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二妹
过去,二妹是一支轻松自由、热情奔放的青春圆舞曲,给我快乐,给我激情,更给我无限憧憬。
如今,二妹却是一曲凄凉哀婉、柔肠寸断的苦音慢板,如泣如诉地低回在我心灵深处,使我痛苦,使我伤感,更使我遗恨绵绵。
二妹天生丽质。二妹光彩照人。
二妹落落大方。二妹侠风浩然。
二妹兰心慧质。二妹……
世上所有妹妹的优点,天下所有赞美妹妹的词汇,送给二妹,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二妹深厚的情意。但这一切,都是二妹在那个秋雨绵绵的季节,在瑟瑟秋风中,像一片血红的枫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大地怀抱之后,我才感受到的。
二妹性格开朗,在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学得了厨艺的同时,也学会了无数优美动听的歌曲。她每个周末都是哼着歌儿一路快乐地回家的。
那时的我还没有轮椅,只能用手在地上爬行。那时的野马河两岸还是原始的空旷、静谧。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台录音机、电视机,都与我无缘无分。二妹的歌,为我填补了生活的空缺,给我吹来了一股清新的时代气息。《黄土高坡》、《小草》、《热情的沙漠》、《大约在冬季》……在苦瓜湾那间除了书以外什么也没有的农舍斗室,多少个宁静的夜晚,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穿行,白杨树在夜风中轻轻地舞蹈,野马河和着轻缓的节拍。二妹以她那或清脆嘹亮或柔美轻舒的歌声,冲淡了岁月的艰辛,吹散了命运的乌云,为我那孤独、苦闷的心灵,打开了一扇温馨而明亮的窗口。
我常常听着、听着,心儿就长出了翅膀,随着二妹的歌声冲出小小的窗口,飞过崇山峻岭,在一个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没有苦难,没有歧视的天空自由飞翔。
然而,苦难总是那么无情。它很快就发现了我这点幸运,立即挥动利剑,把二妹的歌声从我的生活中斩断——爸爸的病越来越重了,束手无策的妈妈筷子里面拔旗杆,技校刚刚毕业、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二妹,要到遥远的新疆库尔勒市去。那里有我们的一个亲戚,开了家饭馆,需要个打下手的女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二妹二话没说,就默默地做着起程准备。
那时,野马河两岸还没有外出打工的习惯。一个在父母身边长大、从未走出过家人视线的女孩儿,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全家人心里都很沉重。可二妹好像小鸟向往蓝天,仿佛船儿渴望大海,对茫茫前程充满了极大的热情。她说她不怕苦不怕累,她说她去了那里,要扑下身子好好干,挣好多好多的钱,但她自己不乱花一分钱,她要全部寄回家来,送爸爸去县城,去兰州,去北京,去上海的大医院,她一定要治好爸爸的病。她还说她要给我买好多好多的书,她要给我买一辆轮椅,让我像县城她见过的那位革命伤残军人一样,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她推着我去看电影,去看县城美丽的夜景……她说了很多很多,她乐观的态度感染了全家人的情绪。她笑声朗朗地为这个贫困的家庭描绘了一幅幸福美好的生活画卷。
二妹临行前那天晚上,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来到我的房间。她说千里迢迢之外,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她要把我的头洗得干干净净的,让我乌黑的头发抹了层油般的光滑发亮,清清爽爽地为她送行。温热的水流浸湿了我蓬乱的头发,二妹纤长的手指缓缓地、慢慢地,像是试探地、一点一点地,由前到后,又由后到前地在我发间来回游弋着。
屋子里一片宁静。
没有月亮的夜空,萤火虫挑着绿莹莹的灯笼,星星点点的,悄然无声地飞行着。
二妹轻声地哼起了歌。是《少年壮志不言愁》。
我流泪了。一种深深的愧疚袭上了心头。身为兄长,我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不能给她幸福快乐,只能在无可奈何的痛苦中眼巴巴地看着她以柔嫩的女儿肩膀挑起了家庭属于我的那副生活担子,去搏击风雨。可她竟是那么的从容自若,那么的义无反顾,那么的信心百倍!
二妹哼着《黄土高坡》走出了苦瓜湾。初秋的晨风中,路两边广袤的田野上,粉红色的荞麦花开得热烈而烂漫。二妹身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手提一只小巧的红皮箱,迈着轻盈的步子,渐行渐远,隐没在艳美的花海之中。
二妹走了,但二妹的歌声却一直留在我耳边。二妹的每一封家书都要不厌其烦地询问我的情况,并时不时将她碰到的旧书、旧杂志便宜买来,打成包裹千里迢迢地寄回。《林海雪原》啦、《青春之歌》啦、《人民文学》啦……这些我平时梦寐以求的书籍,让二妹变成了现实。是二妹使我第一次知道并拥有了《当代》、《芙蓉》、《小说界》这些国内很有影响的大型文学期刊。每次收到二妹寄来的书,我的心情就异常沉重。
二妹在那里每月仅仅挣一百五十元工酬——好在食宿不掏钱,她常常寅吃卯粮,把下月甚至下下月的工酬提前领出寄回家来,给爸爸看病。但爸爸还是没等到二妹送他去兰州去北京大医院治疗的那一天。家里向千里之外的二妹隐瞒了这一噩耗,用二妹给爸爸看病的钱安葬了爸爸。全家人都害怕独在异乡、孤身一人的二妹经不住这沉重的一击。全家人都觉得无法向二妹交代这一残酷的事实。
雪花又飘白了千山万岭,红梅又在冰天雪地绽放出鲜艳夺目的花朵。我坐着轮椅走进了人生最为艰难的转折点。二妹也结束了三年的打工生活,回到了生她养她的野马河。还是那只小巧的红皮箱,还是爱说爱笑爱唱歌爱做梦的二妹。只是个子长高了,身段苗条了,长长的黑发,瀑布一样飞流直下,红色风衣火焰般的在寒风中燃烧着,潇洒自如地张扬着青春的活力。
我……对不起爸爸……二妹沉沉地垂下头,双目含泪,哽咽着只说了这么短短的一句,接下来就是一阵愧疚的饮泣。
二妹这寥寥一语,鞭梢一样抽痛了全家人的心。而二妹脱下风衣,身上仍是走时带的旧毛衣,旧线衣,脚上仍是补丁重叠的旧袜子,诉说着一个少女在外的艰难困苦。漫漫三年,二妹少说也挣了不下四千元钱,可她回家时,只给自己买了件装饰门面的风衣和一双廉价的高跟鞋。
我视线模糊了,二妹在我的泪光中虚幻地摇晃着……
我们像小鸟一样团聚在妈妈身边,过完了一个热闹的春节后,我摇着轮椅走出家门,像一叶失去风帆的小船,在茫茫的海洋上漂流着、颠簸着、挣扎着,当疲惫不堪地爬上彼岸——在县城有了一处容身之地——时,二妹已出嫁到梨花镇两年有余。我没喝她的喜酒,没为她置办一件哪怕是仅仅具有纪念意义的嫁妆。
但,二妹没怨我半句,她推着轮椅,接我去看她的新家。梨花镇距县城十里路程,她一路上愉快地哼着歌,并说起了许多年前她见过的那个坐轮椅的伤残军人,她说那时她就暗暗地想象着我坐在轮椅上的样子,想象她推着轮椅兴奋、激动的心情。
二妹的新家坐落于梨花镇老街,长长的六间老式房子被分隔成三家,二妹居于中间的两间。斑驳的墙壁,陈旧的门扇,与新换的玻璃窗显得极不协调,但却使得整个屋子亮亮堂堂。我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的二妹应该拥有一座像模像样的砖房,瓷砖墁地,墙壁雪白,宽敞明亮。
怎么样?可比王宝钏的寒窑阔气多啦!二妹笑着说。
我勉强地点着头。
我们娘家穷,嫁给他,门当户对,谁不嫌谁。二妹坦然地说。接着又莞尔一笑,转了话题:不过,穷不扎根,富不生芽,五六年后我就把你接进我青砖红瓦的新房子……二妹总是能从泪水中找到欢笑,从黄连中品出甘蔗。她说她要下苦力修一座漂亮的平房,台阶上有轮椅坡道,屋里有卫生间,有浴池,有书桌,让我方便自如地住上一段日子。她还说……二妹说了很多、很多,她那双黑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修一座像样的新房子!成了二妹努力的方向,成了二妹不懈的追求。她带着哺乳的孩子种菜卖菜,她让妹夫外出打工,她一人独揽了全部的家务,并一年出栏两头猪。她每见到我,就兴奋地告诉我她已有五千元了,一万元了,两万元了……她的梦越来越近了。
但苦难的恶魔却扇动着险恶的翅膀扑向了她。一趟医院出来,她除了切掉二分之一的胆囊外,还花了近乎一半的积蓄。望着她消瘦的面容,我轻声安慰:房子的事,你别愁,我帮你!她拢拢有些凌乱的长发,淡淡一笑,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可以重来,我还年轻,我……她低落的情绪又渐渐地兴奋起来了,她说在医院的病床上就想好了,她把孩子留给婆婆,她要去广州、深圳一带打工。她那两间房子是原来的老街门面房,虽然集市搬迁了,但地理位置还是很不错的,她要建成小二楼,一楼留成铺面,开一家日用品超市,还可以带上压面机,也可以发挥她的特长,开家饭馆。接着她又话头一转:不过,别生气,你来了,我背你上二楼,登高远望,可以好好地观赏一下梨花镇全景。她眼睛调皮地一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幸福的红晕。
震惊中外的5·12汶川大地震,使天府之国多少美丽的家园一瞬间化为废墟,多少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撒手人寰,多少个幸福的家庭眨眼间妻离子散,灾难也波及到了我的家乡陇南山区。远在内蒙的我,闻讯首先揪心的就是二妹,她家房子本就不堪重负,怎能经受得了如此强烈的震动?电话不通,路途遥远,音信杳然,我急得彻夜难眠。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我终于打通了妈妈的电话,老人家告诉我兄弟姐妹都平安无事,接着又重点说起了二妹,老街一溜排房子倒的倒,塌的塌,唯独二妹家那两间早就摇摇欲坠的房子却安然无恙!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默默地,由衷地替二妹庆幸。
但是,没过几天,二妹来电了。她一改往日的豁达、乐观和浪漫,语气沉重地告诉我:灾后重建,她家的房子没有列入计划。可与邻居连体,两边的一拆,就成了真正的危房,全家人将无处栖身。而报批重建的,政府直接补贴两万元,再贷三万元款。她要我想办法帮她争取争取。她说如果将屋后的一块空地利用起来,加上她的积蓄,便可建一座六间平房。我面有难色地沉默着。凭我在当地的影响,这事本不难办。可问题的关键是,我如何开这个口?开了这个口,社会将怎样评价我?
哥!……二妹急了。声音里充满了焦虑、无奈、痛苦。我心猛然重重的一沉,咬咬牙,答应了她。
美丽辽阔的科尔沁大草原秋意阑珊时,百灵鸟的歌声渐渐稀落时,传来了二妹出事的噩耗。我来不及收拾行李,就匆匆忙忙向机场赶去。二妹!你一定要挺住,要等着我。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不让你离开我!二妹!你连汶川地震这么大的灾难都侥幸地躲过了,何愁迈不过这个坎?二妹……
但,二妹还是匆匆地走了。
她静静地躺在主体刚刚完工,墙壁仅仅粉刷一半,门窗尚未安装的新房子里。果然是六间平房,前边两间商用,后面四间人居。果然留有轮椅的坡道,果然房间有浴室、有卫生间。她苍白的面容是那样的安详、恬静,仿佛赶了很长很陡的路程,仿佛干完很多很累的活计,仿佛唱罢很多很美的歌曲后,又沉湎在她热烈浪漫的遐想之中,继续着她悠长的、绚丽的、美妙的梦幻。
妹夫说为修房子,她操碎了心,出尽了力,出事后他毫不忌讳地将她的灵堂安放在了新房子里,让她静静地、好好地睡一觉。
妹夫说正在粉刷墙壁的他,闻讯赶到出事现场——临时租赁的那间小屋——时,锅里她蒸的馒头还冒着腾腾热气,案板上她切的菜还没来得及洗,炕头放着她为孩子冲的奶粉,襁褓里的孩子还在熟睡。可她却手攥漏电的电饭煲插头,倒在地上……
苍天啊,你为何要如此绝情?大地啊,你何故要这般残忍?
灵前烛泪斑斑,纸幡飘飘,跪着她年幼的长子,围着她爱的和爱她的亲人。她乘着飒爽的秋风翩然而至,在三十八岁生日的五天之后,随着凄凉的落叶悄然而去。
野马河哽咽着,低吟着无尽的悲伤。归雁哀鸣着,飞过阴郁的天空。淅淅沥沥的秋雨,冰冷的,一滴滴,一声声,刺穿了我的心。刹那间,我猛然刻骨地感到:失去了二妹,我是多么的孤独、伶仃,又是多么的无助、无奈。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谁能补?
二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