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闻灾厄小玥归省,泯人性秦父灭子
话说是年仲秋,包拯复官刑部郎中,迁为江宁知府。不久,遂辞别池州之官民,携家眷,又公孙策,艾虎夫妻等一行乘船东下赴任。此次路程本不甚远,兼顺江之便捷,未有几日就已抵达江宁城下。于大江南岸“下关码头”泊船登岸,相逢江宁府通判苗时中,判官余良肱诸官吏至码头迎候下,共到府衙。当日,与家人忙着整饬居室,继而苗时中、余良肱诸官吏免不得有设宴酒楼,使包拯、公孙策、艾虎应邀聚饮。至于筵席间,仅漫谈以秋月春风,亦实为常理,不在话下。
翌日,趁时空闲,包拯凭着常例,取以迩来之案卷查阅,以免官员疏漏舛错,横生冤狱。方阅览一会儿,就功德寺一苇、慈恩、慈惠三僧图财害命,掩埋尸体一案,包拯满心狐疑。遂掩卷忖了忖,向在坐苗通判、余判官等言道:
“据三僧供述,发见江边漂浮一具死尸,出于善心打捞上岸,诵经超度,掘土私瘗了尸体。谁知有人瞧见起疑,却向官府告以冤状。——既仵作勘验尸首,已经江水浸渍毁坏,颈上伤一刀痕亦是多日事迹。搜索寺庙,拘系在寺僧侣,又查无紧要佐证,或许三僧言词不虚。”
见言,苗时中忙颔首回道:“幕府山功德寺三僧埋藏浮江尸一案,于月初受理,虽已粗略审讯,尚不及裁定。盖近日来,先是饯别前政知府向传式迁职离去,紧随着又迎候大人到任,故未尝腾出时日,仔细根勘此案事。”
——言及苗时中,字子居,宿州符离县人。他现年三十余岁,初以荫补为宁陵县主簿,历任黎阳知县,潞州司法参军,海州通判。至今岁春时,调为江宁府通判。
视苗通判言毕,余良肱亦默默点一点头,不免附会道:“倘三僧早先谋害人命,必定避之若浼,安能打捞尸体,自埋于岸上?——量此反常作为,的确事有可疑,论罪证据不足。”
——言及余良肱,字康臣,洪州分宁县人。其现已年近不惑,自皇佑元年考取进士,初授江陵府司理参军,任满擢大理寺丞,调为湘阴知县。于去年夏中,转任江宁府判官。
闻余判官之语,因包拯随即有传令衙役准备升堂,皆并无答言。接着,又皆一同起身离坐,相继步出了后堂来。
待包拯升坐公堂,取功德寺僧众虑问,见各自口词无异,不值怀疑。于是,包拯命令只将一苇、慈恩,慈惠散监狱中,其余僧侣当堂遣散回寺。此后,着官吏沿江岸寻访线索,多日过去,不获举发与苦主诉冤,终竟死尸姓名、来历尚不能明,自然悬而无为。
且于是月,一因今岁伊始,圣上突然不豫,手舞足蹈,口出涎水,神志昏蒙,仲春才逐渐康复。二来盛夏俩月,东京汴梁暴雨不断,溢城若湖,毁坏官私房屋数以万计;兼及河东、河BJ东、京西、荆湖北、益州、利州诸路均遭洪水肆虐。由于灾异频仍,时今暮秋中旬,朝廷遂颁德音,改元曰嘉祐,加恩百官。
又不出几日,于一个晌午,时值午餐过后,包拯、董氏徒坐屋内小憩,与同在旁包兴、郑香闲话家常。忽有小吏直入内宅参见,向包拯禀告道:
“大人,现有一穿着朴素之中年男子,自言打东京扶沟县建雄镇来,转道池州至此。乃老爷媵妾小玥本家堂房长兄孙自宁,有事特来求见。”
闻言,包拯略有所思,即差使包兴同小吏去领人来见。当包兴至府衙门外,会面后带引孙自宁,肩挎一小小包袱步入内宅。其间,有郑香无需言语,自行去传话小玥出来,且相随于客房候见。那孙自宁见面包拯、董氏,忙不迭地叩头行礼,起身来小玥与之道了万福,忙问及是否用过饭食,或因堂兄不远千里到此,疑心有何大事,又打听自家母亲和兄嫂近况。孙自宁不及一一回言,虽听从吩咐,却是下头远远的虚坐了,才放下包袱,拱手道:
“老爷、夫人,仆今冒昧前来,只因夏间家乡遭遇洪灾,以致堂妹之兄嫂双双罹难,使得婶母暨二侄儿女无所依傍。望老爷、夫人惜老怜幼,能否让堂妹回转母家?——仆替婶母一家自是感念老爷、夫人无比恩德。”
然小玥与诸亲才数月不通消息,竟闻此凶信,心中难忍凄楚,便低声哭泣起来。一时间令包拯、董氏也心情沉郁,任由郑香搀扶着小玥复回了内室。既而,包兴在旁相问道:
“如此大水患,是否黄河再次决口矣?”
对此,孙自宁先回道:“是否黄河决口不得而知。”之后顿了顿,就家乡忽遭水灾,堂弟夫妻遇难原委,家庭旧事大致讲述了一番。
据他言,于今盛夏时,家乡扶沟县突发暴雨,蔡河泛滥,淹没了村镇,摧毁房舍。小玥之兄孙自山与妻庹氏冒死为救儿女,失慎一起被洪水吞噬殒命。撂下二儿女,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仅只二三岁。如今婶母年老力衰,受此打击过度哀伤,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加以灾厄,勉强安葬去堂弟夫妻,多年积攒付之东流,使家计更为艰难。
而当年叔父病故在外,见家道困顿,婶母迫不得已,才机缘凑巧,将堂妹卖至南京董府。后来堂弟虽亦成婚颇晚,这些年勤恳努力,婶母一家情况渐好,哪知今又遭此天灾之祸。——他说话于此,不由得凄凄惆怅,黯然泪下。包拯、董氏潜感叹息,无以劝慰,遂安排包兴招呼饮食,让小玥堂兄暂歇宿一晚。孙自宁便拎起包袱,离坐躬身告辞,随包兴去了。
次日,董氏使前岁于庐州时,新进丫鬟无忧,帮助小玥打点行装,领欧阳春、郑香等送出门来。而包兴相陪孙自宁,早已备置马车,等候于门外。然不说此行,董氏自当有所打发,临行之际,崔莺莺携丫鬟采绘,拾掇一大包袱,言有四五件衣裳,几十两散碎银子,亲自交付玥姨,相与细语。视小玥同莺莺宛然有甚么密约,静静收下包袱,莺莺叮咛保重,伊登车随堂兄动身离去,皆不必细述。
却说转眼临近秋末,包拯到任江宁府已有二十余日,但是本月初头,幕府山功德寺三僧埋藏浮江尸一案,依旧毫无眉目。这一日将黄昏,正好包拯与公孙策、苗时中、余良肱等人坐于后堂,商议差干吏往去大江上下游各州军,委付诸官府协理察访。
忽而,闻府衙前鼓声轰轰,有人击鼓鸣冤。包拯即时升堂,传告状者入公堂来。见是一年纪不及三旬,虽粗服乱头,却举止笃实敦厚之男子。带领一个二十余岁,看穿着一样出身寒微,还禁不住泪眼婆娑之女子。二人匆忙堂下跪定,竟不得状词,冒冒失失将一纸无关紧要之休书递上。包拯约莫一视,不待动问,男子立时直陈道:
“小民束构与家妹雨梅,控诉妹夫秦晏宾两月前恶意休妻,今又苟合孀妇尘娘,谋害二幼小子女。真是大恶弥天,天地不容。家妹闻知已痛不欲生,恳求老爷速捉拿二男女,治罪抵命。”
见此,不说贫穷所限,何况事有缓急,对无持诉状之细枝末节,包拯不去计较。即道:
“彼既已休弃令妹,可另行改嫁。彼倘有谋害子女恶迹,必定秘而不露,汝何以知悉?”
因此又似乎触及伤怀,令雨梅呜呜咽咽,泣不成声。束构亦满腔悲愤,陈诉道:
“数日前,听闻秦晏宾将二子女——子鹏、子芸抱至城西龙光门外,横塘岸边游玩,导致皆坠落湖中溺水身亡。家妹闻知哭得泪干肠断,转念子鹏、子芸如此年幼,皆十分乖巧,岂能如此粗心大意,使二子女一同溺亡,终不信外面传言。见家妹相言在理,几日来小民暗暗打探,得知秦晏宾与孀妇尘娘苟合之情。
“于今日午后,小民追踪秦晏宾至孀妇房舍,意外听得秦晏宾在东窗下向孀妇言语,如何应机立断,丧心病狂,将二子女抱往城西横塘溺死。如何虚构妄言,掩人耳目,叙述的兴高采烈,得意忘形,竟无以为恶。小民闻言气愤至极,忙回转说知家妹,即来府衙首告,望老爷明察。”
闻得此等可恶事件,包拯大为震怒,遂下令都头林雕、谢豹,带领皂隶前往城西逮捕秦晏宾与孀妇尘娘,投下牢狱。来日,包拯率同余良肱、公孙策、艾虎等,赴城西“龙光门”外,查勘涉事横塘堤岸,又将二可怜子女之尸首验讫,方才返回府衙,取秦晏宾、尘娘至公堂。在包拯矜持不苟,严加究诘下,二男女互相抵赖不过,只得从头招认了。
原来,秦晏宾与束氏成婚四五载,就先后生育得二子女。然家境虽不算富足,若能勤勉营作,本来生活无忧。只因束氏温婉文静,天性不苟言笑,难免相处平淡无味。而秦晏宾的确生得挺拔俊秀,平素放浪形骸,游手好闲。于今春来,窥视得年轻孀妇尘娘,相貌未必出众,就是善修饰打扮,妖娆多姿,令其欲罢不能,屡寻机相挑逗。那尘娘初拒不从,后积久难却,乃勉强从之,渐渐如胶似漆。秦晏宾又觊觎伊家私财富,商量可否迎娶?尘娘探知秦晏宾已有发妻,正告若欲婚娶,必须为正室,绝不为人偏房。因此,于两月前,秦晏宾为了与尘娘长相厮守,不念夫妻情义,借故一纸休书,直接将束氏遣还母家。进而,尘娘又借端秦晏宾与束氏已生育二子女,告知无意为后母,命秦晏宾务必先弄死现有子女。不然趁早放手,彼此互不亏欠,今后再无瓜葛。
那秦晏宾竟为情丧志、毫无主见,于尘娘两月来一再催促,威逼唆使下。其心狠决绝,依从主意,不顾惜乃自身骨肉之亲,将二子女抱往城西横塘,活活抛入湖中溺死。不多时,其假意嚎啕着扑下湖去,惊动路人援手,将早已没有气息之子女救助上岸。面对路人慰藉,秦晏宾甚至装模作样,瘫坐地上呼天抢地,崩溃哀恸。向众人言及携子女于岸边嬉戏,坠落水中之不幸诉说不已,引起闻者同情,妄图掩盖罪恶,成就其与尘娘结合之无耻美梦。
幸而,生母束氏有见识,闻知二子女溺亡,悲伤痛哭过后,思想二子女如此年幼乖巧,安能于眼皮子底下一同落水失救?况兼深知前夫薄情自私品性,错不亲近二子女,自从被休弃,惟有托付阿姑悉心照顾。其何以一日上心,独自抱着二子女遥远的到横塘岸边游玩,甚是起疑。故不受妄言蒙蔽,委家兄暗暗追踪打探,方得知事发真相,将二男女告至官府。包拯遂差林雕、谢豹迅速缉拿归案,终究天理昭彰,不能诡辩隐瞒,招承伏罪。
经包拯根勘已明,判将不为人事,情理难容之二男女,秦晏宾与孀妇尘娘为共谋,一并处决示众。作下犬豕不如之恶行,可谓死有余辜,全城闻者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