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生
末日丧尸。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个词突然从我脑袋里跳出来。那个时候我坐在公司食堂入口的旁边,进出的人反复推拉着门,扫过来一阵阵凉风。我抬头间,看到已经吃完的人成群结队地端着盘子,以几乎同样的姿态,默不作声地、缓缓地朝放餐盘的地方走去,黑暗用庞大的身躯笼罩住他们,勾勒出一个个毫无生气的影子。
我很快也加入了这支丧尸大军,可就在我转头的一刹那,我瞥见远处的窗格里恰好露出一树早春的樱花。
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神经网络中某个脆弱的结点,我飞快地放下餐盘,转身朝大门走去,路过一张还没收拾干净的餐桌时抽了一张纸巾擦擦嘴,然后打开门,走下铁质的螺纹楼梯,避开了一两个并不是很想跟我打招呼的同事,乒乒乓乓地闯入了地下车库。接着,我坐进车里,启动,开出了公司花团锦簇的大门,开上了绕城高速,绕了一圈,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出口下,驶进了一条从未去过的隧道。
导航说,这条隧道叫做生生隧道,全场5.9公里。我没有开导航,但是它执着地为我指着路,告诉我开到了哪里,这附近有什么景点,曾经有什么名人来过,就好像一个喋喋不休的朋友,随时在等着我回心转意。山间起了雾,部分弥漫到了隧道里。路上车子不多,但都开得飞快。在我为了让一辆想变道到我前面的车子而变道到另一条道时,我差点撞上了后面的车子。那个开面包车的司机大哥愤怒地按了几下喇叭,然后还不解气,开到我旁边,打开车窗,挥了挥拳头似乎也喊了几句,但我没听清,因为当我意识到他是在骂我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满肚子郁闷扬长而去了。
“嘭”地一声,车子像受了惊似的突然弹了一下。爆胎了,我猜。我并没有太过慌张,只是减了速,然后拖着那可怜的轮胎勉强开到了应急车道里。熄火的时候,我发现那张擦嘴的餐巾纸还攥在左手里。
我爬到车外,此刻周围空无一人,只剩下皮鞋的踢踏声在空荡荡的隧道里回响。我觉得这种气氛下我应该抽一支烟,如果我会抽并且有烟的话。我不会而且没有,所以我只能抱着胳膊缩在墙角,后悔为什么不多穿件外套再出来。
手机响了一下,是消息提示音。
“下午两点开例会,大老板要看季度数据,各自汇报一下工作进度,要PPT。”“收到。”“收到。”“收到。”群消息。
“让那个谁定会议室吧。”被撤回的消息。
“这周例会的PPT你做好了吗?”单独消息。
“季度的数据你做好了吗?”单独消息。
“你定一下会议室。”单独消息。
“早上怎么不理我?帮我一个忙呗!”单独消息。
“下个月我结婚,要来哦!”单独消息。
“好消息!好消息!流月服装城换季大减价……”该屏蔽的消息。
……
我关掉了手机。
我觉得这种状况下应该要联系拖车公司,但我没有。我将手机扔进车里,随意地在人行步道上晃悠。这个应急车位离隧道的进出口都很远,而且处于圆弧的顶点,无论从哪边都看不到尽头。隧道的灯光排成整齐的三串,将这里照得通明。
我正望着某一处出神,忽然余光瞥到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正在好奇地打量着我的车。他似乎是感知到了我冷漠又诧异的目光,转过来漫不经心地说:“你的坐骑可真奇怪。它受伤了还是怎么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说话的人看起来心智正常,跟我差不多大,却清瘦得仿佛一缕烟,被一件长长的鹅黄色风衣勉强裹住才没有消散。他的皮肤很白,眼神清澈,手指修长。如果是在一个山洞里碰到他,我会以为他是什么德古拉三世的亲戚。
见我不说话,他指了指爆破的车胎。就在这时,车子突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那个人吓得跳了起来,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求助般的望向我。
我打定主意觉得他可能是在故意搞笑,于是便配合得走上前抚摸了一下车子的引擎盖,警报在这个恰当的时刻停了下来。
“乖。”我安抚道,眼睛却看向警惕地躲在墙边的年轻男人,“它是个好伙伴,不会轻易伤害人的。”
男人舒了一口气,紧张地看看汽车,再看看我。
“它很漂亮。”他说,“你叫它什么?”
“汽车。”我坦诚地说。
“真是个好名字。”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它确实受伤了,”我接着说,看着干瘪的轮胎,“它的腿……断……破……呃……”
“我倒是知道个法子治好它。”那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好似一个收藏家谈论起自己的宝贝,“可以到集市上买点东西。就在附近,来吗?”
一扇门,凭空出现在他身旁的墙壁上。
一扇铁门,像是密闭舱的大门,转轮型的把手,青灰色,坚毅地贴在墙壁上。在门框周围,闪烁着一圈绿色的小灯,而门的右侧贴着一张巨大的标识——一个抽象的跑步状的人形沿着箭头奔跑,加上“地下空间”四个大字。虽说这扇门理所当然地存在在那里,可我发誓在刚才的十几分钟里,我根本没有见过。
那个人扭动把手,将门打开,然后扶着门,一只脚踏在门内的台阶上,转头再次问我:“来吗?”
我再次看向那扇门和周围的标志。这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逃生通道,我对自己说,那扇门也一直在那里,我继续对自己说,试图用理智消解刚才一系列事件给我的隐隐的诡异感,这个人也是正好路过此地,心儿极善。或许穿过通道能到达这座山旁边的村落。至于他提到的集市,应该就在附近的村子里。这一切都非常符合逻辑。于是我心头一热,跟他进了门。
门里面是一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行走的方形通道,通道的顶不高,长得高点儿的人大概抬起手能摸到顶,我们两人走在里面,空间显得尤其局促。顶部没有灯,所有的光线来自墙壁踢脚线位置的夜灯,组成一队似乎正在奔赴前线的绿色箭头。
“你叫什么?”我忽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声音在通道里回荡,仿佛远处有无数个我也在疑惑同样的事情,“我叫林溪。”这自然不是我的真名。点外卖或者网购时我都用这个名字,它代表了一种沉醉享乐的人设,它并不是我,它是我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行走的外壳。所以当我问完这个问题,我也不期待他会回答自己的真名,我只是希望有个代号来称呼他。
“哦,我叫浮余。”他的名字听起来更像是个中二时期取的网名,“但我的朋友都叫我鱼符。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鱼符和我沉默地走过了接下来两个小时的路程,亦或是两分钟,我不知道,可能路程并不长,但通道里幽暗的氛围和陌生人间尴尬的气氛将时间拉得很稀薄,稀薄到我快要喘不上气了。忽然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击中了我——这会是个人贩子吗?
然而,还没等我开始担忧,通道里出现了一些变化。“快要到了。”鱼符提醒说。
由于通道不停地转弯,并不能一眼看到尽头,但是还是可以察觉从前方缥缈过来一些暧昧的紫光。同时,我注意到周围的墙上开始出现用喷漆描绘的字样和图案,有人潇洒地写下了“Caope deim”,我猜他想要及时行乐,但是文化水平限制了他的输出;有人画了锁,还有心,破碎的心,一个酒杯,诸如此类的东西。再往前走的涂鸦则越来越奇怪,有飞碟和长着三只脚的外星人,还有九个脑袋像石榴籽一样挤在一起的蛇,三对翅膀的马,之类的。接着出现了海报,泛黄的古老海报被不是那么泛黄的不是那么古老的海报叠在上面,一层又一层,歪歪扭扭,有几个边上被撕开一条细缝,画着一棵长满金子的大树的海报的一角翘了起来,露出下面海报上被遮挡住什么生物尖利的爪,还有一张离其他东西都很远的海报上在鲜红色的背景上写了四个大字“小心电梯”,然后加了一圈感叹号。
“鱼符?”我轻声喊,他短促地回应了我,“前面就是出口了吗?那是什么地方?”
“出口?”他略带诧异地转过头,差点磕到转角一个巨大的红色按钮上,“天呐,千万别碰这个按钮。你说什么?出口?哦算是吧,前面就到集市了。”
我张望着,前面看起来完全没有来自室外的光亮,目之所及仍旧是那片迷茫的紫雾,隐约中似乎还能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嘈杂的声响。
我皱起眉问:“你说的……到底是个什么集市?”
听罢,他停下脚步,彻底转身,叉起腰看着我,像是一个父亲看着第五十次犯下同样错误的孩子。“这个时候办的,当然是翼山集市!今年办在生生山里,这么大的事儿你没听说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消息?”我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是当地人吧?只有你们当地人才知道吧?我今天才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而且……什么集市会办在一座山里啊!”
他倏地站直了身子,仿佛成了那个第五十次犯下同样错误的孩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身后的紫雾,然后用非常轻柔地声音问我:“你真的是第一次来?”
“对呀!”
“难道你不是介丘人?”
“介丘?这地方叫介丘?”我说,“当然不是。”
“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生生隧道里?”他看上去真的很疑惑,感觉脑袋都快冒烟了,“这地方外人应该进不来呀……”
“为什么进不来?”我心里隐隐泛起不安。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因为这个隧道已经废弃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