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物理链接

【“铅丝”义体解锁程式，当前编译进度......32%】

倘若此刻有人窥视宋识的个人终端界面，便能清晰地见到界面顶部，正有这样一行进度条。

这个程式的唯一用途，就是解开义体的锁定。

大部分的疾病是损害自己，少部分的疾病可以损害他人，在这其中，赛博精神病无疑是最能损害他人的存在，一个赛博疯子把一条街道变成血浆三级片的新闻，帕洛瑟可从没缺过。

因此，从进入研究所开始，志愿者的义体就全部锁定，只保留基础功能，同时封禁联网权限。

只是这座研究所并非巨型企业【翡翠制药】的直属机构，而是一个有些边缘化的下级研究所，本身资源配置就有限，加上【翡翠制药】固然是生物工程和医学领域巨头，但网络技术就不那么擅长了。

所以宋识的眼中，这种程度的锁定程序就显得有些简陋了。

比起网络领域的信息攻防战，以铺天盖地的饱和灵能火力，从物理层面击溃对方，才是宋识更擅长的事情。甚至某种程度上，宋识的网域水平只能称得上二流。

——只不过。

虽然网络信息战这一块宋识确实不太行，但他认识的人足够多。

对于那些畅游于“网域防火墙”之外的下层网域【深渊】，有资格向那矗立于天穹顶端、睥睨众生的巨型企业发起挑战，能以个体篡夺一座城市网域的顶级黑客们，拥有强大正面战力的合作对象，可怎么都不会嫌多。

耳濡目染之下，至少宋识的眼界没有问题。

而靠着那些顶尖黑客时不时传授的一些偏门技巧，或者充当酬谢的私人程式，他的网络战属于走上了一条歪路——大概类似于“两人刀剑对决时在柄里偷偷塞一把火枪，别人拔剑我开枪”。

对顶尖高手当然没什么影响，但出其不意之下，打打二三流的人还真有奇效。

所以。

虽然已经没有过去那一身的网域模组和相关植入体，可眼下这种程度的义体锁定还拦不住他，这项“铅丝”程式就是宋识从记忆中挑选出的、最适用于眼下场景的对策程式。

一串串代码在界面上飞速浮现。

现场编译。

况且。

谁又说过，这是给宋识自己用的？

······

“呦，公司人，都这种时候了，还不舍得脱下你这身皮么？”

“铅丝”程式编译的同一时间，宋识如此开口。

宋识的眼中，这名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扣紧的双手呈现明显的金属感，后脑则露出一个闭合状态的脑机接口，算上隐藏在身体内部的植入体，起码有30%的改造度。

在帕洛瑟，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公司人打扮，也只有植入义体提供的各种能力才可胜任公司的工作要求，一干二净的自然人别说进入公司，连工厂的黑工都没资格打。

当然，如果男人手里再有个黑色手提箱，那就更加贴切了。

可这种打扮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又不是在中厅和白门区里，那些整夜整夜灯火通明、数十层的高级写字楼。这里是帕洛瑟心智精神学第三研究所的志愿服务区，是马上要进试验场的小白鼠们该待的地方。

只是听见宋识的话，男人依旧没有反应。

他依旧低垂着头，十指扣紧，一言不发。

“不说话吗？”

宋识停顿了一下，又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公司人......”

“老实说，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我不认为你待会能有机会活下来。”

当听见这番话，男人终于抬起头。

男人还未更换成义眼的右眼瞳孔有着明显的血丝，额角一些头发黏在一起，显然好几天都没有认真打理过。他的少部分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那是停服某种振奋剂的代偿反应，保守估计半个月以上。

不过这一刻，男人的神情相当难看。

他死死盯着宋识，声音沙哑：

“再废话我就把你的舌头扯出来再打个蝴蝶结，然后重新塞回你的胃里。所以小杂种，现在给我乖乖闭上你的嘴巴。”

“呵......”

宋识毫不避讳对方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植入体精神耐受症’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哪一天帕洛瑟日报上没几个大开杀戒的赛博疯子？难道你没在死人大乐透下过注？”

“呵，听说安全局的停尸间都能开一个‘分尸展览会’了！哈！现在，你告诉我赛博精神病这东西能治？”

宋识冷笑一声：“我没叫公司狗已经非常客气了！你一个公司人，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公司最喜欢干什么破事！”

“啊......不对。”宋识忽然停了下来。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为刚才的话道歉，毕竟你现在可能真不懂公司的事，不然也不会来跟我一样当小白鼠。”

宋识拍了拍脑门，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说对吧，我尊敬的‘前公司人’？”

这句话像是真正触怒了男人。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只手抓住起宋识的领口，将后者拎了起来。哪怕因为即将进行医学试验，他的义体已经锁定，只保留最基本的功能，可覆盖在仿生皮肤下、复合金属的义体手臂，依旧可以轻易拧断一个自然人的脑袋。

宋识没有反抗，只是盯着男人的眼睛。

仿佛僵持。

好半晌，男人的拳头终究没有落下去，他一把松开宋识领口，重新坐回靠椅。

宋识整理了一下领口，同样坐下。

这时门忽然推开。

安保人员推门而入，那是个一米八的壮汉，没有插上陶瓷挡板的防弹服显得干瘪不少。男人的脸上有一条明显的银色蚀刻电路，两只眼睛泛起红光，显然早就替换成植入义眼。

他大步走进房间，环视一圈，明显是听见刚才的动静。

“各位刚刚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壮汉端了端怀中的电击枪，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回顾回顾自己的人生？”他的视线在宋识和男人上下扫过，嗤笑一声：“还有心情打打闹闹？我都有些佩服你们的旺盛精力了。”

宋识和男人冷冷地看着壮汉，没有说话。

“哈，真是吓人，希望待会你们可以继续保持。”

壮汉也不以为然，他嘿然一笑，耸耸肩，再次环视一遍四周，确认无事发生之后，重新退出房间。

而当这位安保人员离开，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哼......你说得对。”

男人十指交叉，还是低着头：“前公司人，哼......走投无路的、被解雇的前公司人，我确实没必要发火。”

尤其是对一个来自深苔区的，已经活不了太久的小杂种。

男人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他心中叹了口气，正打算重新低头，忽然发现一只手伸在自己面前。

这只手的主人正色道：“宋识。”

男人有些诧异，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去握手，只是吐出几个字：“......马里科。”

“你想做什么？”

马里科停顿了一下，有些反应过来，哑声道：“别说‘临死之前想找人聊聊天’这种鬼话，从我十二岁考进‘康丁制造’的附属职业工程学院起，这种话就骗不了我了。”

“其实你没说错，不过只说对了一半。”

宋识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沉声道：“我确实打算考虑‘临死之前’的事。”

“你来这是为了什么？可别说是为了自己。”

宋识深吸一口气，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声音不由低了一些：“我是罗蒙德福利院出身，联合政府的安置孤儿......后面的事就不说了，也是些千篇一律的东西。”

“总之，根据志愿服务合同，这笔钱会打入福利院的公共账号......”

“你怕有人盯上这笔钱？”马里科打断话语，表情微微变化：“等等，你不会想说，想让我替你处理吧？”

“先不说这该死的试验之后，咱们能不能活下来。就算我真的活着，凭什么帮你处理这种破事？”男人不住冷笑：“就凭两只小白鼠临死前报团取暖这点微不足道的‘交情’？那你比我想象中更可笑。”

“不需要你完全处理。”宋识平静道：“你只要能确保三分之二以上的钱用于福利院就可以，作为回报，那部分钱你可以拿两万信用点。”

“另外，这不是单方面的请求。”

宋识慢慢摇头，盯住男人：“没有人不想活，虽然大概率咱们都得变成赛博疯子死在这里，可这又有谁说得准？说不定最后，其实是我侥幸活了下来呢？”

“你也有后事要处理吧，不然咱们也不会来这。”宋识说：“来做个交易吧，若是都死了那自然不谈，可无论是谁，只要我们中有一个人活下去，就得替对方处理后事。”

“当然这是有偿。”

宋识注视着男人：“真要是无偿，恐怕咱们都不相信对方会遵守。”

马里科沉默了一会。

他坐直身子，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良久才开口：“你这样的小子......死在这里太可惜了。”

“你要是进入公司，走得一定比我更远。”男人摇摇头，又露出一抹自嘲：“至少在榨干价值之前，你可以活的很不错，总比在这当个小白鼠更好。”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咱们没法联网，怎么签合同？单纯的口头承诺可没法说服别人。”

瞥视一眼个人界面顶端，那里有一行【“铅丝”程式已编译完成，可释放】的文字。

于是，宋识伸出左手，从手腕的金属接口拉出一根数据线，看向马里科。

“物理链接吧。”

宋识慢慢说道。

“用我们的个人认证签署，哪怕没有申请‘黯晶信用’的见证服务，也同样具备法律效应。”

【黯晶信用】，同样是【企业联盟】的九家巨型企业之一，跟同为巨企的“翡翠制药”不同，前者的领域是信用平台、商业投资、金融服务、市场调控。

合同签署得很快。

这种时候，双方都没有心思搞什么文字陷阱。

而宋识也知道了马里科的情况——在确认【铅丝】通过物理链接投放入成功后，他有足够的时间听后者讲故事。

两个月前，作为一名就职“康丁制造”三级工程师的马里科，因为这两年的市场环境不太行，他所在的部门整个取消，被人事主管顺手连着一大批人在内灵活就业了。

因为竞业协议，一年内马里科无法再找行内的工作，原本偷偷接点私活，加上康丁制造提供的竞业限制补助，倒也勉强维持得住，可惜一个月前一家上市公司的破产摧毁了一切。

马里科持有这家公司的股票。

这家主攻重型工业设备制造的上市公司原本蒸蒸日上，但由于一系列的内部丑闻和决策失误，现金链早就濒临崩溃，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强行遮掩——直到不久前，一切再也无法掩盖。

许多人才愕然的发现，这家在行业内还算耳熟能详的公司，居然早就仅剩一个空壳，而高层的董事们早早脱身离场，只留下一片狼藉。

当他们赶到这家公司总部的大厦内，发现这里只有不停重复服务语音的智能客服机器人。

不过这跟马里科无关，他只是在第二天早上，正准备打开一支黄连芥末味蛋白膏时，从新闻里听到了一切，紧接着打开股市软件，发现手头投入大笔钱的股票已经变成了一堆废纸。

原本这只能说“伤筋动骨”，还算不上“高楼谷底”。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马里科原本的三级工程师职位上。

无论是他自己的住房贷款，和过去为了提升工作竞争力、购置的植入体分期账单，还是刚刚升入一所企业附属中学，需要高昂学费的女儿，现在一瞬间变成了无比可怖的压力。

至于再次贷款。

马里科失去工作，持有资产又大幅度缩水，个人信用评级连降两级，正规机构根本不可能提供贷款。

而那些藏匿各种情色网站的“快速贷、救急贷、欢乐贷”，马里科更是不敢考虑，这种地下高利贷的背景都是街头黑帮，利息高的离谱，而一旦还不上——

现在马里科还可以寄希望于这座研究所的新式药物说不定真有点用，实在不行也只是死他一个人。

可还不上黑帮的高利贷，他要么被挖去器官还债，要么充当没有自我意识的“僵尸技工”，而女儿拉去当普通的性偶都算是好下场了。

假如运气不好，因为某些人的特殊喜好，强制进行各种各样的身体改造，那才是永坠深渊，生不如死。

所以马里科还是来到了这里。

至少这里是伫立企业联盟最顶端的巨型企业之一，【翡翠制药】的下级研究所，大公司总会比黑帮要靠谱不是吗？

宋识没有说话。

他前世在【企业联盟】的地盘不算太活跃，但也待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还接受过一家巨企的雇佣，参加过一场公司战争。这样的事情，宋识已经见过太多太多。

一家上市公司的崩塌，只能占据不到一周的新闻头条，但谁又知道，高楼崩塌的废墟之中，会有多少因家园摧毁、四处逃窜的蟑螂呢？

虽然嘴上对“临死前找人聊聊”嗤之以鼻，不过这么一通讲出来后，马里科的精神明显好了一些，连语气也变得温和不少，甚至还自顾自聊了些自己的过去经验。

只是宋识心中明白。

——再过不久，马里科要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