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史记三千年·霸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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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十年前,我创作了这副对联:

震古烁今,不虚美不隐恶不挟私不苟同不惜命不爱财,不愧不怍不屈不挠,不见风使舵,不怨天不尤人,忍辱苦斗,实事求是,质近孔孟老庄墨翟学,开正史之首。公真做到千秋不朽,克成大德昭日月。

呕心沥血,有继承有总结有创造有肝胆有理想有卓见,有智有信有仁有勇,有以身殉道,有家学有自励,发奋著书,兼收并蓄,文追屈贾扬班相如赋,酬两代之劳。我愧未睹先哲风范,光大遗著慰英灵。

通过这副对联我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读者们可能不甚了了。现在就分句解释,以此作为本书之前言。

(一)震古烁今

书可以读厚,也可以读薄。

天下之书,数之不尽,读之不尽。可如果只读代表作,也是可以读尽的。

假如只给人一个选择,在史学中只选一本,那么就可以只选这本震动天下的《史记》。

(二)不虚美不隐恶不挟私不苟同不惜命不爱财

“不虚美,不隐恶”是《汉书》作者班固对《史记》的评价,这是非常高的评价,可见,虽然《史记》不全是信史,在人物传记部分,有很多地方需要商榷,可是在学术领域,一等一的学术大师都承认其价值,尤其“八书十表”,作为司马迁的学术论文,其引用是高频次的。

这六个字,是文学和艺术的永恒追求,是一种文学求真的态度。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直到目前,能做到这六个字的,寥寥无几,有时是形势使然,有时是功力不到,有时是私心作祟,有时是利益驱使,有时源于怯懦。

挟私之人,一心只想给自己辩护,一心只想给后面的利益集团代言,文章自然是美容过度,以至于失真。司马迁并非完全没有私心,他也是活生生的人,然而他没有把私心凌驾于公理之上,这就是伟大。超越了个人局限性,都是伟大。

不苟同,也很难做到。坚持独立的学术原则,不为外部压力所屈服,不为取悦世人,敢于发表振聋发聩(kuì,耳聋)的学术见解,使得聋人都能听见,用文字唤醒糊涂麻木之人,这是何等的功力?

一部大作,可能会耗掉人所有的精华岁月,熬干人的心血,还可能使人因言获罪,丢了脑袋。一心只想获取现实利益,只想保养身体之人,绝不会干这种“傻事”。

至于不爱财,就更难做到了。在知识产权可以转变为财富的当今,追求光明正大的财富,是可以获得广泛认同的。然而,不是进行马上变成钱的创作,想要从事《史记》这样的创作,必须有一年、两年、八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都看不到钱的心理准备。在物欲横流的大潮中,必定会有人逆流而上,因为支撑他卓尔不群的那个东西叫信念。

(三)不愧不怍不屈不挠,不见风使舵,不怨天不尤人

不愧不怍(zuò,惭愧),出自《孟子·尽心上》。原文:“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抬起头看着苍天,感觉对得起天,低下头想想,感觉自己无愧于人,这是人生的两大乐事。

光明磊落,心胸坦荡,问心无愧,不屈不挠,不见风使舵,不怨天尤人,这样的人生多么让人羡慕啊!

人的一生,不是追求功名利禄,长生不老也不是真正的追求,无愧于身、无愧于心、无愧于天、无愧于人,人生做到无愧,做到了无遗憾,才是至高的追求。

能达此境界者,古今中外,有几人?

《幼学琼林·卷三》有言:“生平所为皆可对人言,司马光之自信;运用之妙惟存乎一心,岳武穆之论兵。”

司马光之境界,司马迁也可达到。

虽然司马迁也无数次考问苍天,抱怨命运之不公,然而抒发过后,他依然秉笔直书,坚守学术底线,坚信学术道德,坚定学术信仰。

是好汉,牙被打掉,和血吞,绝不吭声。

(四)忍辱苦斗,实事求是,质近孔孟老庄墨翟学,开正史之首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是容易度过的。

人生之苦,最难熬的就是精神上的羞辱,尤其对于贤达之士和精神贵族而言。

士可杀不可辱,以死抗争,也很惨烈。然而,没有选择马上死,而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把自己与汉武帝的争论、争斗,延续两千年,这又是一种何样的伟大?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作者李长之先生说司马迁是“学术上的汉武帝”,汉武帝是“政治上的司马迁”。这是非常经典的评论。

我认为,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司马迁抵挡不住依托强大国家机器的汉武帝的攻势,而在这场持续两千多年的斗争中,“政治上的汉武帝”依然没有使“学术上的汉武帝”——司马迁屈服。

两个人都是强者。在这种纠缠和较量中,两个人同时用自己的意志与力量,诠释了豪气干云、大气磅礴、纵横天下的大汉精神。

汉武帝征服了世界,却没有征服司马迁的灵魂。想一想,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忍辱奋斗的司马迁,依然秉持着学术上实事求是的精神,创作了一部可以与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相比肩的不朽作品。

《史记》列二十四史之首,开创之功,无人能及。

(五)公真做到千秋不朽,克成大德昭日月

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境界分成四个层次: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绝大多数的人都停留在自然境界、功利境界中,为衣、食、住、行、功、利、权、钱等耗费全部心血。这也挺好,也都是活着的目的。

可是也有少数人在追求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虽然壮志未酬者居多,然而,正是这部分人撑起了一个社会的架构。

人生是有段位的。两段三段的人,很难理解八段九段的人。相反也是如此。不同段位的人,要承认对方的价值追求,也就是说,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消灭、压制对方,不能互相笑话。但总体来说,一个社会两段、三段的人太多,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获得一点好的衣食,这个社会也基本是没有希望的。

不是说这样是错的,而是这样的社会缺少远大理想和坚定信念,对人性中动物性的一面超脱能力有限。

司马迁这种身处人生九段的人物,一般人很难懂。

如果中国也有先贤祠,无论设定什么样的标准,他都应该名列其中。

生时不幸,能享哀荣,也是对他在天之灵的安慰。

(六)呕心沥血

我先不谈司马迁创作时的痛苦,只从我自己写作时需要付出的努力,就可感受到他的付出与痛苦。

为了做这件事,必须割舍现实的利益与快乐,绝大多数时间只能与清月、清风、清水、清心为伴。

这是一项需要让人摒弃一切人生享乐的工作,是没有休息日的工作,是一种身心都容易遭受巨大摧残的工作,是一种需要赌上一生名誉的工作。

因为此事不成,司马迁会成为“胆小怕死”的代名词,会被认为是一个为了活命宁愿忍受羞辱刑罚的“胆小鬼”。

他在中国历史中的记载,可能只是在《汉书》中的“上以迁诬罔……下迁腐刑”之外,还要加“迁,附逆李陵,因言获罪,苟活于乱世”这样的贬低之词。

然而,他为了《史记》的创作,押上了常人难以理解、难以忍受的赌注——一世英名。

这才是真正的豪赌。

(七)有继承有总结有创造有肝胆有理想有卓见

一部伟大的史学作品能够面世,需要史料、史德、史识、史才,四位一体,缺一不可。

《史记》能够产生在汉武帝时代,与时代大背景是有一定关系的。虽然秦皇汉武并称,但是与秦始皇大不相同的是,汉武帝“搜求遗书”的力度极大,设置写书之官,建设藏书之所,使得“搜求遗书”成为制度;不仅中央政府大力提倡,地方政府也是积极搜求,使得“搜求遗书”形成热潮,经学、史学、文学、目录学、诸子百家、诗词歌赋等各种学科都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也为《史记》的创作提供了时代的土壤。

《史记》的成功,不是司马迁一人的功劳,而是其父子两代的呕心沥血之作。

从他的父亲司马谈开始,就已经对《史记》进行策划、构思,并且着手收集、整理、辨析文字史料,尤其秦始皇以后到汉武帝这大约百年间的历史,对于司马谈父子来说,就是他们的“近代史”“当代史”。

此时,许多西汉开国功臣的后代还在,“功二代”“功三代”“功四代”的口述历史,对于《史记》的创作,是非常重要的史料来源。

从司马迁父亲司马谈开始,就非常注重对各种各样史料的收集和整理。

在给创作带来便利的同时,当代人写“近代史”和“当代史”,还有很大的政治风险,尤其是已有“焚书坑儒”的案例在先。

这时,如何秉笔直书,又能让书顺利出版,就考验司马迁的大智大勇了。

(八)有智有信有仁有勇,有以身殉道,有家学有自励

智、信、仁、勇、严,本来是《孙子兵法》中对杰出将领的五项要求。

这五项要求,司马迁也完全可以做到。

他一定有一个充满了智慧的大脑,具有极强的思辨能力、分析能力、策划能力和创作能力等,不具有这些综合实力,是很难完成《史记》的。

那种信,是九死而不悔的信义和诺言,是他跪在临终的父亲面前发下的宏愿,是他出于一种历史的自觉,对中国历史许下的承诺,这是人生之大信。

至于司马迁的仁,可以理解为一种慈悲之心、恻隐之心、仁爱之心,超凡入圣之人,总有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浩瀚胸怀,那是可以吞吐天地的志向,仁在其中矣。

说到勇,前文说过,一旦做了这个工作,就是一种挑战身心极限的工作,只要没有出现最终结果,就永远没有休息日,收集、整理、思考、策划、创作、修改、定稿,每一个环节都是浩大工程。

创作《史记》这样的大部头,就好比盖一座“无形的高楼大厦”。有形的高楼大厦,是几千人、几万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而无形的高楼大厦,一般只能一个人来完成。一般有形的大楼,只要盖完就可以了,把水、电、煤气都通上,成为一个毛坯房即可,而建设无形的高楼大厦,他还需要对每一个“房间”进行精装修。想想这个工程有多大!

司马迁创作《史记》,有家学,有自励,这都远远不够,一定要有以身殉道的牺牲精神。那是一种宗教般狂热的信仰,信仰就是火,自己就是飞蛾,有时,实现理想,就是自己粉身碎骨之时,然而,不后悔,不退缩。

(九)发奋著书,兼收并蓄,文追屈贾扬班相如赋,酬两代之劳

一部《史记》,几乎是一部从黄帝到汉武帝的百科全书,历史、文学、政治、军事、文化、社会、人物、制度、学术、论文、经济、天文等,几乎无所不包,只要是研究先秦史、秦史、西汉史,就不可能不引用它。

牛了两个月,是网红;牛了两年,算是一个现象;牛了二十年,算是站得住脚;牛了二百年,已经是个奇迹;牛了两千年,这才是真的牛。

关键的问题是,《史记》既有“历史的真实”,还有“人性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和“性格的真实”。虽然这样写也存在很多问题,在正文中会详细解释这个问题,然而,就是因为《史记》兼具文学性,才让它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不全是晦涩难懂的学术语言和历史表述。

有了文学性,才耐读、好读、乐读,以至于像《史记·淮阴侯列传》这样优美的单篇传记和《报任安书》等,我读了超过百遍。

屈原、贾谊、扬雄、班固、司马相如,这些人中,屈原、贾谊在司马迁之前,司马相如与司马迁大致同时,而扬雄、班固则在司马迁之后,但这五个人都是辞赋大家。

一部历史作品,却被认为具有诗意般的行文、艺术的美感和文学的韵律,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文化成就,是彪炳千古的名山事业。

如此,司马迁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而两千多年来,《史记》一直被视为神一般的存在,知音后学倾心研习,也足以告慰司马公的在天之灵。

两代之辛苦,创造两千年的文化奇迹。

曹丕的《典论·论文》中有一句话,它可以概括这个事业的价值:“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人的寿命终有尽头,追求的快乐、荣耀也就是当代终结。寿命、快乐、荣耀都是短暂的,只有创作出可以流传后世的文章,才是名垂不朽的伟大事业。

当然,这是千古文章才有的穿透历史的价值,速朽文章不算,那只是换取眼前利益的工具。

(十)我愧未睹先哲风范,光大遗著慰英灵

世上不缺明清之世俗、明清之卑污、明清之苟且、明清之钻营,独缺秦汉之雄浑、秦汉之诗意、秦汉之思辨、秦汉之气节。

一直以司马先生的知音而自居,一直对现存的《史记》普及版本不太满意,于是不自量力,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创作一个能得《史记》之“魂”的个性化版本,希望各位读者能通过它更好地理解《史记》,并能因此阅读《史记》原著,让更多的人理解它、爱惜它、学习它。

因此,我非常愉快地、不遗余力地投入到这个事业中,结果发现踏入了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泥潭中,一只脚陷进去了,另一只脚陷进去了,腰陷进去了,最危险的时候,淤泥已经淹没了胸口,有时还要吃几口泥,好在凭着意志,一直在向对岸慢慢地移动、游动、爬动、滚动、蠕动,只能一寸寸地前进。

做其他任何事都是迫不得已的谋生,都是副业,我的主业只有这一件事,集中绝对优势兵力,集中所有的时间、精力、资源、黄金岁月,集中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只做这一件事。

值得吗?我也在问。能行吗?我也在问。

既然骑虎难下,那么,要么自己被吓死,要么把老虎累死。

凡事都有因果。这是我和司马迁之间的一个承诺,言必信行必果,我要为年轻时吹过的牛,付出我所有的力量。

干就完了。

虽然这是一个人的战役,但是依然离不开亲朋好友的帮助,在此谢谢他们。

为了创作这一版,我在采风和查询资料方面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我一向欣赏诸葛亮“独观大略”和陶渊明“不求甚解”的读书方法,本来不想做学术上的考证,可是对于《史记》来说,停留在故事层面还是肤浅的,必须做一些学术性探究,才能触及其精神内核,这是没有办法的,也是必然要走的路。在此方面,谢谢张涛、王英等给我提供的学术便利条件,他们始终相信我做这件事的意义。

也要感谢华夏出版社的编辑团队,他们一有伯乐眼,二有匠人情。谢谢他们对我的信任、支持,“放任”我的创作欲望,给我以最大的包容。谢谢他们对本书的策划与精雕细刻。

还有很多幕后的朋友,都为本书的出版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支持,在此一并感谢。

为人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都是一副臭皮囊,要重视健康,可也不要过于爱惜自己,为了值得之事,拼一把!

以上就是我对《史记》和司马迁的理解,也是我创作这副对联时内心的浮想联翩。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此联,只有知音能懂。

此书,只为知音而作。

王嗣敏