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获虎记
有人将尘世譬做一座舞台,几个生旦净丑日夕在这中间徘徊周旋,啼笑是他们的本能,甘苦是他们的本分,而胜败则是最后的酬报。那苍凉的唢呐,或喧天的锣鼓,在大气中波动流荡,爬过人的心底时就觉得如一种无词的诱惑。几千年来,胖的瘦的,俏的丑的,都不缺少他们一份应得的命运,一场献弄身手的机缘。而记录这些悲欢离合,错综扑朔的陈迹的,我们早已有了一个通行的名词,那就是“历史”。也有人叫作“流水账”。是的,流水账。我喜欢这个意味深长的名称。仿佛像鲁镇的酒店,柜台上叠着几本绿面红格的账簿,潦草而简拙的笔迹,写在古朴的黄纸上就令人十分神往。而我们这群平凡的众生呢,也大都有着孔乙己那样的爱微醺的习性——一种薄薄的陶醉。但待到人生的苦酒细细酌尽时,也正若“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是啊,生命原正是一个最深广的符号!
虽然是短短的廿几年年华,我个人已经举过了不少辛温的杯了。我每想到它,便感到有一种由薄醉而来的朦胧,像春晓的雾,在我眼前卷开。
然而这一次可正是最丰盛的一杯呢。那上面满浮着幸福和喜悦的光。感谢《宇宙风》的编辑先生!他使我有将这光散到文字的机会。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夜云轻轻地覆着天幕,月光洒到屋脊时铺成一片清凉。风鼓起翼子,不时拍着绿芭蕉的躯干,四面皆沉入孤单的“哗哗”声中。马路上有轨车往来如梭地驰驱着,到站时还隐约听得到“叮”的一声。偶尔有摩托卡的喇叭掠过路心。弄堂中几个小孩还顽强地踢着小球玩儿,其中有一个做母亲的使着广东语调在叫喊着他回家困觉,孩子偏不理睬,他玩他的。于是做母亲的继续用起威吓和斥责。灯火闪烁地从各家高楼中射出来,远处就像一天繁星。气候刚跨入深冬不久,所以觉得很煦和。这一切皆显得和谐沉静,如一首生动的诗歌,耐人静静地深思远听。
这时在沪西悄悄的一角,一个小生命再不甘心躲在她母亲的怀中。她争着吵着,终于堕在一只金漆木盆内——不绝的“流水账”中从此有了“金颐子”三个字!
医生拧了她一把,即刻绽开两瓣小嘴唇呱呱地哭起来。“雏凤清声”,这啼声中充满了庄严与纯洁。她像是一篇创作,写在合家大小的心版中添上一段灿烂的光!
想起来,这分明是一个可笑的梦。
在齿轮上,“童年”的影子我虽然早已滚过了。可是在性情上,我还燃着融融的“童心”之火呢。记得清朝的龚定庵曾经有这样的两句诗:“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那情调,那意境,皆屡屡使我低回不已。然而早熟却又是这古国的惯常现象。从外表上看,有许多人仿佛具着一派的少年气概,但若测验一下他们的心灵深处,却真正符合了一句医药广告的流行语:未老先衰。一颗僵硬的灵魂!
“家天下”是这古国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哲学。我刚刚踏进二十岁的关,两只肩膀似乎就准备着得挑妻和子的重担了。果然,四年前在银烛辉煌的礼厅中,我默默地候着命运的摆布,穿上一身新郎的袍套,俨然成为有家室的人了。之后是长长的两年驶去了,亲友们时刻问着“喜”!且用各种闲话调侃着,取笑着,但无不带着温暖的关切。母亲更不必说,她这双四十余年来饱经炎凉的手,就只等候着一个小东西来抱!一种光辉的希望,以及一片中年女人的特具寂寞,各自起伏地占着她的心。
这样又过了一年。我们几乎要分出一片耳朵来专心倾听着亲友的探询:
“嫂嫂可有喜?”
“几时给我们吃彩蛋?”
“听说××已经有喜了,这话可真?”
……
上帝多情!人间世有许多缺陷她皆苦心补偿。
大概在今年三四月间,一个新鲜而可喜的消息便开始荡漾在亲友的耳鼓间。而证实她的是中西医生。于是一切妇人受产时的生理现象,都不息地发生了。她呕吐,嗜酸,厌油腻,易疲乏。食欲大大地衰减,一天中多半的时间则交给了床铺。
日脚在彼此的盼祷中轻轻逝去,不嫌其长。我们且定妥了医院。一切为这个小东西而准备的事物莫不舒齐妥帖。
但我担心的倒是这小东西的身体。她怕不见得怎样的茁壮?原因是爸爸正拖着一副孱弱的身心,不待说这将影响她的健康。我自己已经吃足了衰弱的亏,如何还忍心在小小的心田中,早就栽着苦痛的根?幸喜做妈妈的还硬朗结实,可以从她那里分得一份强健。有时有许多关于孩子的不祥消息或念头掠过胸中时,便竭力想躲开它,扔掉它。让迷信替代了理智。如今想来,不免要对自己觉得十分轻蔑了。我是怎样的一种渺小而可笑的东西?庸俗和妥协的菌在我的血液中真占得太多了!
我想到自己原正是一摊来自泥沼的沉滓,却又如何经不起一阵惊天的霹雳。我不希望将这小东西在将来怎样飞跃凌厉。“日光之下,无新事物”,只盼她在这民族当生死绝续之际,宇宙在迅雷烈电的闪动中,应如何沉默而坚韧地认定一己的职责、才力,在“不计有功,但求无过”的警励下,做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中国国民,一个寻常百姓!
哦!记起来了,我还得打发一点儿文字来叙述这小东西堕地的前后。
当医生和看护一齐着上白色外衣,准备好各种器具只等着妻的临盆时,罩在“产房”内的是一片紧张而严肃的气氛,一种得未曾有的惊喜。母亲不停地在楼上楼下指挥着仆佣,安排着手续,而她自己生产时的各种经验,不时更一一地汇拢来了。那两爿瘦削的脸庞,正投着做祖母的尊严慈祥的光。幸福使人忘记疲倦和劬劳,她兴奋了。
她还亲自燃着三支香插在大厅中,拱着手向着天心默默祝祷:“我们又多一代了,愿她快生快养!”
接着是妻的一阵凄厉嘶叫,四肢在剧烈地抽搐着,抖动着,遍体的筋络,似乎都有着钢针在戟刺。两眼冒着挣扎的火,涌出了一摊受罪的泪!脸色变得反常的青,如一只巨大的黑手紧紧迫着她喉咙,使她无法痛快地喊叫,更无力排泄煎熬似的绞痛。汗珠从额角上散荡下来,跟泪水融成一条凶险的波涛。一个安详、柔和的少妇,这时完全被屈服在一股可怕的大力中了。
然而她坚苦地忍着,等着,抵抗着。我们多残忍!一切天大的危险与折磨都任她一个人招架!可是她知道得清楚,她必须将这些灾难逐渐征服,最崇高的安慰才能够夺取过来!艰苦哺育光荣,这古国的重生不正是严明的象征?
感谢天!数小时的剧痛终于使小东西钻出世面了。母女都很平安。我们跟痛苦和危难叩了别。
这一夜,合家上下的嘴角间都挂着一串笑。
我记得很清爽,和这小东西第一次对面时,她正睁开稚弱的眼环视四周。这万花缭乱的人间,日后她还得用更敏锐的视力来洞烛各种秘奥。尘海中多的是黑夜的风暴,那么,这一叶小舟该如何扯起命运的帆,顺流而下?如果时代的风,终是朝着顺利的方面刮,盼望她能迎着一轮朝日毅然迈进!且切莫秉承着我的这份庸懦和柔弱的劣性。她必须满载坚实和健康的担,爱那些阔肩膀的,硬腿子的,胸中洞然,心里坦然,靠胆量和智慧调排日脚的人!她们不悲喜于一时得失,不做任何虚幻缥缈的梦,凡事皆用人情和理性做天平,切实是她们工作的目标,正直是她们生活的大纛,在歪歪斜斜的“流水账”中写上工整明朗的一笔!
以无言的态度对这受苦受难的民族,处理最陈远纷纭的账!
想到这里,不是我故意散播“悲观”的灰烟,觉得生命实在太无常了。我也许不及见她的长大,留一稿于人间,希望她到将来能理解文字意义时,拿起这篇东西来仔细诵读,且明白有这样的一个人曾经这样地期待过她。如果人类的遇合确有因缘的话,那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颐子出世后十日记于星屋
附记:
鲁迅先生诗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战国时楚人称虎曰“於菟”,故云。“於”读若“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