,同时也是黄河流域过着农业定居生活的人们的最早绘于建筑中的艺术作品。大地湾地画为研究仰韶文化的社会性质和原始宗教信仰提供了珍贵的形象资料,也是研究仰韶文化美术的重要实物资料。大地湾地画的发现,大大提前了中国绘画的历史,是中国绘画的开端,对于研究中国绘画的起源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从这一点来说,它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有肇始意义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