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前言

理解管理研究的科学性，开展科学的管理研究

管理研究尤其是工商管理研究是“科学”的吗？这个问题迄今一直有争论。一个原因是对于科学，尤其是科学性的理解存在偏见。管理研究的科学性类似医学研究，不是“1+1=2”。例如，一项医学研究揭示了某个药物可以治疗某种疾病，仅代表这个药物在多期临床实验中可显著治疗某些人在某一段时间的这种疾病。然而，每个人体质不同，研究结论不能确保这个药物对所有人的某种疾病永久性有效。类似地，管理研究也是针对企业或组织的某种疾病提出一个对策，并且在统计上去检验这个对策能够解决企业或组织的“疾病”，然而，每一家企业的“体质”不同，因此，既无法，也不必要求管理研究能够永久解决所有企业的某个问题。这导致很多管理者在研读、应用管理理论的时候认为管理研究不“科学”，其实是管理者对于科学、科学性的理解还不够理性。

另一个原因是管理研究的问题及研究过程的规范时常饱受非议。源于“不发表就出局”的压力，很多研究者会主动或被动研究一些和实践缺少相关度的问题。此外，有些研究在操作过程中为了“合规”而“失范”，例如研究者通常声称测量量表采取了回译（back translation）这个“规矩”，将英文量表翻译为中文，再翻译回英文。然而，根据我和一些学者的经验，有些量表在回译后，很难让被调研者准确理解这些测量条目到底想问什么。类似这样非常明显的问题，就像“皇帝的新装”，许多研究者视而不见，尤其是新手通常报告自己实施了回译。换言之，为了“合规”，许多研究的确没有“科学地”使用研究方法，或者使用“科学的”研究方法。

本书希望帮助管理领域的研究者，尤其是研究新手，学习并掌握管理研究设计，科学地使用研究方法，使用科学的研究方法，以开展科学的管理研究。然而，本书的初衷并不局限于此。很多管理研究的新手并不会长期从事管理研究，而是担任管理者的角色，我们希望他们通过本书，能读懂国内外管理学期刊，并有能力分辨哪些是科学的管理研究，哪些是有用的、有益的管理知识，进而提升他们的管理能力，适应并应对这个时代的诸多挑战与机遇。

设计管理研究：评审人的视角

与第1版相比，本书增加或强调了以下四个方面内容。

第一个方面是强调用评审人的视角来设计、评估组织与管理研究，以及决策采用哪种研究方法，如何使用研究方法。国内外管理学期刊普遍采用“同行评议制度”作为学术成果得以公开发表的主要标准，研究新手若不能从评审人的角度来反思优化研究设计，就会因“闭门造车”而被拒稿。“同行评议制度”并非没有瑕疵。一些已发表在顶级期刊的管理学研究文章，有运气成分，它们并不是最有洞见的，也不见得是最科学的，但在理论和方法运用方面非常“细腻”，被戏称“无可挑剔的寻常之作”。但是对于许多新手而言，认识到通过评审人的视角设计研究的重要性，往往需要很长时间。许多有激情的研究新手，通过多年试错认识到这一点之后，随即在“不发表就出局”的“内卷”中被迫退出自己热爱的研究工作。

我们绝不鼓励，更不支持研究者一味迎合评审人的口味，但我们也不希望研究新手“夭折”在只顾提出自己的理论洞见，却罔顾评审人视角的路上。站在评审人的视角，不仅可以帮助研究获得更高发表概率，同时也能帮助研究者查缺补漏，以一种更加完善和友好的方式呈现给读者和评审人。因此，本书增加了更多、更新来自刚刚发表或者尚未发表论文的评阅意见。

2018年，我带领上海大学30位青年教师赴美国沃顿商学院进修，沃顿商学院的教授将他们投稿、返修、拒稿、再投、再拒直至发表过程的全部文本作为“教材”，站在评审人的视角，分享他们到底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们也希望本书的读者能够在设计实施研究过程中，加入评审人的视角，从本书分享的经验和教训中汲取积极的力量，完善自己的研究，降低试错的成本。

第二个方面是更加强调“干中学”（learn by doing）。我们在第1版的基础上精练或删减了研究方法的原理介绍，增加了发表论文的实操过程。参与本书编写的每一位老师在上海大学研究生课堂上讲授研究方法之前和在讲授过程中，都会鼓励学生使用原始数据从头到尾操作研究方法的每一个步骤，通过试错了解研究方法在操作过程中会遇到哪些问题。我们希望本书的读者在通读学习研究方法之前或在此过程中使用原始数据练习实操，“先复制，再掌握，再创新”。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实践没有止境，理论创新也没有止境”，提出“继续推进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管理学研究也不例外。

第三个方面是增加了管理学研究“热点”。本书优先采用与“数字化转型”等研究热点有关的论文作为介绍研究方法的操作案例。一个原因是尽管我们并不鼓励去追热点，但很多课题通常是经过热点词汇“粉饰”过的经典管理问题，结合这些研究热点，新手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此外，一部分研究热点确实是管理实践者正在面临的重要挑战，本书增加这些研究热点，也希望能为研究新手和管理实践者提供一些研究设计与研究方法方面的启发。

第四个方面是对“学术道德和科研伦理”的强调。细心的读者已关注到许多期刊学术机构和管理机构（如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等）都加大了对科研不端行为的惩罚力度和曝光力度。这些科研不端行为既有来自刚刚“出道”的研究新手，也有顶着许多光环的知名学者。由于过往科研不端的行为，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很多论文也被撤稿。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科学院第二十次院士大会、中国工程院第十五次院士大会和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诚信是科学精神的必然要求……坚守学术道德和科研伦理，践行学术规范，让学术道德和科学精神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涵养风清气正的科研环境，培育严谨求是的科学文化。”研究者不可以贡献或者提供一些错误的、无效的知识。因此，本书在多个章节强调，在使用各类研究方法时我们必须遵守学术准则，恪守学术道德。我们非常希望本书能够帮助研究生、研究新手开展在发表之后仍然能够“睡得着觉的管理学研究”、时隔多年仍然“为之自豪的管理学研究”。

专注与广博

管理研究的新手应掌握多样的研究方法，还是应该精通某一种研究方法？这是一个经常困扰研究新手的问题。金庸的《天龙八部》中有一位掌握各家武功门派精要的慕容复，还有一位凭借“降龙十八掌”走江湖的乔峰。两者交锋，乔峰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乔峰打败慕容复并非因为乔峰掌握的武功单一，或者慕容复掌握的武功庞杂，而是乔峰对“降龙十八掌”钻研更深。如果慕容复也对某一门武功钻研极深，应该足以抵御乔峰的“降龙十八掌”，就好比慕容复父亲慕容博，以及少林寺的扫地僧。

这是否暗示就掌握的方法而言，深度比广度更重要？未必。研究方法并无高低优劣，关键在人，在于研究者根据研究问题选择合适的研究方法、研究者对研究的科学态度和对方法的持续钻研。结构方程模型可以用于解决中介问题，回归也可以。但是，如果研究问题中有两个或更多同等重要的因变量，结构方程模型或路径分析可能比回归更合适此类问题。

我们更加鼓励研究新手先通过“动力复制”（motor reproduction）优秀实践，努力掌握某种研究方法，并且刻意练习至极致，再将掌握研究方法的能力复用、拓展到其他研究方法，即力求所掌握的某一研究方法足够精深，同时又能广博。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不但可以起到结果相互印证，提高研究结果稳健性的效果，还会从不同的研究方法中得出不同结论，进而涌现新的理论洞见。

邀请

本书作者几乎没有变化，包括我和几位骨干老师仍在“当打之年”，疲于奔命在“不发表就出局”的路上。根据第1版读者的反馈建议，我们有信心将本书写得更好。然而，我们深知研究方法日新月异，自身一定存在诸多不足与盲点，因此诚挚地邀请来自全球管理研究一线的学者参与进来，和我们一起探讨以下研究方法。

1.质性研究方法

实证研究（empirical research）有两种范式——量化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和质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前者的哲学基础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和后实证主义（post-positivism），强调秉承科学主义传统，强调世界存在客观规律，研究目的是发现和解释规律；后者的哲学基础则包括但不限于阐释主义（interpretivism）或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以此为哲学基础的质性研究强调秉承人文主义传统，不强调世界存在客观规律，研究目的不在于发现或解释，而在于理解和挖掘意义。此外，质性研究还有与量化研究哲学基础相同，遵循实证主义范式，借以强化研究的“科学性”。有学者戏称，质性研究内部的分野，甚至比质性研究与量化研究的差别要小一些。

我希望增加并强化质性研究方法，主要基于三点考虑。一是为管理实践提供理解和意义的研究，至少与发现规律的研究同等重要。我们可以从《自然》（Nature）发表的论文中了解血清素、多巴胺、内啡肽对快乐、幸福的影响机制，也可以从《当幸福来敲门》等影视佳作中得到触动与启发。二是质性研究方法适合在高不确定性的环境中发展、构建新理论，包括新涌现、复杂、极端的研究问题（Eisenhardt，2021），为加快构建高质量中国特色管理学体系做出贡献（王永贵等，2021）。三是质性研究适合服务中国组织与管理实践。如前文的隐喻，量化管理研究和医学研究非常类似，由于组内、组间的差异，结果及结论无法“包治百病”，因此案例研究等质性研究更适合提供有针对性的结论和启示。

2020年，我受邀担任《管理案例研究与评论》“案例研究方法”专栏主编，并在主编苏敬勤教授的支持下将“案例研究方法”专栏更名为“质性研究方法”，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体悟质性研究方法的本质和使用规律。尽管我自己和本书编写团队部分老师做过大量教学案例开发及案例研究设计（如Yu等，2021；于晓宇等，2019），但我们深知质性研究博大精深，不是一章内容所能覆盖的，但我们仍希望为研究复杂管理问题的新手提供更加实用的质性研究方法和经验。

2.计算机辅助文本分析

文本分析（质性研究方法之一）在分析非结构化文本材料（例如访谈记录）方面是主流方法，但受限于人工编码等成本因素和主观因素过重，文本分析使用一直受限。以自然语言处理为核心的计算机辅助文本分析（computer-aided text analysis）的发展，为大数据在管理学研究中的应用带来了契机（冉雅璇等，2022）。几个重要的变化也将促进计算机辅助文本分析的应用愈加广泛。一是随着互联网技术发展，人们在网络上发表了巨量涵盖思维、情感、情绪、观点等的文本信息，井喷式爆发的文本将为文本分析提供巨量廉价的数据来源；二是管理现象的复杂性激增，管理理论的建构亟须突破因果律的限制。美欧主导管理研究更热衷于构建中层理论（middle-range theory），理论多从概念及概念之间的因果关系（causality）来建构。然而，当前万事万物互联互通，管理现象的复杂性激增，微观叠加不等于集合，更本质的规律远非因果关系所能描述。组织就像芯片一样，无数晶体管镶嵌在一起之后会自然涌现某种计算智能。计算机辅助文本分析可以用于分析跨时间、跨空间的大规模本文，更有潜能突破局部因果律的限制，发现更大视野的规律。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各类文献典籍是掌握中国商业规律的“密码”。计算机辅助文本分析是解码的有效工具，帮助研究者做到“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我们猜想未来基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文本分析将成为非常主流的管理研究方法，尽管我们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初步探索（如于晓宇、曹港、张玉利，2022），但仍然不够娴熟，因此期待能够娴熟利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进行文本分析的专家加盟，帮助新手把握多学科交叉研究方法带来的机遇。

3.脑神经科学方法

毋庸置疑，如果管理者或企业家能从遗传学、生理学、神经科学等角度理解个体或者群体决策与行为的原因，他们会对自己更加释怀，对世界更加包容。例如，从生理学角度，睾酮是许多个体选择创业的主要原因（B˙˙onte等，2016）；从遗传学角度，50岁以上个体对创业充满向往源于主观幸福感遗传倾向的影响（Patel等，2021）。如果说睾酮、基因很难改变，此类研究缺少一些实践启示，那么如果知道创业者在投资者面前演讲时越有激情，就越能够提高投资者的神经参与度，投资者的投资意向也越强烈（Shane等，2020），创业者就知道“怎么干”，投资者也知道创业者激情对自己的影响，并提醒自己做出更理性的决策。

尽管财务金融、市场营销、人力资源、信息系统、战略管理、创新创业各个领域的顶级期刊已刊出大量利用脑神经科学方法的管理学研究，但国内还比较少见。我在2016年开始创建“上海大学神经创业学实验室”，并同浙江大学杨俊教授、中山大学李炜文教授组织翻译了《神经创业学：研究方法与实验设计》；之后，与浙江大学刘涛研究员等合作多项实验，发表了一些研究成果（如Yu等，2022）。但是考虑到国内很多商学院尚未建立神经科学实验室或购买相关设备，我们并未在本书中引入脑神经科学方法的介绍。随着可穿戴设备普及，研究者将更有可能获取心率、血压、皮肤电等生理指标，并对这些指标进行全天候监测，神经科学设备也更加可得可用，管理学研究将进一步向微观挺进。

4.现场实验方法

202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是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戴维·卡德（David Card）、麻省理工学院的乔舒亚·D.安格里斯特（Joshua D.Angrist）和斯坦福大学的吉多·W.因本斯（Guido W.Imbens）。瑞典皇家科学院认为，这三位教授证明了可以用实验来回答社会的核心问题，他们彻底改变了经验主义经济科学的研究。这里提及的实验主要是指自然实验（natural experiment），而现场实验（field experiment）可视为特殊的自然实验，能兼顾因果关系检验和研究结论推广两个准则（李圭泉、杨俊和于晓宇，2022），但在科研伦理方面比自然实验有更高的要求。根据文献计量分析，2000年之后自然实验突然成为社会科学界的流行词汇（Dunning，2012），而广泛应用于自然实验的DID（difference-in-difference）方法更是频繁出现在SMJ、《经济研究》等管理学、经济学顶级期刊。

管理学研究常被评审人质疑“内生性威胁”，导致很多充满洞见的研究最终与顶级期刊发表失之交臂，尽管研究者发展了许多用于解决内生性威胁的技术，但毫无疑问，现场实验在检验因果关系方面有极大的潜力。此外，实践者甚至研究者往往质疑管理学研究的应用和推广价值，现场实验方法不仅将帮助管理学研究者呈现更加稳健的因果关系，还会推动管理学研究走向“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我们在现场实验方法应用方面做出了一些探索。2021年，我和赵红丹教授、厉杰副教授、贾迎亚副教授、王斌副教授等与意大利博科尼大学（Bocconi University）两位教授阿方索·甘巴德利亚（Alfonso Gambardella）、阿纳尔多·卡穆福（Arnaldo Camuffo）共同发起中国首期“知行”创业研习营，招募了100余位创业者开展了一项现场实验。从研究构思、筹措资金、伦理审查、团队组建，到培训会议、招募被试……这项研究收集数据的过程长达一年半，至今仍在继续。尽管我们目前还在探索，但是国内已经有很多学者能够娴熟设计自然实验。有关现场实验的操作过程与诀窍，我们将在本书中（见第7章）做一些基础性介绍。

感谢

受到来自读者同行的鼓励，参与编写第1版的各位老师再次参与到本书的编写工作中，他们分别是赵红丹教授、范丽先教授、马君教授、吕怀立教授、刘婷副教授、王海花副教授、厉杰副教授、娄祝坤副教授。此外，本书编写团队增加了三位新成员，分别是贾迎亚副教授、杜颖洁副教授、赵玉洁副教授。

为了本书的更新，赵红丹教授和范丽先教授做了大量的筹划与协调工作。编写团队多次开会研讨读者的反馈，如何改进，如何令阅读体验更加友好……不仅如此，编写团队还在上海大学研究生课堂上讲授每一章的内容，并录制了微视频，帮助读者用最短时间娴熟掌握某一种研究方法。编写团队多数成员都是上海市软科学研究基地——上海企业创新与高质量发展研究中心、高水平地方高校“数字创新管理与治理”重点创新团队骨干成员，他们平日承担着大量科研、教学、决策咨询等工作，但是仍对本书注入了激情与坦诚，也在此过程中收获了友谊，拓展了对管理研究方法的认知，甚至形成了一些合作成果。在此，对编写团队每一位老师的贡献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们衷心感谢第1版的读者。许多读者令人感动，他们不仅纠正了第1版的错误，还通过E-mail、微信发来了很多鼓励，告知他们在使用第1版过程中的心得和体会。

感谢机械工业出版社吴亚军编辑。与吴亚军编辑多次合作，他始终待人热情、对事专业，对普及经管科学知识这份事业高度敬业。为了本书，他专门来到上海大学，与编写团队共同商讨修订事项，本书的定位、特色、内容等各个方面都得到了他的建议。有一位专业的、热忱的编辑是一本书、作者和读者的“福分”。

感恩

写前言初稿正值虎年春节，我收到圣母大学门多萨商学院（Mendoza College of Business）徐淑英教授的祝福微信，附带一篇她写的文章：“送一篇最近的小文章，简单写了我的研究历程，三个阶段，感恩我一生遇到的贵人。”徐淑英教授对于管理学研究的杰出贡献不言而喻，为学为人都是我们的楷模，但这条微信令我感动的是她的感恩之心与分享美德。

大量基于神经科学方法的随机对照试验表明，感恩之心令人更“通透”，并能提高个体的学习与决策能力（Wong等，2018）。因此，请允许我代表本书编写团队向“你”表达我们的感恩之心：衷心感谢拿到这本书的你，衷心感谢你将这本书分享给需要的朋友，尤其感谢你告诉我们你的阅读收获或使用心得，对本书的批评和改进的建议。

于晓宇

2022年2月2日初稿，2023年1月3日定稿

yuxiaoyu@vip.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