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6:5 浮于虚空的是暗影(五)
爱尔维先不擅长制定计划。
早在第三军团尚未堕落、大远征前路光辉无限时,爱尔维先就有幸从原体口中获得了这样的评价。
“……噢,还有你。你是一个擅长令人惊喜的剑士,爱尔维先。只有完美的指挥官,才能配得上拥有如此技艺的你。”在乌兰诺的那场大捷之后,在某个微不足道的间隙,福格瑞姆也曾经对这位帝皇之子颔首表示认可。
“我受宠若惊,我的原体。”这是爱尔维先的回应。
就是这样的一段对话,简单的字词之下,充满了官腔和暗示。爱尔维先听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基因原体认为他无法胜任指挥官的职位——他更适合充当一名听从命令的兵卒。这是他第一次获得原体的亲自赏光,也是他的最后一次。
爱尔维先将面甲的吻部从阿瑞俄的嘴角小心撤下。他能察觉到对方细若悬丝的命线,在那个任何视力和鸟卜仪看不见的地方,它如蛛丝一般紧绷。截至目前,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行进。
玻伊托斯的通讯格栅下,只有沉默。爱尔维先确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单词都被玻伊托斯、或许还有希伯墨同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场不加掩饰的叛变、一幕时机大错特错的闹剧。作为战帮的首领,弃铁者之主玻伊托斯,必须对此加以阻止。除非……
玻伊托斯突然笑出了声。“——如果这是你的激将法,那我不得不承认,你相当聪明。”他说,听上去就像是突然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爱尔维先保持着搂住阿瑞俄的姿态,他们两个一动不动。这是情理之中的,虽然他完全不喜欢这样的发展。在惹人失望这方面,玻伊托斯从没让他失望过。
“我现在受够了这场闹剧。大呼小叫让我心烦。维狄欧索不会背叛。阿瑞俄要么被我们治疗、要么被我们回收。而你,爱尔维先;你除了虚空,什么都不会得到。”
弃铁者之主的宣告,于在场的每一个星际战士的声讯阵列中响起。陆陆续续的,一架又一架枪管再次锚定,它们直指挟持人质的帝皇之子。
“……唉。连你也不打算在乎小阿瑞俄了吗?‘小玻’?”爱尔维先这一次的质问,不再是此前的激情洋溢。这是狂欢过后的冰冷疲惫、是被纵欲之神剥夺阈值之后的虚无。
在玻伊托斯身边,希伯墨同在无声中观望了全程。他弹飞了自己指缝中被挤出的一枚弹壳,空心的黄铜滴滴答答滚落在地。“你真不在乎了?”他慢悠悠地问。
“从被击倒的那一刻起,阿瑞俄就已经不被计算为战力了。这场矫揉造作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预算,我的奉陪到此为止。”玻伊托斯说,既是在回答希伯墨同,也是在告知地上的部队。“解决帝皇之子,回收阿瑞俄。”
爱尔维先看着指向他的六十八——不,六十九管枪。堤刻也抬起了他的枪。这列阵齐射足以要了阿瑞俄的命,堤刻是对此最于心不忍的那一个;但他同时也是一名钢铁勇士,他不会违抗命令。这就是一个军团的战争机器如何运作的:从上到下,命令,执行,循环往复。
“唉,好吧,我的基因原体说的对。”他叹息着,随后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在玻伊托斯看来,这是他最真实的一次笑容。
爱尔维先一扭手腕,异形的剑刃被这动作猛地向下一压。顺着阿瑞俄脖颈处的柔软内衬一路往下,刀刃切开血肉,顺滑如同剐削猪油。这套动作在他手中已经相当熟练:在基座号隔绝天日的牢狱之中、在泰拉围城的终结与死亡中、在大叛乱的手足相残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磨炼这份技艺。
在钢铁勇士开火的一瞬间,阿瑞俄脊背的肌肉束被爱尔维先一刀剥离。半透明的、攀附着骨骼的神经分叉,已经在帝皇之子的视线中显露。这些神经仍然鲜活,因为在剑刃的外来刺激下,阿瑞俄无意识的躯体,像案板上被开膛破肚的鲤鱼一样抽搐。
“我不擅长制定计划。”爱尔维先低语着。时间紧迫,但对他来说不是如此——爱尔维先注射了远超一般星际战士阈值的神经兴奋剂,就在与禁军的战斗中。他还来得及完成最后一步。
当爆弹的影子已经遮蔽爱尔维先视线的一角,他伸出手,握住了阿瑞俄已经暴露出的森白脊椎。这既不“优雅”,也不“高贵”,与“游刃有余”更是毫不沾边。这只是一次仪式、一次对基因原体昔日演出的拙劣模仿。
亚空间看见一切,铭记一切。基因原体这等角色,他们的所作所为足够在至高天留下近乎永恒的余波。爱尔维先自己,也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微风。危险的甜腥气从他视线的焦点不断逸散。
倒在原体剑下的是同为帝皇之子的兄弟:维斯帕先;他在决斗中由于脊柱被剖开而死。在那个瞬间,领主指挥官森白的骨骼,夺目胜过福格瑞姆的染血白发。从亲眼目睹的那一刻起,爱尔维先就在坚信:是领主指挥官的那一死,让帝皇之子真正迈向“转变”。这是一个足以留下痕迹的契机。
来自钢铁勇士的集火打击近在咫尺。爱尔维先像拉开门把手一样,将那段弯曲的骨骼用力一扯。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至高天的精华在共鸣中沸腾,连同阿瑞俄被剖开的身躯一起。血、肉与骨爆发萌芽,亚空间裂痕将他们二人吞噬。爱尔维先带着阿瑞俄,就这样在钢铁勇士的火力网下遁逃。
亚撒尔・塔尔也感受到了。就在戈兰达瑞斯的地下深处,至高天的波涛又一次发出了微的不谐颤动。他的神经末梢在不自觉的兴奋中发抖。怀言者无名战帮的领主睁开眼,从冥想中起身。他的冠军,科尔・纳赛尔仍然保持立侍姿态。看见自家领主的动作,他立即予以示意。
“我们刚刚收到盟友的消息,大人。”他说。“盟友”这个词他说得有些不自然,但亚撒尔能够理解这一点。
“说吧,我的朋友。我们的‘盟友’要指派我们去做什么牛马了?”亚撒尔・塔尔笑着说,他摊开双臂。
科尔・纳赛尔对领主如此直白的叙述讶异,但他是战帮的冠军,他还没愚笨到将任何情绪都写到脸上的地步。因此,他只是低头作答。
“钢铁勇士要求我们带上巫师,去调查下弦月地下避难所,帮助他们营救被困的同伴。”他说。
亚撒尔・塔尔在惊讶中挑起眉——事实上他的脸早就与动力甲融为一体,但他的身体仍然记得这个简单的反应。从外面看,他的表情一动不动,只有目镜处反射光点的些微摇晃,证明了他肌肉的这一微小运作。科尔・纳赛尔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
“您有问题吗,大人?”
亚撒尔・塔尔的点头动作可以说是“富有表演精神”的夸张。“噢,是的,我确实很有疑问,我的朋友!钢铁勇士?营救同伴?我一度以为这两个词不可能同时出现!你知道这种情况有多罕见吗?”他拍了拍手。
科尔・纳赛尔在茫然中摇头,换来了亚撒尔的遏制不住的愉快咳嗽。“噢,是的,我差点忘了——你和第四军团的成员不熟,瞧瞧我这记性……”说到这里,亚撒尔上前一步,直接越过了他的战帮冠军,望向了舰桥上的金身塑像。“但是大怀言者在上啊——我居然曾经认识一个。”
说到这里,亚撒尔・塔尔回身望向他的冠军。后者也已经转过身来,和他一起面对洛嘉・奥瑞利安的塑像。“他是什么人?”科尔・纳赛尔试探着问。
“一个钢铁勇士的战争铁匠。”亚撒尔・塔尔说,他双手背在身后。“那是在伊斯塔万,怀言者、钢铁勇士、午夜领主、阿尔法瑞斯。四个叛乱军团联手,共同绞杀忠诚派。而那时我只是一介小小的军。”亚撒尔・塔尔耸耸肩。
“而忠诚派奋起反抗。”科尔・纳赛尔说。
“是啊,他们宁死不屈。即使他们只能在火力的倾泻中、像通风管的老鼠一样逃窜、偶尔跳出来给我们一口作为反击;这依然不影响他们光荣得令人憎恶。我所在的扫荡小队就是这样,中了暗鸦守卫的伏击。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们几乎全军覆没——直到路过的钢铁勇士把双方连甲带骨灰,全部扬上了天。我则作为幸存者,被他们的战争铁匠送回了怀言者的大部队。”
亚撒尔・塔尔结束了他的发言,扭过头去看着他的冠军。在烛光和熏香的烟尘缭绕中,科尔・纳赛尔恍惚觉得,自家战帮领主一成不变的头盔是在笑。他斟酌着开口,打破了话音刚落后的尴尬寂静。“所以,您认为我们的任务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考虑到钢铁勇士并不以仁慈出名。我们需要更加谨慎。”
亚撒尔・塔尔却在讶异中回头,似乎是听到了未曾设想的答复。“嗯?唉……总之这也是很好的一点,这也是。对待这样高傲的盟友,谨慎一点总是对的。”
说罢,亚撒尔・塔尔伸出一只手。他的冠军立即心领神会,将数据表双手递上。
“在钢铁勇士的眼皮子底下进行间谍活动很艰难,我的大人——好在我们盟友的铜墙铁壁似乎已经难以为继。”科尔・纳赛尔说着,他的声带掩饰不住笑意。“来自我们奴隶巫师的消息。就在刚才,钢铁勇士失去了一位冠军、一位能打的囚徒,还有……”说到此处,他将嗓门压得更低。“……另一位战争铁匠。”
他看见自家战帮领主的动作一顿,与他预料的一模一样。他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声音,那像是风暴迫近前低垂静止的绸缎旗帜。
“另一位战争铁匠?”亚撒尔・塔尔低语。
科尔・纳赛尔上前一步,在他主人的耳侧悄声。“如果巫师的消息没出错。我们的盟友、这些钢铁勇士,他们同时拥有两个战争铁匠。他就是我们要去找回来的。”
汇报完毕,科尔・纳赛尔恭谨地退回他应处的位置,目光如火炬般燃烧。无论是他,还是他的主人,此刻都被同一个微小的愿景所打动。乖乖从战场上捡拾别人的残羹剩饭,可不是他们能一直忍受的。现在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星际战士来说,即使只是一秒钟的思考也足够漫长。亚撒尔・塔尔大手一挥。“让雷鹰准备好,我的朋友。我们得开始行动,并且要快。”他说。“你听命,科尔・纳赛尔——”
冠军上前一步,做出领命姿态。“我在,我的主人。”他说。
“——我们的盟友正在为双首的问题困扰。我们需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去戈兰达瑞斯,你留守虚空。我们保持联系。让我们看看吧,究竟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亚撒尔・塔尔说。
当雷鹰“漫步歌者”拖着漫长的尾焰、突破戈兰达瑞斯的大气层时,亚撒尔・塔尔能听见沉寂已久的魔剑科塔尔,终于发出期待的咆哮。他看见海域中的群岛,它们被跨洋大桥紧紧串联。从高空上向外看去,这些宏伟的群岛城市和桥梁,竟脆弱得像是银丝。他也能看见那些破败的城市,被尸体和焚烧所玷污,银白变为腐化的黄褐与绿污。
“操。”沃特拉尔手枪兵团的政委,开斯特・巴尔温,放下了望远镜。他,还有他身边的军官们,全都看见了刚刚在遥远天际一闪而过的火焰流星。
如果是什么新兵,他们可能以为那不过是简单的导弹或者什么玩意;但他现在已经是征战几十年的政委,他能清晰辨认出导弹与飞行器的轨迹区别。
“我不如直接被帝皇的大肘子扇死,先是禁军——天杀的这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再是来历不明的第三方势力。”开斯特哀叹道。“我觉得我们作为凡人,活在这个银河系都有点德不配位了;我是说,我们居然能在这样可怖的地狱保持存活!真他妈天杀的帝皇保佑。”
他一旁的卓拉则耸了耸肩。“我们已经保持活着了,政委。生命是帝皇的货币,别乱用。我会盯着你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开斯特已经逐渐摸清了卓拉的脾气——她比他自己刻板印象中的审判官好相处不少。所以面对如此的威胁,政委只当这是虚张声势。“噢,审判官女士——我相信在消耗货币这一点上,无论是军务处、还是审判庭,都非常的旗鼓相当。”
这为他赢来了一阵憋不住的嗤笑。“好口才,政委。”卓拉拍了拍手。“我得说,你比我的小侍僧要能言善道得多。”
循着卓拉的提及,开斯特立即回忆起了那个年轻的男性。那个目光更加拘谨,身形也算是敏捷的精瘦小个子。
“把他留在岛上合适吗?我有些担忧他能否镇得住场面。那些老兵油子可不是吃素的。”
“这群伤病号总得有些健康人看着,不是吗?”卓拉予以侧目。开斯特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他耸了耸肩。
“好吧,毕竟他是你的人,女士。”政委说。
凛冽的海风带着久违的新鲜空气,从戈兰达瑞斯漫长的跨洋大桥上空吹拂。政委他们带着沃特拉尔团近乎三分之一的兵力和载具,通过这一行星地表的人造奇观直扑向陆地。他们并非没有考虑过那些地底的隧道和火车,但哪怕抛开叛军和邪教徒的主场优势不提,地下不流通的污浊空气让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在过去的两个七天,无论是沃特拉尔团的士兵、还是岛上的其他忠诚派,都在饱受同一种传染病的困扰。这是很好理解的:天鹅绒群岛,原本就是戈兰达瑞斯闻名全球的海上之城——它们是完全由人工构筑出的城市群岛。最外围的堤坝限制住了它们在广度上的扩张,于是它们便长成了纺锤般的尖锐模样。
城市向天空和海底扩张,它们排出的污水与废料,则经过错综复杂的各类管道涌向堤坝的净化中心。它在一切意义上都几乎就是一个巢都群——但相比其他真正的巢都,只有一亿两千三百万常住人口的它,绝对算得上干净又卫生。这也让它的定义变为了“景观城”:一个模仿真正巢都的旅游景点,深受前来游玩的部分贵胄子弟喜爱。
但如今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大裂隙在开启的第一个瞬间,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口,要么被秒杀了、要么被永远逼疯了。剩下的幸存者纷纷抱团:下弦月、铁芯,还有天鹅绒。这三个城市群,总共容纳了几乎二十亿人。天鹅绒作为群岛城市,原本资源充足,但这全部都建立在“地广人稀”之上;而现在,天鹅绒拥挤不堪。
每一个路口都有无法洗刷的污泥,垃圾由于无法被运输离岛而不得不当街焚烧,不断冲击防线的小股叛乱分子更是在近海洋面上堆积发酵。仅仅两个星期,这里就变成了肮脏、细菌与疫病的温床。
政委又陶醉般地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干净的风吹拂所有人的面庞。他知道这不会持久——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不过数日,大伙就将回到硝烟和污血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